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是九月末,秋风吹过时,满树黄叶哗哗作响,小亭中悬挂的珠帘在风中凌乱缠绕,无序碰撞。

    ——我有个心慕之人,不想娶旁人。

    ——她不知道我的心意,我原想等她到了年纪,等我从战场上回来,就去她家提亲的。

    ——她已经嫁人了。

    ——不知二弟妹可还记得九年前在这伽蓝寺,我们曾见过。

    ——在婺州的日子很难熬,打仗的时候难,不打仗的日子也不好过,于是想尽办法让日子变得不那么难捱。我那时唯一的念头就是打了胜仗回京,回京就能见到她了。

    ——我整日想着回京后如何讨她欢心,跟首饰师傅学制首饰便是其中一个法子。

    ——这本就是我亲手锻造的,它们的每一处都是我构思打磨的,我自然清楚如何修理。

    ——这是我亲手做的,容嫣,为你做的。

    “阿姐!”

    容靖出现,打破两人之间长久的静默。

    “长颛哥,我很敬重你,但若你是来给顾长颢说和的,那我也是不会给长颛哥你面子的。”

    容靖见容嫣面色极差,指尖都在轻颤,他挡在容嫣身前。

    “你们带阿姐回院吧。”他吩咐丫鬟。

    随后,他用不容置疑的语气看向顾长颛:“顾将军若有事可同我这个弟弟说,莫要欺负我姐。”

    看得出来容靖很气恼,连称呼都疏远了。

    “我并非来劝和的。”顾长颛缓缓开口,他的视线越过容靖,落在容嫣身上。

    对上这视线,容嫣如同被灼伤,她迅速垂眸避开。

    虽然早已预料到她会是这般反应,但看到她避之不及的神情,顾长颛只觉得胸口破被剖开了个大洞,心脏被掏出来,被人狠狠攥在掌心里攥揉。

    他觉得呼吸困难。

    “我的话已经说完了。”顾长颛收回视线,看向容靖,让声音看起来与平日无二:“照顾好你阿姐,我先走了。”

    顾长颛走出小亭,背影渐行渐远。

    容嫣望着那渐远而去的背影,喃喃出声:“为什么?”

    容靖回头,他瞧见容嫣泛红的眼眶,顿时慌了神:“阿姐,你怎么了?可是长颛哥说什么了?”

    容嫣翕了翕唇,却发现喉咙像被梗住,她发不出一点声音。

    ……

    今日是容嫣二叔容肖贺的四十三岁生辰,容府自家人摆了宴席在容老夫人这处为容肖贺庆祝一番。

    容肖贺性子潇洒不羁,这月家中因为容嫣的事气氛沉闷,今日他趁机祝酒哄的大家开怀。

    “阿梨,二叔敬你一杯。”

    容肖贺对容嫣也很疼爱,他看不得自家人受委屈,见容嫣今日心不在焉,以为她还在为顾长颢的事劳神忧思,他给容嫣递上一杯酒。

    “二叔记得你未出阁前最爱喝母亲酿的这秋果酿,每次都要喝上好多。”

    “是了,嫣儿酒量最好,祖母这秋果酿看似好喝,实则容易醉人,我记得有次家宴上,我们弟兄几个都喝趴了,嫣儿还在要酒喝呢。”堂哥容成轩笑着开口。

    大家也纷纷说起往事,一扫这几日的郁闷,满室欢堂。

    容嫣接过容肖贺递来的秋果酿,容肖贺同她碰杯,容嫣说了祝词,随后一仰而尽。

    “哈哈哈,阿梨好酒量!”

    “大妹妹酒量不减当年!”

    “我再给大妹妹满上,今晚咱们再看看,谁先把谁灌醉。”

    “你们这几个孩子,悠着些,你们祖母的秋果酿可不是闹着玩的。”

    “让他们去吧,喝多了安稳睡一觉,也歇歇心。”

    “哥,也给我倒上,我也喝!”

    “我也喝我也喝!”

    几杯酒下肚,容嫣有些恍惚,似乎又回到了十三岁生辰时,她喝醉了,被人问起嫁人之事,她举着酒杯不知害羞的扬言:“我要嫁的人,是个将军,是个收复失地,打马凯旋,骑着高头大马来娶我的大将军!”

    可是……

    那个一贯寡言沉稳的刚毅面容出现在脑海中,他说过的那些话在耳边反复,容嫣眼眶湿润……为什么?

    “阿梨醉了,莫要再喝了,”容老夫人自中午便觉得容嫣神思恍惚,这会儿看到容嫣濡湿的脸颊,她吩咐旁边的丫鬟,“送嫣丫头回去。”

    旁边容成轩喝的舌头都木了,只笑着:“大妹妹……酒量浅了……这就……醉了。”

    旁边新婚妻子看容成轩不过两杯果酿就成了这样,在一旁掩唇偷笑。

    其他人也都纷纷调侃起容成轩。

    “就轩哥儿酒品最差,可偏偏他最爱喝!”

    “哈哈哈,二堂哥你的酒量还没容靖这个小屁孩好,可别喝了!”

    “五姐,你才小屁孩!”

    丫鬟扶着容嫣往外走,刚走出厅们,容嫣突然觉得腹中一阵拧绞,掩唇躬身哇哇大吐起来。

    “阿梨!”

    “嫣儿醉了!”

