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在日月轮转中模糊得只剩下一个有些陌生的名字，拂月的目光却骤然停顿在那熟悉的样貌上。
成仙后她的六识通明，隔着仙雾缭绕的亭台曲桥，她一眼就看到了那张和黎舟如出一辙的脸，清隽如玉，只是要比黎舟多了些凛然的威严。
拂月是刚飞升的小仙，即使参加瑶池宴会也只是坐在最偏僻的角落里。从上首望下来，她不过是众多说不出名字的小小仙人中的一个。似她这般的小仙子，偷摸着朝天后那遥遥望过去的，只道是寻常，并无人在意。
看见那人的一瞬，拂月连忙举起酒盏，借着宽大的衣袖遮挡，她轻声问身边的仙官：“天后旁边的是哪位神仙？”
清河正在招呼两个迟来的仙子落座，闻言也不往天后那看，理所当然地回道：“天后身边自然是太子了，今日仙会本就是为恭贺太子殿下归来所设。”
顿了顿，他像是想起什么一般回过头看着拂月笑道：“我倒是忘了，拂月仙子还未曾见过太子，自然不认得。”
拂月点点头，她飞升刚有一月，只听闻太子几月前去了尧望仙山疗伤，还不曾见过这位殿下的真容。
至于太子何时回了天界，就不是她这种小仙能知道的了。
拂月放下衣袖，杯中清露倒映着她模糊的脸，照不出她面上神色，想来不太好看。
恍惚之中，她杯中酒也摇晃着洒了一半，她捏了一个仙诀，将案上洒落的酒水拭去。
幸而清河早已半醉，没有察觉她的异样，东倒西歪地拉着她的衣袖招呼她尝尝天宫的菜肴。
“这，这天界的珍馐，虽不比人间色香俱全，却最是有益灵台清明的。”
他给拂月拿了几个清木果，将仙娥端来的佳肴放在她面前，又满上了杯中酒，誓要与她同醉不归。
拂月见人好似已醉得狠了，也来不及去想那位太子的事，扶着迷蒙蒙睁不开眼的清河先离了席。
她只和身边两个仙子知会了一声，不曾见到远处正与天后说话的太子抬起眼，目光沉沉地看了她一眼。
……
天界不比人间。
在人间，拂月是修仙者中的翘楚，是仙门鼎盛的代表。
但天界不同，这里的每个神仙少则修炼了千年，多则万年，她这样从下界飞升的仙人，在天界不过尔尔。
是以她如今只是个无所事事的散仙，要寻得官职后才能称得上一句“仙官”。
天界之事都是清河告诉她的，她寻官职的事也是清河在打点。
这位清河仙官同拂月一样是从下界飞升的仙人，据清河所说，约莫是早她四百年的事。
她初初升至天门时便是清河在候她，俊秀的仙官热情洋溢，先恭贺了一番她飞升成仙，而后便要领她去仙宫各处走走。
虽自来熟得过头，但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清河的确帮她良多，若非清河，她在仙界算是举目无亲，孑然一身了。
不过后来她才知道清河并非是特意来接她的，只要天门有凡人飞升的霞光流彩，他就会到白玉阶前等着。
清河在等一个人，等她飞升天界，等了四百年。
虽然拂月来到天界后才认识清河，不过两柱香，初次相识的清河仙官已大摇大摆地同她称兄道弟了。
他一口揽下了要给拂月谋个好差事的活，整个天宫问了个遍，终于在这一日满脸喜色地扣开拂月的殿门。
拂月被清河急急拉着飞过半个天宫，两人的衣袂翻飞，云层间只剩一道流光，引得四周盘旋的仙鹤都被惊飞，挥翅躲去了仙池。
一路上，清河神神秘秘地对他们要去的地方避而不谈，只叫她放心：“我这次费劲唇舌，甚至去求了司命星君，整个天界都没有比这位神君殿中更好的差事了。”
