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半明半昧之时,钱摧兰悠悠转醒。

    庙里静谧安宁,正当中立了一人,一个佛修,一个美到令人望而生畏的男人。

    他的身姿仿佛青松,头顶用玉冠束了发髻,身着黑金色法袍,沉黑绵密的料子,袖摆和袍角绣了暗银色的云纹和亮金色的莲花纹,贵气逼人。

    而比这一身衣冠更惹眼的,是那一头细密浓黑的青丝,如丝绸如瀑布,正垂落在男人腰的边际,倒显得那劲腰的轮廓令人遐思。

    钱摧兰看见他就挪不开眼了,脱口而出地调侃道:“真是大梦未醒,不然怎叫我碰见这么绝艳的仙人?”

    佛修适时转身,他早就习惯了这女人的花言巧语,只是经年不见,倏然一听,几分熟悉怀念,倒觉得心中宽慰。

    “都落到这个地步了,还有心情说些胡话?”闻承轻踏了几步,转眼间便立到了女人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咦?这小子认识她?钱摧兰心生疑窦,倒是面色不改地淡笑道:“还得多谢咱美人替我施了个洗尘决,若是醒过来还顶着一身污秽,倒教我羞得都不好意思见你了。”

    那佛修居然轻声嗤笑起来:“你又怎会是那等自恃脸面之人?”

    这话就差直接说她是没脸没皮,恐怕只有相熟之人才会如此嘲讽。然而此等美人,钱摧兰竟然对他半点印象也无?

    钱摧兰愈发诧异,沉默半晌,眼见着那佛修一脸神情复杂,满眼又怨又愧,最后终于轻叹了一声:“罢了,先吃下它吧。”

    丝线裁断,一串朱红链子散开,零落出数颗散发着莹润红光的骨珠,被一道金光虚虚托起,悬浮在半空中。

    这骨珠晶莹剔透,看上去像是什么稀世珍宝。钱摧兰只好奇地打望了一眼,便被那佛修强行掐开腮帮子,硬塞了一颗进嘴里去。

    灵丹妙药,入口即化。

    她夺舍的这具身躯里有原主翠兰留下的冤魂,凄厉毒辣,钱摧兰昏迷了大半夜,颇耗费了一些精力,这才堪堪短暂地将冤魂强压了下去。

    未曾想,那骨珠一进肚子里,钱摧兰的本源魂魄一下子勃|然旺盛了起来,像吃了大补之物一样。

    这可让只靠着一条魂魄就在天雷之下抱头鼠窜了数年的钱摧兰感动极了,她囫囵个儿坐起来,抱住佛修的腿:“恩人呐,您对我可真是太好了,大恩大德小女子无以为报,唯有以身——”

    “够了,”闻承单手拽着她的后领,把膀大腰圆的女人从地上拎起来,注视着她说,“我不稀罕你原谅我,也不会逼|你解释些什么,事已至此,你我都撕破了脸,坦诚相见,再演下去就没什么必要了。”

    听他这一段幽怨低吟,钱摧兰果真确定这位佛美人或许是哪个与她有着情天恨海的老姘头。

    可惜她半点也记不到了,不得不讪笑说:“哪儿有演?我是打从心眼儿里感激你,你看我现在潦倒落魄,成了个老实巴交的凡俗女子,若不先讨好着点你,之后又怎好开口求你帮我报仇呢?”

    闻承轻蹙眉头:“你想要求我?”

    钱摧兰轻笑反问:“我难道不常求人吗?”

    她当然爱求人,求他破戒,求他还俗,求他为她蓄了一头青丝,求他褪却衣衫,甚至在床|榻之上都惯爱讨好求饶。

    可她生性骄傲,又是天纵奇才。天下的仇敌就没有她打不赢的,天下的难关就没有她闯不过去的,天下的英才豪杰就没有她笼络不了的。

    这是钱摧兰第一次在正事上开口,低头求他。

    闻承忍了又忍,几番思量,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报什么仇?”

    ·

    山海城,府衙监牢。

    “砰!”老二气急败坏,无处发|泄,拳头猛地一捶土墙,“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了!那个诈尸的死肥婆娘,咱们被猪抡了的都得被关进来,她倒好——”

    “闭嘴少说两句!”稀稀拉拉掉下来好几块墙皮,老大被砸得满头满脸全是灰,“你当外边看门儿的没长耳朵呢?咱现在还只算犯了点小事的,触了佛子的霉头,人佛子心善,又得要名声,指不定过两天就把咱们放出去了。”

    “是啊,”老三揉着被猪砸青的腰背,一脸痛色地说,“猪都被府衙没收了,大哥腿断了,小弟也伤得不轻,这仇咱不是不报,只是还需二哥你先忍忍,万事儿等先出去了再说?”