    五脏六腑全部搅在一起,眼泪混着污秽物,容嫣躬身呕吐,停不下来的狂吐。

    胃里的东西全部吐了干净,吐到最后吐不出什么,只余满嘴苦涩。

    旁边丫鬟正帮容嫣拍背,突然她看到容嫣吐了一口红色出来,她惊声大呼:“大姑娘吐血了!”

    厅里的人听到外头的动静纷纷赶出来。

    容嫣又呕了一口鲜血,殷红的血丝挂在她嘴边,衬得她脸色越发惨白。

    眼前的景象模糊成光团,昏厥前,容嫣脑海中又突然浮现出四年前,她同顾长颢成婚的第二日,顾长颛在她面前呕血的场景。

    ……

    “姑娘身体本身没什么大碍,是因为昨晚呕得太剧烈将谷府撕裂了,这才呕了血出来。”

    “以前阿梨酒量很好,昨晚不过喝了三杯,怎么就吐了?”

    “我方才替姑娘诊脉,姑娘似乎近来忧思伤神,俗说闷酒伤人,这人若是情绪不佳便很容易醉酒了。”

    大夫替容嫣施针止血后,又道:“除却我给姑娘开的汤药,这几日先不要让姑娘进食了。”

    “多谢大夫。”

    容嫣躺在床上,整个人面色苍白,来看望的二房和三房见她如此,也心有不忍。

    “大嫂,”二房周氏叹了口气,对冯氏道,“嫣儿如此伤身伤神,看来王府当真不是个好去处,先前是我太自私,忽略了嫣儿的感受,还望大嫂见谅。”

    “是啊,我们只顾着家中几个丫头能有好婚事,总说嫣儿耽误了几个妹妹,却忘了家中这些年的荣光全靠大哥,若是没有大哥,何来容府荣耀,更不必提家中孩子们找到好婚事。”

    冯氏摇头:“你们莫要这么说。”

    “我们想通了,母亲说的没错,咱们容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哪个孩子都不能在外头受了委屈,若是嫣儿要和离,我们支持,我们嫣儿这般好的女子,本该配最好的儿郎,王府只是门楣好,可那侧妃是个眼皮子浅的,嫣儿定然受她搓磨,还有那姑爷,大哥说的没错,他能做出这种事,不管出发点如何,这品性有问题,配不上我们嫣儿。”

    “二嫂说的没错。”

    冯氏泪眼婆娑:“你们俩啊,这辈子与你俩做妯娌是我的幸事。”

    “也是我们的幸事。”两人挽住冯氏的手,三个妯娌互相挽着手。

    屋内,昏睡了一整日的容嫣缓缓睁开眼。

    “姑娘,您可算醒了,可把大家担心坏了。”

    容嫣慢慢坐起身,轻轻呼吸时胸腔中传来的钝痛让她意识到这两日发生的事不是梦。

    她声音沙哑,喉咙火辣辣地痛:“告诉祖母还有母亲她们,不用担心,我醒了,没事了。”

    青环点头应声,正要出去告诉冯氏,又听容嫣出声询问:

    “顾长颢今日来了吗?”

    青环顿了下,心中只叹一声“姑娘竟如此痴情”,她轻声道:“姑爷今日也来了,听说姑娘病了,恳请大人让他见您,被大人拒绝了。”

    容嫣点头。

    她语气缓缓:“若他明日再来,让他进府吧,我见他一面。”

    听到这话,青环心中轻轻叹息:“好,我明儿把姑爷留下。”

    一场秋雨而至,雨打疏桐。

    小亭中垂坠的珠帘被风雨吹打后,缠乱成解不开的结,下人解了半天都不能将珠帘复原。

    管家见下人笨手笨脚,忍不住提醒:“不要再解了,越解越乱,这样太难看了,拆掉吧。”

    “这么名贵好看的珠帘,拆了多可惜。”下人可惜,但他还是听从了管家的吩咐,将缠乱的珠帘解下来收进仓库里。

    听说容嫣终于答应见自己,顾长颢喜出望外,他匆匆赶至容府花园。

    女子立在小亭中,她抬眸望来,目光轻轻浅浅,一如初见。

    顾长颢只觉得心跳如擂,他后悔了,悔不当初。

    容嫣转身,眸光浅浅一望:“你来了。”

    “阿嫣……我真的知道自己错了。”顾长颢的脚步在亭外停下,他握紧手,竟有些不敢靠近。

    望着容嫣疏离的目光,他心头一紧。

    “你说的对,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太自私,什么都想要。”

    “在芜南那次,我喝了酒,忘了同你的约定,但事后我心中并无畅快,只有无尽的悔恨和自责,是我为了一时欢愉背弃了我们的誓言。”

    “至于留下那个孩子,是我怕我们日后真的没有自己的孩子,我便答应留下那孩子,我不该骗你,是我太贪心了,既想要自己的子嗣,又不想失去你,是我不甘心,我想为何别人都能两全,我却只能取舍。”这会儿顾长颢真的害怕了,他将私心全部说出来。

    “阿嫣,我真的知道错了,你原谅我这一次好吗?我以后会事事以你为先,万事先考虑你,我可以发誓,如果日后我再违背我们的誓言,我就不得……”

    “顾长颢。”容嫣出声打断了顾长颢的话。

    “我们和离吧。”

    她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带着疏离,一如初见时,她待他的陌生和疏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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