清河飞升之后，机缘巧合进了司命星君的宫中落职，故而能求到司命面前。
“清河仙官费心了，拂月铭记在心。”
其实落职何处，拂月并不太在意，但清河如此上心，奔波日久只为她有个好差事，拂月对此感激不尽。
殊不知清河口中的好去处原是天宿宫——太子苍黎的宫殿。
落在天宿宫前，清河止不住地喜，拂月止不住地忧。
紫霞升宫阙，朝雾漫云阶。
眼前的宫阙好似坐落金台，上有仙鸟旋飞，霞光四溢，观若琉璃，浩荡圣洁之气令人望而生敬。
拂月仰首盯了会门上流光溢彩的牌匾，愣愣回头问一脸骄傲的清河：“仙官说的好去处，是太子这？”
“自然！这整个天界还有比天宿宫更好的去处吗？”清河见拂月不似他想的一般欣喜，还以为这初至天界的小仙子不知晓天宿宫之好，便又拉着她驻足在宫殿门前一番絮叨：“太子殿下虽事务繁多，但向来亲力亲为，下面的仙官只要不添乱就行，我已打听过了，天宿宫里缺的是录事仙官，只需记下太子每日公事便好，最是轻松。”
在清河心中，清闲的活便是好活，像他们司命殿如此忙碌的，还得忍忍才能过。
拂月自然知道清河为她寻得是好差事，但太子他……
不等拂月思量，性急的仙官已将她推了进去，宫殿中早有天宿宫的仙官候着，清河隔着几步就已喊道：“聿言仙官，我带着殿下的录事仙官来了！”
一身青袍的聿言仙官显然对清河这招摇的模样熟稔得很，见状只微一点头，也不顾清河对此冷淡回应有多不满，聿言朝跟在清河身后的拂月道：“拂月仙子，苍黎神君今日恰在殿中，仙子见过神君后，便可来我这取仙子的玉牌，有了玉牌，仙子就可随意进出天宿宫了。”
拂月道：“太子正在殿中？”
不是说太子事务繁忙，常不在宫殿中的吗？
拂月瞥了一眼说出如此谣传的清河，怎么恰好她述职这日便在。
清河也狐疑地望过来，太子的确终日不在此，何止是不在天宿宫，太子常年都不在天界，今日他送拂月来，太子偏偏就在了，这莫不是巧合？
聿言见他们面面相觑，也能猜到清河是怎么同这仙子说的，左不过是天宿宫主人累日在外，最是清闲。
他的目光在清河身上停留许久，在清河投来的不解眼神里，青袍仙官疏离的眉目带上了些瞧好戏的神色，缓缓道：“今日不止神君在，司命星君也在殿中，同神君已说了一柱香的话。”
“司命星君？！”聿言话音刚落，清河就像是被揪住了衣领般慌乱出声。
他今日是趁司命不在殿里，偷跑出来给拂月送这个好消息的，为替拂月撑腰，亲自将人送了来，谁能想到在天宿宫撞到了司命，若是被司命知道他当值时又溜出来……
清河瞪了一眼显然知道其中就里的聿言，朝拂月歉疚道：“拂月，我不能等你出来了，我得避开司命星君，否则……”
“否则什么？”
一道清脆的女声从后传来，拂月抬眼望去，司命摇着薄扇，正绕过石桌，向他们款步走来。
拂月三人忙向司命行礼。
司命颔首，手中玉白柄的美人扇轻点蓝衣仙官，话语中听不出喜怒：“你也知晓我会怪罪于你，如此还要擅离职守，想来是司命殿中太闲，予你的差事太少。”
一向跳脱的清河在司命面前安静地不像样，低垂着眉不敢辩解。
听清河说，司命星君是仙界有名的美人，只是端庄稳重的很，平白浪费了娇俏明艳的美貌，日日肃着脸，端是个美人也无人敢接近。
拂月之前也只远远见过她两次，瞧着确实要比天宫里飘渺的仙雾还要冷淡单薄。
司命对她倒还算客气，训完清河，临走之前还对拂月意味深长道：“拂月仙子初至天界，若有烦忧，可来司命殿寻我。”
拂月回以一礼：“多谢司命星君照拂，改日一定去司命殿叨扰星君。”