    老二就是先前抱着猪跌落桥下的那个。他被人从水里捞上来,浑身湿答答的,地牢里又阴暗憋闷,过了一整夜身上都还没有阴干,倒捂出一股子酸臭味来。

    没有办法,老二只能扒拉掉了外裳,光着膀子,在狭窄的牢房里原地踱步,心里惴惴不安。

    “咔嚓——”地牢外的铁锁响了,不时传来几道狱卒殷勤讨好的声音。

    狱卒领着一个女子进来,嘴上谄笑着说:“哎夫人您请,想探监探多久都可以的,等完事了就随时知会小的一声。”

    老二冲上去握住铁栅栏,凑头往外望,果真见一个胸阔肚鼓的肥妇人侧着身顺着甬道挤下来,正是那个恶鬼诈尸的钱寡妇。

    才隔日不见,她换了一身锦衣华服,连同那张粗糙黝黑的脸也被衬得多了几分富态,或许还傍上了什么贵人,难怪连那个臭脸的狱卒也对她毕恭毕敬的。

    “哦咻。”钱摧兰喘了一口粗气,一路从地牢的台阶爬下来,弯腰捶了捶酸痛的膝盖。

    “你你你……你来做甚?”老二颤抖着喉咙,指着她倒退了半步。

    “呦,这都还没动手呢,您就自个儿先脱了啊?”女人饱胀的肉把五官挤成一团,在幽微晃动的烛火映衬下,更显得像恶鬼索魂一般狰狞。

    打赤膊的老二心里发毛,大吼起来:“你什么意思?”

    钱摧兰不理他,好整以暇地扫视一圈,看向老大:“腿也瘸了啊?马踩的?那可真是一匹好马啊。”

    老大遏制不住心中的恐惧,挪了挪屁股,靠到墙边,问道:“你到底想干嘛?”

    钱摧兰慈眉善目,微笑着说:“我来替这具身体的主人问问,事到如今,你们可有反悔之意?”

    话音落,电光火石之间,三人对视一眼。

    老三率先噗通跪下,连续不断地大力磕头:“悔啊!我真的悔啊!下半辈子我定潜心修佛,给鬼大人立碑供奉,求鬼大人放小的一马啊!”

    老大老二恍若惊觉,也跟着膝盖一弯。

    “悔了就好,”钱摧兰掐碎了两枚金珠,笑得愈发瘆人道,“既是知道错了,那就该受罚了吧?”

    “嗖嗖!”两道|淫|鬼魂噌一下子窜了出来,钻进了老大和老三的天灵盖里。

    老二瞳孔放缩,眼见钱摧兰的头顶上空正凝聚着一团黑雾,他惊慌不已,无处躲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黑雾袭来,钻进了他的脑子。

    “啊啊啊啊——”老二惨叫起来,被扑倒在地,“大哥,小弟,你们在做什么?不!别!别过来!”

    正巧老二赤膊上身,花|白的肉|刺激着被两条淫|鬼附身的老大和老三,他们就像前夜|凌|辱钱翠兰那样,撕掉了老二的裤子,扯松了自己的裤|腰|带,急吼吼地扑了上去。

    到最后,三兄弟赤红着眼,兽行|混乱。翠兰的恶魂|操|控着几人的躯体发出癫笑,她谁也没放过,让他们挨个轮|着被实施|暴|行,尽显丑态。

    钱摧兰只感觉浑身一轻,像挣脱了某一道枷锁——是那翠兰彻底放弃了这具身体,转而去吸取另外两条淫|鬼的魂魄。

    有淫|鬼加持,恶鬼翠兰功力大涨,又不惜代价燃烧自己的鬼魂,倾尽所有,只为让三人在折磨中痛苦死去。

    临走前,钱摧兰塞够了封口的钱,交代了狱卒不要管里头的动静,牢房自始至终锁得严严实实,是他们憋久了彼此热|情难耐,不小心把持不住而已。

    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

    ·

    “哎哎就你,大婶!”小乞丐蹲在府衙门口,鼓起勇气叫住了她。

    钱摧兰停下脚步,玩味地看他:“终于敢吭声啦?这一路上跟着我好玩吗?”

    “我只是想找机会把这个给你而已!”小乞丐恼羞成怒,炸炸咧咧地塞了一把进到钱摧兰手里。

    钱摧兰翻开掌心一看,是两枚用红线穿起来的旧铜钱,不由莞尔一笑说:“答应婶婶的事情都已经做到了?真厉害啊小男子汉。”

    “那你呢?”小乞丐哽着嗓子问道,“庙里有那个男的守着你,一看就跟不一般的样子,你出来就去了成衣店,然后又到府衙,大婶你到底想干什么?”

    “当然是溜之大吉了呗。”

    她从一个嘴刺心软的俊美佛修那里——骗了个玉佩和一些钱财,又拿到了两枚封有淫魂的金珠,却不小心喂给恶鬼翠兰吃掉了。

    这下还不起也没法交代,为了不漏陷也好、不被那旧情人缠上讨债也罢,钱婶婶还是得早点脚底抹油、一走了之得好。

    这样想着,钱摧兰揉了一把小乞丐的圆脑袋,和蔼地问道:“怎么样?要不要和我一起?”

