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丽堂皇的殿室之中。

    周澹倚在榻上,哪怕手边就是醇酒佳肴,身姿窈窕的佳人跪了一排,各自手捧玉蝶高举过顶,上头呈着最新进贡来的奇物珍品,还是扫不去他眉宇间凝聚的戾气。

    手举久了胳膊难免泛酸。

    见周澹半眯仰躺着似是假寐,一侍女心中纠结片刻,还是克制不住,软了半边胳膊。

    “呵。”

    那侍女尚未反应过来,白堕猛地一脚揣上她后背,顿时踢得人口吐鲜血。

    “看来关了几日,本王是真的失势了。”周澹睁眼,冷冷扫过,“连个侍女都敢偷懒怠慢。”

    “不!殿下、奴婢知错了,奴婢该死!陛下饶命!”侍女瞳孔一缩,顾不上钻心蚀骨地疼,忙正跪在地上一个劲磕头请罪。

    “白堕。”

    “在。”

    “把她带给梵摩,正好,你去替我看看他这几日在忙什么。”提到梵摩,周澹舌尖抵着腮肉,笑道,“这么久都没结果,一个两个,真当本王是好脾气。”

    “是。”

    白堕面无表情,只弯了下腰,毫不怜香惜玉地提着侍女胳膊就往外拽。

    骨头错位的声音与哭喊声同时响起,越来越远。

    其余人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个个眼观鼻鼻观心,生怕触了眼前这位活阎王的霉头。

    周澹不以为意,又重新舒舒服服闭上眼,这回还随手拿了身侧的书页盖在脸上。

    可任谁都不敢再偷懒了。

    已经被关在这地方多少天了?

    周澹有些记不清了。

    这是第三次了吧,被关在一个地方,没有自由的日子。

    喻君成,喻从意。

    每每想起这两个名字,就让他控制不住地想起那段甚至堪称屈辱的经历。

    他,周澹。

    中宫嫡出,贵不可言。

    他生在大军得胜归来时,养在太后膝下,所受宠爱甚至超过他的皇兄,自出生起未曾受过半分委屈。

    直到喻君成出现。

    父皇、皇兄,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到他身上,皇兄三番五次嘱咐自己要对他多加恭敬。

    好像他是什么神仙转世救国救民的真神,要人人供奉。

    周澹不信神,为了皇兄,他才愿意对喻君成有几分好颜色。

    可他呢?

    他不过是觉得日子无聊,拿他身边那个小丫头寻寻乐子——顺便将对喻君成的不满发泄一下。

    那样的小丫头,满地都是。

    玩死一个,他赔他十个不就是了。

    结果喻君成居然敢告到父王那儿,还罚了他一个月禁闭。

    那是他第一次被罚禁闭。

    一个月。

    天知道他那一个月是怎么过来的。

    所以,喻君成和喻从意,必须死。

    他这一生,除了皇兄与那个女人,他谁都不在乎。

    可是现在呢?

    周澹身下是柔软的垫褥,人人艳羡的纸醉金迷,他生来便有。

    这世上没什么是他得不到的。

    所以那个女人以婚约拒绝他,他就杀了她的未婚夫,威胁她的父母,也要娶她。

    三年幽禁的日子不算无趣,他每天和她玩着你逃我追的戏码,听她打破世家贵女的底线,用最肮脏难听的话变着花样骂他。

    那又怎么样。

    她还是怀上了他的孩子。

    可她怎么敢死的。

    他们的儿子在襁褓中哭得大声,周澹看着她不断往外渗血的心口,剪刀的把手溅上红色,其余全部没入她的身体。

    她对他说:“周澹,我终于摆脱你了。”

    摆脱?

    休想。

    他还没玩够,他还没叫停。

    总有办法的……

    不就是起死回生么。

    只要他周澹想要的,尸体也好、鬼怪也罢,谁都跑不了。

    还有皇兄。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皇兄。

    皇兄想做不能做的、碍了皇兄路的,无需皇兄多言他就可以帮他扫清一切障碍。

    他对皇位没有兴趣,他只是想皇兄开心。

    可皇兄呢?

    对自己的提议不以为然,还旁敲侧击地警告他。

    现在为了个莫名其妙的大臣,连软禁他都做出来了。

    还特意提了北羌……

    周澹眼底闪过一丝狠戾。

    什么意思?敲打他?

    皇兄什么时候才能明白,他那套庸庸碌碌的治国方式根本成就不了霸业。

    成大事者,就要豁得出去。

    “殿下……”白堕走进来时,周澹正坐起来。

    “怎么?”

    白堕欲言又止,被周澹一个眼刀过去,立即道:“喻从意的血,不太对劲……”

    周澹到时,方才那个侍女已经软软瘫倒在地上,口吐黑血。

    梵摩刚转身,就被周澹拎着衣领摁在桌上:“到底怎么回事!”

    “咳、咳……”梵摩攥住周澹的手,生怕窒息而死,“殿下,这血确实是同传闻中《济世》所记载那样,万毒汇于一体,自成万毒之王……”

    “我要听但是!”

    “但、但是……”梵摩偏过头。

    沿着墙壁已经不知道堆了多少具尸体,个个面色发黑,死不瞑目。

    “但是在下试了许多次,喂于活人立即暴毙,喂于死人毫无反应。”

    周澹眯了眯眼:“可他了五日散没有死,还被喻从意救回来了,难道不能说明问题吗?”