司命带着挤眉弄眼的清河一走，聿言便领着拂月往殿里走，送至鎏金殿门前，聿言立在门外，让拂月自己进去。
天宿宫是太子苍黎的居所，清河说的没错，苍黎常年不在宫中，偌大的宫殿清清冷冷，宫中没什么摆设，除了几张案桌，两道屏风，太子宫殿里一应装饰全无。
苍黎正在案上与自己对弈，玉白的修长指节捻着如墨的棋子，落在黑白相间的云纹枰上，轻飘飘一个落子，却能窥见战场之上运筹帷幄的威严冷静。
这就是天界太子吗？
面貌虽相似，和黎舟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不知为何，她竟还记得黎舟很爱笑，尤其在她面前。
但苍黎不同，他是历经万年的沉玉，一举一动都带着神君的万钧威压。
见拂月走进，苍黎放下指尖白子，衣摆轻动。
“拂月仙子。”
他的声音也令拂月似曾相识，早已消散的尾音留在她心间，徘徊流动想要勾出些什么。
拂月按下不稳的心绪，回道：“见过太子殿下。”
“叫我苍黎就好。”
苍黎并不喜欢太子之称，此事清河也提过，拂月从善如流地应下：“苍黎神君。”
苍黎微微点头，绣着繁密锦纹的衣袖一拂，下首的桌案之上便出现了笔墨方砚和几册书卷。
“天宿宫的录事，只需在我身边记录我平日公事即可，拂月仙官可至案前坐下，不必抱册久立。”
拂月看了看已然捻子落下棋盘的苍黎，又看了看苍黎准备的桌案。
相隔不过半尺。
录事原要离这么近记录的？
何况聿言不是说她见过太子之后要去寻他领玉牌么？
拂月一边走到案前落座，一面暗自觉得古怪，她这走马上任也太快了。
不过一个时辰之后，拂月才知道这还不是最古怪的，她瞧着这位神君下棋下了整一个时辰，这又非公事，无需她落笔。
清河说太子事务繁忙，但这一个时辰过去也不见有仙官来寻，拂月看着苍黎捻子落子，偷偷打了一个哈欠，实在看得困倦了。
若是有事可做她还不至于白日里就两眼昏沉，偏偏无事可做，殿里的熏香初闻不觉浓烈，久了才发现这香有安抚神魂的功效，叫人心神松懈。
许是她困顿的模样太过显眼，苍黎隐去棋盘，起身将安神的熏香灭了，道：“天界众仙各司其职，少有差错，故而天宿宫少有仙家踏足，录事一职确是无趣。”
无趣是太子自己说的，但她作为属下可万不能附和，拂月还觉得苍黎投来的那一眼有些试探之意，忙道：“天宿宫清宁养神，无有不好。”
“不觉无趣？”
拂月想到方才自己不住打盹的样子，讪笑道：“天界之中恐怕只有月老和司命殿中日新月异，能算有趣，可也聚集了凡尘的悲苦喜乐，扰人心魂，小仙还是喜爱天宿宫的清静。”
一说清静，天宿宫外就传来一阵吵闹之声。
殿门被大力推开，彩衣锦裙的女仙满面怒色，绣着百鸟朝凤的裙摆破了两个洞，似是被尖喙所啄，一进殿内，也不看里面是何光景，忿忿道：“苍黎！快帮我收了那只丑鸟！”
拂月闻言看去，女仙身后，本只有花草灵树的空旷殿外一团灿金，一只三头灵鹫被金索捆住，一边的羽毛被烧尽，露出光秃秃的鸟身，显然是刚与人大战过，此刻被捆，三颗头上的尖喙不耐地啄着身上的金索，被金索之上附着的神力伤到，痛苦嘶鸣了一声，复又去啄。
没拦成女仙只能急急忙忙追着她进来的聿言一脸仓皇，生怕扰了神君的清净。不过苍黎也知晓女仙的性子，她要闯进来，这天界没人拦得住。
让聿言先退下，苍黎在三头灵鹫周围布下结界，免得逐渐暴躁的鹫鸟毁了院中无辜的灵物。
“云姒，这三头灵鹫如何招惹你了？”