    小乞丐别扭地拍开她的手,古怪地看了她一眼:“现在你有钱啦?”

    “嗯哼,”钱摧兰得意地塞了一吊钱给他,“养一个小男子汉还是绰绰有余的。”

    谁给钱那就跟谁走,钱摧兰说他现在是个自由小孩了,而不是流浪小孩,若他愿意唤她一声婶婶,她便带他一起做个快乐小孩。

    就这么买车买马、拾掇行囊,钱摧兰带着聪明机灵的新小侄子一道儿,启程上路。

    ·

    山海城外,十里烟波亭。

    钱摧兰下了马车,去岸边扯杨柳,等回来就看见小侄子被一捆金线绑着,钓在了亭梁上。

    亭中立了一人,气质清净,掩不住的禅心佛性,光是站那儿,明心见性,就仿佛身处在一个莲华之境。

    哦豁,讨债的来了。

    “呦,稀客啊,”钱摧兰热情地招呼上去,将一把杨柳塞进佛修的手里,“就知道你要来,看我特意为了在此等你给你摘的杨柳,青不青,翠不翠?”

    闻承被迫攥了一手歪七竖八的绿枝,铁青着脸问道:“你本意要走,是为了躲我?”

    钱摧兰是真怕这佛修下一句开口就向她索债,还钱和玉佩还好,那两条淫|浪至死的孤魂她可上哪儿找啊,于是连忙敷衍道:“嘿嘿,你们佛修成天忙着普度众生,我寻思我那仇也报了,就还是不打扰您了吧?”

    说着,钱摧兰垫脚,想去割那梁上的金线。小侄子被裹得像个蚕宝宝似的倒吊着,太高了,她够不着。佛修一扬手,细密的无数金线在一瞬间涣散成了星点微光。

    钱摧兰纵身一跃,跳起来抱住小侄子,抛进马车里,随即坐在车前,一扬鞭子,扭头就要溜。

    “且慢。”呼吸之间,金光一闪,钱摧兰一晃眼,那佛修便一人威然挡在她的前路之上。

    钱摧兰挑眉,故意挤眉弄眼地说:“怎么着,居然有一位一表人才的佛门之人这样舍不得我?没曾想,小女子到了不惑之年,骠肥体壮的,竟还能有幸入了您的眼?”

    钱摧兰相貌平平,肤质糙黑,身形粗壮,中年丧夫,膝下空空,怎么看都只能勉强算是一个和颜悦色的村姑大婶。

    反观这佛修,金枝玉叶,举手投足温文尔雅,先前立在破庙里都能衬得那处一个蓬荜生辉,现如今他与钱摧兰对立,二人表象格格不入,更是有天壤之别。

    闻承深呼吸,沉吟半晌,终于轻启薄唇,开口说:“我知道你还在恨我……”

    钱摧兰向他索要了两枚金珠,最好是能把人折磨到死的,闻承给了。金珠触动,闻承悄悄赶去查探,见那一番荒诞|淫|状,又度化了仅剩的一道恶魂,真相一目了然。

    “这位仙人,实不相瞒,”钱摧兰突兀开口,无奈地笑道,“我本是一名乡野村妇,农闲时候爱看些精怪异志,堪堪知道一些仙人术法。”

    钱摧兰继续滔滔不绝地编道:“不过前些日子结了仇家,这才假扮成您的熟人,姑且想诈您一诈,好借着您给的东西去报一下仇什么的。”

    最后,她讨扰道:“还请您看在佛家心善的份上饶过我,咱们桥归桥路归路,就此别过了啊——驾!”

    “……什么?”闻承不过迟疑了半秒,就眼见那妇人当空抛过来了一枚玉佩,正是他先前给她的、她下监牢的时候用来跟狱卒表明身份的那枚。

    一转眼,那快跑的马车一路狂奔,扬起一尾灰尘,徒留一位冰清玉质的俊朗佛子,久立在原地,陷入沉思。

    ·

    要说那妇人不是她?闻承是半点不信的。

    莫说那嬉皮笑脸、颠倒是非的姿态,光凭她那一具明显是夺舍而来的躯体,又能在吃下一颗骨珠之后精神焕发,闻承就笃定了这妇人必是钱摧兰。

    可看方才她的神情,那一副恨不得立马插翅飞了离开他的样子,又浑然不似作假。

    倘若钱摧兰还记得他害过她,照她的脾气——

    定要以此来卖惨拿捏死他,将闻承的愧疚之心利用透彻了、便宜占尽了,这才会转身离开,说不定还会顺道再阴他一把,将他报复至死。

    可是她没有。明明身体破败,又无处可归,可她偏偏只骗了他一些无关紧要的钱财就走了,带着那个小乞儿。

    闻承愣怔良久,手里不断摩挲着那一串血红的骨质珠链。直到晚霞漫天,他遥望钱摧兰远去的那一条长路,终于理清脉络,心中浮现出了一个怀疑——

    难不成,钱摧兰在渡劫中失忆了,所以才忘记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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