    这五日散虽非必死之毒,可也没那么简单。

    哪怕喻长行随喻从意出入济生门,对毒与药有异于常人的抗体,可毒发后也不可能撑到喻从意找到药材现场制药。

    “是,所以在下认为。”梵摩咽了咽口水,“万毒血确实是重要条件之一,但不仅于此。”

    “如果只有血没用的话,她那天为什么……”

    为什么躲躲闪闪,好像很重视的样子。

    她当然知道只有血没用。

    她在骗他。

    骗他以为有了血就万事大吉,骗他放松警惕,拖延时间。

    周澹松开梵摩,突然大笑起来。

    白堕不安地上前:“殿下……”

    却看见周澹眼眶腥红。

    “喻、从、意!”

    -

    济生门前乱作一团。

    李康拽着唐子恒的衣服,强撑着冷静的模样,实则手都在抖:“我明明一早就给掌门送信去了,怎么掌门还没回来。”

    “倘若掌门会瞬移的话,这会儿是该到了。”

    “说正经的!”李康跺脚,“你那时候还小没见过这场面,我可见过。”

    “见过?”唐子恒蹙眉,“给济生门干了那么多年活,闹上门的还是头一遭。怎么,之前济世门有过?”

    李康白他一眼:“当时可吓人了!”

    “便是那次……还处死了太鹰长老,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行了,有时间拜神拜菩萨,不如拜拜小药鸽看看它什么时候能把掌门带回来。”

    唐子恒嘴上说得轻松,还能打趣李康二句,其实心里也没底。

    自从师妹上次回来把计划全盘托出时,他就料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是日也难安,夜也难眠,天天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可真大难临头了,他除了比李康与其他弟子多一点预见以外,没有其他更多的作用。

    二人边说着话边一路往下,还差几步走到山门口时就有眼尖的弟子瞧见了他们,大声招呼着“唐长老”“李长老”。

    这一嗓门也算有好有坏。

    好处在于,其余弟子被吸引了注意,纷纷给他们让道,避免他们一把老骨头还跟这群小年轻挤来挤去。

    弟子开道,到底气势上体面些。

    至于坏处。

    唐子恒还没来得及开口,一个彪形大汉冲上来就要掐他脖子。

    幸好被其余弟子拉住,否则他是真等不到师妹回来就要出师未捷身先死,原地成碑了。

    “大哥,我们长老来了,有话好好说!”阿荣拦着大汉,不断给唐子恒使眼色。

    来时他们已经知道了事情原委。

    这大汉姓李名大柱,家就住在汉中,杀猪为生。

    李大柱与妻儿住在城中,另有一对老父老母住在城郊。

    父母岁数大了,腿脚不便,身体也不好,却死活不肯和儿女住到城中,于是李大柱便每旬两次的去看望,多年一直相安无事。

    直到前日李大柱再去看父母,半响无人应答,他便直接推门而入。

    入目的却是老两口的尸身,瞧着已经死了多日。

    李大柱辗转询问许多人,终于问道——

    父母长期服用的药物,来自济生门。

    他又找到父母吃剩的药丸,去寻城中的郎中大夫看药。

    得出的结论是,药里有毒。

    偌大一个医门,居然出现给病人服用的药里掺毒。

    无论是有心还是无意显然都不值得被接受与原谅。

    现在这两具尸体并放在济生门外,一衣着朴素但不落魄的中年妇人侧坐在尸体旁,痛哭流涕。

    而她身侧站着两个半大孩童,无措地跟着娘亲一道掉眼泪。

    虽早已知道是个什么情状,但眼见为实,还是给了唐子恒由身到心的双重震撼。

    “您先冷静一下。”唐子恒努力撑着道,“若这药确实出自济生门,我们自当尽己所能赔偿你们……”

    “赔偿?”这两字不知如何触到李大柱,他又一个猛扑朝唐子恒去。

    唐子恒早有准备,闪身躲过一劫。

    被人拽住的李大柱破口大骂:“两条人命,你们他妈要拿什么赔!你们赔什么能让我爹娘活过来!”

    “妈的,有几个臭钱了不起是吧!老子要你的命!”

    唐子恒欲哭无泪。

    “那您说……您觉得如何是好?”

    “杀人偿命!谁做的药,谁喂给我爹娘的,给老子找出来!”

    “老子要拿他们偿命,祭老子爹娘!”

    唐子恒当即犯难。

    且不说他能不能找到李大柱口中的弟子。

    若弟子是有意为之,他尚能以肃清门派为由,待师妹掌事,给李大柱交代。

    可若弟子是无心呢?

    到底是自己门派的弟子,唐子恒自知龌龊,心中的天平还是不自觉地倾斜了。

    见他不说话,李大柱目眦欲裂,又要往前扑。

    他身后的中年妇人开口:“好了大柱。”

    所有人都齐齐望向妇人。

    就见她止住哭声,眸光锐利地扫过在场诸人:“什么名门正派,什么朝廷钦点,全是放屁。我看他们根本不想负责。”

    “不是医门吗?今日,我就要揭露这群衣冠禽兽的伪装,让天下人都看看他们的真面目!给爹娘申冤!”

    说着,她突然从身后掏出一个罐子,揭了盖。

    不等唐子恒一众反应过来是什么,妇人猛地就将那灌中液体朝两个孩子身上浇去,又从袖中掏出什么。

    最快反应过来的是李康。

    “是油!”李康瞪大眼睛,大喊道,“快拦住她!她要自焚!”

    火折子打出微弱的火光,在白日里并不瞩目。

    两个孩子面露茫然,两行清泪还挂在脸上。

    李大柱不可置信,妇人面目狰狞。

    一切都快得让人措手不及。

    “住手!”

    直到一道清亮的女声响起,像从天而降的神谕打破场面的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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