见丑鸟被结界关住，彩衣女仙又不急了，闻言先怒气冲冲地朝苍黎比划起来。
“我在苍洱海边种下的灵草，竟被这丑鸟啄坏结界吞下了大半！”女仙瞪着不断挣扎的灵鹫，手上划了一个大圈以示她痛失的灵草有多少。
她一见自己养了百年的灵草没了，当场恨不得放火烤了这只鸟，偏偏她的修为还不够格，火诀烧了它一□□毛，反倒惹得它暴怒，三颗头上的尖喙齐齐要来啄她，若非她躲得快，她的脸都要被啄伤了！她这才后悔自己平日里贪玩，连一只小小的灵鹫都打不过，扔出神器捆了这丑鸟之后只能忍气吞声来寻苍黎。
“它吃了我的灵草，怎么也得赔我，苍黎！你快替我收了它，我拿不回灵草，还不能收它做坐骑吗？”
她定要这丑鸟知道，不分场合偷吃灵草，可是要被奴役的！
苍黎摇摇头，“这些时日你的修为不增反退，连灵鹫也能破你的结界。”
这些没有智识的灵物哪里会分辨能吃不能吃，云姒的结界弱，灵物便以为没什么危险，腹中饥饿便寻觅灵草，此是常理。
云姒是尧望仙主的女儿，出生便是仙体，尧望仙山地位尊贵，云姒也被宠爱着长大，虽不至于跋扈，但难免娇纵，平日里不爱静心修习仙术，只爱此处游玩，偶尔种些花草摆弄灵药，但也总是半途而废。
若非灵鹫破了结界引得她注意，只怕云姒自己都要忘了她这一堆灵草。
云姒撅着嘴，对苍黎话中的暗暗批评视而不见，反而扯着自己的裙摆告状：“它还啄坏了我的衣裙，你看！这么大两个洞。”
苍黎淡淡驳回：“这是织女做的仙裙，既有神力，过几日便自己复原了。”
“……”
云姒睁大眼不可置信道：“难道这丑鸟吃了我这么多灵草就这么算了？我白白送了它几坛子的灵气，我不如去南海坐莲花台专普度三头灵鹫！”
苍黎无奈，和一只未开智识的灵鸟计较这些实在无用，但云姒失的这些灵草也确有其事，他对着起身想要跟来的拂月道：“此非公事，只是私下帮云姒仙子一个忙罢了，拂月仙官不必跟在左右。”
拂月点头，看着苍黎走出主殿，三头灵鹫被捆在结界中已是暴怒的狂态，三颗头上的六只眼睛都转为血红，被烧掉了羽毛的翅膀本受了伤，此时也不管不顾地振翅拍打结界，双翼撞在稳固得未有一丝波动的结界上不住地淌血。
苍黎清俊的身姿在庞大的灵鹫面前不过一爪之大，他朝结界内扔进一个鱼耳铜香炉，等了片刻，不断振翅吼叫的灵鹫逐渐安静下来，三颗头颅微垂，但仍警惕地看着云姒和苍黎，眼中血色不褪。
拂月认出那是和殿里所用一样的香炉，看上去也是有宁神的效用。
安抚好灵鹫，苍黎让云姒站到殿内，挥去结界，松开捆着灵鹫的金索，绵长的神力细细拂过羽翼上的受伤之处，待它伤势渐愈，苍黎飞身上前，在灵鹫拔下两簇尾羽，灵鹫痛得吖吖嘶鸣两声，见是神力蓬勃的苍黎，后退两步不敢动喙。
云姒在后面看得牙痒，这丑鸟哪是没开智识，分明聪明得很，都会看人下菜碟了。
“我已施法将灵鹫的灵气聚在尾羽之上，你用此也能做个不错的法器，至于三头鹫，我随后让聿言牵到苍洱海边放了。”
云姒接过一样丑陋的尾羽，撇撇嘴，还是气不过朝苍黎哼了一声，转头走了。
拂月就站在殿内，苍黎在殿外收服灵鹫可谓行云流水，狂躁易怒的灵兽在他面前恨不能收起翅膀。
衣袍与发丝都不曾乱，身姿朗朗如日月气质又沉静若山海。
拂月在见到苍黎递给云姒那两簇尾羽时心中蓦地一动，看着苍黎转过来的样子，她如梦似幻，仿佛曾几何时，自己就坐在屋里，看着屋外的人捻诀修术，少年的身姿单薄却朝气十足。他捧着以法诀斩断的桃枝，转头兴冲冲地要送给拂月。
