“吾妻”、“吾妻”、“吾妻”。小娘子捂住眼睛半晌,这才仰倒在软被里,继续皱着一双秀气远山眉,窃窃开始读信。

    他用她喜欢的飞白写。

    “行渐近半月。是路先晴,至河东始雨。予书,比滂沱矣。路犹通利,揣知得信,当至太原府,须得书,不知为邢、冀二州。凡事如好,虽舟车甚劳。若携君游,必喜益盛。留妻在长安,请善视身,善卧,善食。使人不喜,先忍之;诚忍不可,而恃逼之。无伤也。”

    (距离我出发已经近半个月。这一路先是晴朗,至河东道时开始下雨。我写信时,窗外正下滂沱大雨。

    一路还算顺利,我猜你收到信时,我就要到太原府,等接到你回信,不知是在邢州或冀州了。

    一切都好,虽然舟车劳顿,但也感觉很自在。不由得想着,下回带你在身边一起出游,肯定会更加欢喜。

    你待在长安要照顾好身体,好好睡觉,好好吃饭。如果有人惹你不高兴,先忍一忍;实在忍不了,那就仗势欺人吧。没关系。)

    从小夫子就教,读人信件,一定要读重点。毋庸置疑是,“诚忍不可,而恃逼之,无伤也”一句。

    这下眼睛是连一条缝都没有了!从窗格所透进的夕阳日晖,前所未有耀眼,刺出一点酸意,汹涌在心口。

    如果实在不开心,就仗势欺人随便发作吧,没关系的。

    信封被紧紧捂在胸口半晌,温热气息流淌入漆印处,流进字里行间。万分希冀,呼吸得以回传。

    老夫人今夜请各院一道用暮食,来人被拦在院外。寻春耳语是“在给殿下回信”,侍女抿唇笑一笑,屈膝答好,转身复命。

    里头人的确正襟危坐,肃正回信。

    “余近寝甚美,食亦精。夤夜无扰,或能复长寸许。宫女官谓,褕翟犹在改我尺寸。伏愿大婚时,吾变服殊美……”

    (我最近睡得很好,吃饭也很认真。晚上没有人打扰,或许还能再长高一点点。宫里派来的女官说,揄翟还在改我的尺寸。希望大婚时,我穿起来可以特别特别特别漂亮!)

    这不行。紫毫笔被抛下,双手将脸颊急急一揉。

    这也太不知羞了。

    于是换掉信纸,重新提笔。

    “予近得佳,卧亦安。从宫女官学规矩,人谓我智。举壶榼智,再举而时。不得一人,弃我……”

    (我最近吃得很好,睡得也不错。跟着宫里的女官学规矩,她们都夸我很聪明。当然,我一直很聪明,只干过一件蠢事。蠢事是喜欢一个人,但他丢下我。)

    (信件内容无引用。)

    这也不行。虽说她发誓真的只是撒娇,但路遥马急,或许会被误读,而后叫人为难。

    紫毫笔真心可怜,又被放下,墨汁渗出。

    “夏宜急雨,待宜密雪时,望可见也。”

    【(现在)夏天适宜有急雨,希望等适宜大雪飘零(今年冬天)时,就可以见到你了。】

    (此处为改用。“夏宜急雨,冬宜密雪”,王禹偁,《黄州新建小竹楼记》。)

    想说的太多,却忧虑哪怕说错一个字,也会令对方担心。那就不得不这样写信,废稿无数,最终寥寥数语。

    但有点不够。

    信封被捏在指尖打转。转到第五圈,小娘子又蹦下卧榻,扑到镜前梳头。

    整整齐齐梳直,忍痛拔下极小一撮,仔细打过对环结,丢进信封。

    又取出口脂,对镜抿好唇线,确认嫣红均匀。举起信纸,复抿在信纸最下端。

    唇印一气呵成。羞涩来得迟,拇指抓着信纸再次使劲晃,啊啊啊叫一阵,最后方细心将信封加印。

    小娘子亲自跑到后门等。等啊等,直到酉正时分,驿使才打马出现在坊道尽头。

    一节藕臂抬起来,拼命挥动,生怕旁人不知道国公府邸是哪一座。

    所用驿使非寻常邮驿,是军中的快马驿兵,生得高大威壮。接过信就要丢进布包,又被制止:“落雨怎么办?”

    “回小娘子话。驿包内隔层是牛皮。”兵士挠头,“应当无妨的。”

    “你还同人换差吗?”小娘子仍是着急,“在驿站换马时,千万不要拿错。”

    “……这错不了。八百里加急。”兵士又挠头,“之后接替的驿兵,会亲自交到殿下手里。”

    “噢。”她慢慢点一点头,松开手。

    兵士就要上马。

    小娘子又叫:“且慢!”

    “……小娘子请讲。”

    “你同接替你的驿使说,帮我瞧瞧——”

    话头还偏偏断在这里。兵士急着出发,忍着无奈,恭敬道:“小娘子……太子妃殿下,能否快些?”

    “就、就帮我瞧瞧……”眼前小娘子面庞涨红,语速飞快,“帮我瞧一眼,郎君瘦没瘦。下回过府接信,再请驿使告诉我。多谢多谢!”

    兵士张大嘴。

    她已经转身推开门,倏地逃回院里。月光悄然攀至树梢,洒一地清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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