拂月再一眨眼，眼前模糊的面貌突而与行至身前的神君重合，竹叶纷飞的院落变回白玉砌成的天宫。
成仙后她的六识通明，隔着仙雾缭绕的亭台曲桥，她一眼就看到了那张和黎舟如出一辙的脸，清隽如玉，只是要比黎舟多了些凛然的威严。
拂月是刚飞升的小仙，即使参加瑶池宴会也只是坐在最偏僻的角落里。从上首望下来，她不过是众多说不出名字的小小仙人中的一个。似她这般的小仙子，偷摸着朝天后那遥遥望过去的，只道是寻常，并无人在意。
看见那人的一瞬，拂月连忙举起酒盏，借着宽大的衣袖遮挡，她轻声问身边的仙官：“天后旁边的是哪位神仙？”
清河正在招呼两个迟来的仙子落座，闻言也不往天后那看，理所当然地回道：“天后身边自然是太子了，今日仙会本就是为恭贺太子殿下归来所设。”
顿了顿，他像是想起什么一般回过头看着拂月笑道：“我倒是忘了，拂月仙子还未曾见过太子，自然不认得。”
拂月点点头，她飞升刚有一月，只听闻太子几月前去了尧望仙山疗伤，还不曾见过这位殿下的真容。
至于太子何时回了天界，就不是她这种小仙能知道的了。
拂月放下衣袖，杯中清露倒映着她模糊的脸，照不出她面上神色，想来不太好看。
恍惚之中，她杯中酒也摇晃着洒了一半，她捏了一个仙诀，将案上洒落的酒水拭去。
幸而清河早已半醉，没有察觉她的异样，东倒西歪地拉着她的衣袖招呼她尝尝天宫的菜肴。
“这，这天界的珍馐，虽不比人间色香俱全，却最是有益灵台清明的。”
他给拂月拿了几个清木果，将仙娥端来的佳肴放在她面前，又满上了杯中酒，誓要与她同醉不归。
拂月见人好似已醉得狠了，也来不及去想那位太子的事，扶着迷蒙蒙睁不开眼的清河先离了席。
她只和身边两个仙子知会了一声，不曾见到远处正与天后说话的太子抬起眼，目光沉沉地看了她一眼。
……
天界不比人间。
在人间，拂月是修仙者中的翘楚，是仙门鼎盛的代表。
但天界不同，这里的每个神仙少则修炼了千年，多则万年，她这样从下界飞升的仙人，在天界不过尔尔。
是以她如今只是个无所事事的散仙，要寻得官职后才能称得上一句“仙官”。
天界之事都是清河告诉她的，她寻官职的事也是清河在打点。
这位清河仙官同拂月一样是从下界飞升的仙人，据清河所说，约莫是早她四百年的事。
她初初升至天门时便是清河在候她，俊秀的仙官热情洋溢，先恭贺了一番她飞升成仙，而后便要领她去仙宫各处走走。
虽自来熟得过头，但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清河的确帮她良多，若非清河，她在仙界算是举目无亲，孑然一身了。
不过后来她才知道清河并非是特意来接她的，只要天门有凡人飞升的霞光流彩，他就会到白玉阶前等着。
清河在等一个人，等她飞升天界，等了四百年。
虽然拂月来到天界后才认识清河，不过两柱香，初次相识的清河仙官已大摇大摆地同她称兄道弟了。
他一口揽下了要给拂月谋个好差事的活，整个天宫问了个遍，终于在这一日满脸喜色地扣开拂月的殿门。
拂月被清河急急拉着飞过半个天宫，两人的衣袂翻飞，云层间只剩一道流光，引得四周盘旋的仙鹤都被惊飞，挥翅躲去了仙池。
一路上，清河神神秘秘地对他们要去的地方避而不谈，只叫她放心：“我这次费劲唇舌，甚至去求了司命星君，整个天界都没有比这位神君殿中更好的差事了。”
清河飞升之后，机缘巧合进了司命星君的宫中落职，故而能求到司命面前。
“清河仙官费心了，拂月铭记在心。”
其实落职何处，拂月并不太在意，但清河如此上心，奔波日久只为她有个好差事，拂月对此感激不尽。
殊不知清河口中的好去处原是天宿宫——太子苍黎的宫殿。
落在天宿宫前，清河止不住地喜，拂月止不住地忧。
紫霞升宫阙，朝雾漫云阶。
眼前的宫阙好似坐落金台，上有仙鸟旋飞，霞光四溢，观若琉璃，浩荡圣洁之气令人望而生敬。
拂月仰首盯了会门上流光溢彩的牌匾，愣愣回头问一脸骄傲的清河：“仙官说的好去处，是太子这？”
“自然！这整个天界还有比天宿宫更好的去处吗？”清河见拂月不似他想的一般欣喜，还以为这初至天界的小仙子不知晓天宿宫之好，便又拉着她驻足在宫殿门前一番絮叨：“太子殿下虽事务繁多，但向来亲力亲为，下面的仙官只要不添乱就行，我已打听过了，天宿宫里缺的是录事仙官，只需记下太子每日公事便好，最是轻松。”
在清河心中，清闲的活便是好活，像他们司命殿如此忙碌的，还得忍忍才能过。
拂月自然知道清河为她寻得是好差事，但太子他……
不等拂月思量，性急的仙官已将她推了进去，宫殿中早有天宿宫的仙官候着，清河隔着几步就已喊道：“聿言仙官，我带着殿下的录事仙官来了！”
一身青袍的聿言仙官显然对清河这招摇的模样熟稔得很，见状只微一点头，也不顾清河对此冷淡回应有多不满，聿言朝跟在清河身后的拂月道：“拂月仙子，苍黎神君今日恰在殿中，仙子见过神君后，便可来我这取仙子的玉牌，有了玉牌，仙子就可随意进出天宿宫了。”
拂月道：“太子正在殿中？”
不是说太子事务繁忙，常不在宫殿中的吗？
拂月瞥了一眼说出如此谣传的清河，怎么恰好她述职这日便在。
清河也狐疑地望过来，太子的确终日不在此，何止是不在天宿宫，太子常年都不在天界，今日他送拂月来，太子偏偏就在了，这莫不是巧合？
聿言见他们面面相觑，也能猜到清河是怎么同这仙子说的，左不过是天宿宫主人累日在外，最是清闲。
他的目光在清河身上停留许久，在清河投来的不解眼神里，青袍仙官疏离的眉目带上了些瞧好戏的神色，缓缓道：“今日不止神君在，司命星君也在殿中，同神君已说了一柱香的话。”
“司命星君？！”聿言话音刚落，清河就像是被揪住了衣领般慌乱出声。
他今日是趁司命不在殿里，偷跑出来给拂月送这个好消息的，为替拂月撑腰，亲自将人送了来，谁能想到在天宿宫撞到了司命，若是被司命知道他当值时又溜出来……
清河瞪了一眼显然知道其中就里的聿言，朝拂月歉疚道：“拂月，我不能等你出来了，我得避开司命星君，否则……”
“否则什么？”
一道清脆的女声从后传来，拂月抬眼望去，司命摇着薄扇，正绕过石桌，向他们款步走来。
拂月三人忙向司命行礼。
司命颔首，手中玉白柄的美人扇轻点蓝衣仙官，话语中听不出喜怒：“你也知晓我会怪罪于你，如此还要擅离职守，想来是司命殿中太闲，予你的差事太少。”
一向跳脱的清河在司命面前安静地不像样，低垂着眉不敢辩解。
听清河说，司命星君是仙界有名的美人，只是端庄稳重的很，平白浪费了娇俏明艳的美貌，日日肃着脸，端是个美人也无人敢接近。
拂月之前也只远远见过她两次，瞧着确实要比天宫里飘渺的仙雾还要冷淡单薄。
司命对她倒还算客气，训完清河，临走之前还对拂月意味深长道：“拂月仙子初至天界，若有烦忧，可来司命殿寻我。”
拂月回以一礼：“多谢司命星君照拂，改日一定去司命殿叨扰星君。”
司命带着挤眉弄眼的清河一走，聿言便领着拂月往殿里走，送至鎏金殿门前，聿言立在门外，让拂月自己进去。
天宿宫是太子苍黎的居所，清河说的没错，苍黎常年不在宫中，偌大的宫殿清清冷冷，宫中没什么摆设，除了几张案桌，两道屏风，太子宫殿里一应装饰全无。
苍黎正在案上与自己对弈，玉白的修长指节捻着如墨的棋子，落在黑白相间的云纹枰上，轻飘飘一个落子，却能窥见战场之上运筹帷幄的威严冷静。
这就是天界太子吗？
面貌虽相似，和黎舟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不知为何，她竟还记得黎舟很爱笑，尤其在她面前。
但苍黎不同，他是历经万年的沉玉，一举一动都带着神君的万钧威压。
见拂月走进，苍黎放下指尖白子，衣摆轻动。
“拂月仙子。”
他的声音也令拂月似曾相识，早已消散的尾音留在她心间，徘徊流动想要勾出些什么。
拂月按下不稳的心绪，回道：“见过太子殿下。”
“叫我苍黎就好。”
苍黎并不喜欢太子之称，此事清河也提过，拂月从善如流地应下：“苍黎神君。”
苍黎微微点头，绣着繁密锦纹的衣袖一拂，下首的桌案之上便出现了笔墨方砚和几册书卷。
“天宿宫的录事，只需在我身边记录我平日公事即可，拂月仙官可至案前坐下，不必抱册久立。”
拂月看了看已然捻子落下棋盘的苍黎，又看了看苍黎准备的桌案。
相隔不过半尺。
录事原要离这么近记录的？
何况聿言不是说她见过太子之后要去寻他领玉牌么？
拂月一边走到案前落座，一面暗自觉得古怪，她这走马上任也太快了。
不过一个时辰之后，拂月才知道这还不是最古怪的，她瞧着这位神君下棋下了整一个时辰，这又非公事，无需她落笔。
清河说太子事务繁忙，但这一个时辰过去也不见有仙官来寻，拂月看着苍黎捻子落子，偷偷打了一个哈欠，实在看得困倦了。
若是有事可做她还不至于白日里就两眼昏沉，偏偏无事可做，殿里的熏香初闻不觉浓烈，久了才发现这香有安抚神魂的功效，叫人心神松懈。
许是她困顿的模样太过显眼，苍黎隐去棋盘，起身将安神的熏香灭了，道：“天界众仙各司其职，少有差错，故而天宿宫少有仙家踏足，录事一职确是无趣。”
无趣是太子自己说的，但她作为属下可万不能附和，拂月还觉得苍黎投来的那一眼有些试探之意，忙道：“天宿宫清宁养神，无有不好。”
“不觉无趣？”
拂月想到方才自己不住打盹的样子，讪笑道：“天界之中恐怕只有月老和司命殿中日新月异，能算有趣，可也聚集了凡尘的悲苦喜乐，扰人心魂，小仙还是喜爱天宿宫的清静。”
一说清静，天宿宫外就传来一阵吵闹之声。
殿门被大力推开，彩衣锦裙的女仙满面怒色，绣着百鸟朝凤的裙摆破了两个洞，似是被尖喙所啄，一进殿内，也不看里面是何光景，忿忿道：“苍黎！快帮我收了那只丑鸟！”
拂月闻言看去，女仙身后，本只有花草灵树的空旷殿外一团灿金，一只三头灵鹫被金索捆住，一边的羽毛被烧尽，露出光秃秃的鸟身，显然是刚与人大战过，此刻被捆，三颗头上的尖喙不耐地啄着身上的金索，被金索之上附着的神力伤到，痛苦嘶鸣了一声，复又去啄。
没拦成女仙只能急急忙忙追着她进来的聿言一脸仓皇，生怕扰了神君的清净。不过苍黎也知晓女仙的性子，她要闯进来，这天界没人拦得住。
让聿言先退下，苍黎在三头灵鹫周围布下结界，免得逐渐暴躁的鹫鸟毁了院中无辜的灵物。
“云姒，这三头灵鹫如何招惹你了？”
见丑鸟被结界关住，彩衣女仙又不急了，闻言先怒气冲冲地朝苍黎比划起来。
“我在苍洱海边种下的灵草，竟被这丑鸟啄坏结界吞下了大半！”女仙瞪着不断挣扎的灵鹫，手上划了一个大圈以示她痛失的灵草有多少。
她一见自己养了百年的灵草没了，当场恨不得放火烤了这只鸟，偏偏她的修为还不够格，火诀烧了它一□□毛，反倒惹得它暴怒，三颗头上的尖喙齐齐要来啄她，若非她躲得快，她的脸都要被啄伤了！她这才后悔自己平日里贪玩，连一只小小的灵鹫都打不过，扔出神器捆了这丑鸟之后只能忍气吞声来寻苍黎。
“它吃了我的灵草，怎么也得赔我，苍黎！你快替我收了它，我拿不回灵草，还不能收它做坐骑吗？”
她定要这丑鸟知道，不分场合偷吃灵草，可是要被奴役的！
苍黎摇摇头，“这些时日你的修为不增反退，连灵鹫也能破你的结界。”
这些没有智识的灵物哪里会分辨能吃不能吃，云姒的结界弱，灵物便以为没什么危险，腹中饥饿便寻觅灵草，此是常理。
云姒是尧望仙主的女儿，出生便是仙体，尧望仙山地位尊贵，云姒也被宠爱着长大，虽不至于跋扈，但难免娇纵，平日里不爱静心修习仙术，只爱此处游玩，偶尔种些花草摆弄灵药，但也总是半途而废。
若非灵鹫破了结界引得她注意，只怕云姒自己都要忘了她这一堆灵草。
云姒撅着嘴，对苍黎话中的暗暗批评视而不见，反而扯着自己的裙摆告状：“它还啄坏了我的衣裙，你看！这么大两个洞。”
苍黎淡淡驳回：“这是织女做的仙裙，既有神力，过几日便自己复原了。”
“……”
云姒睁大眼不可置信道：“难道这丑鸟吃了我这么多灵草就这么算了？我白白送了它几坛子的灵气，我不如去南海坐莲花台专普度三头灵鹫！”
苍黎无奈，和一只未开智识的灵鸟计较这些实在无用，但云姒失的这些灵草也确有其事，他对着起身想要跟来的拂月道：“此非公事，只是私下帮云姒仙子一个忙罢了，拂月仙官不必跟在左右。”
拂月点头，看着苍黎走出主殿，三头灵鹫被捆在结界中已是暴怒的狂态，三颗头上的六只眼睛都转为血红，被烧掉了羽毛的翅膀本受了伤，此时也不管不顾地振翅拍打结界，双翼撞在稳固得未有一丝波动的结界上不住地淌血。
苍黎清俊的身姿在庞大的灵鹫面前不过一爪之大，他朝结界内扔进一个鱼耳铜香炉，等了片刻，不断振翅吼叫的灵鹫逐渐安静下来，三颗头颅微垂，但仍警惕地看着云姒和苍黎，眼中血色不褪。
拂月认出那是和殿里所用一样的香炉，看上去也是有宁神的效用。
安抚好灵鹫，苍黎让云姒站到殿内，挥去结界，松开捆着灵鹫的金索，绵长的神力细细拂过羽翼上的受伤之处，待它伤势渐愈，苍黎飞身上前，在灵鹫拔下两簇尾羽，灵鹫痛得吖吖嘶鸣两声，见是神力蓬勃的苍黎，后退两步不敢动喙。
云姒在后面看得牙痒，这丑鸟哪是没开智识，分明聪明得很，都会看人下菜碟了。
“我已施法将灵鹫的灵气聚在尾羽之上，你用此也能做个不错的法器，至于三头鹫，我随后让聿言牵到苍洱海边放了。”
云姒接过一样丑陋的尾羽，撇撇嘴，还是气不过朝苍黎哼了一声，转头走了。
拂月就站在殿内，苍黎在殿外收服灵鹫可谓行云流水，狂躁易怒的灵兽在他面前恨不能收起翅膀。
衣袍与发丝都不曾乱，身姿朗朗如日月气质又沉静若山海。
拂月在见到苍黎递给云姒那两簇尾羽时心中蓦地一动，看着苍黎转过来的样子，她如梦似幻，仿佛曾几何时，自己就坐在屋里，看着屋外的人捻诀修术，少年的身姿单薄却朝气十足。他捧着以法诀斩断的桃枝，转头兴冲冲地要送给拂月。
拂月再一眨眼，眼前模糊的面貌突而与行至身前的神君重合，竹叶纷飞的院落变回白玉砌成的天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