蓄意嫉妒
山海城，巍巍城楼。
风声猎猎，狂云翻卷，旌旗招展，兵将们披金执锐，车轮滚滚，马匹嘶鸣。
女城主「姚千燎」一马当先，率兵八百里相送，金冠红袍，威风凛凛，只为博得佛子一顾。
佛子携座下童子、三五禅师一道受邀前来，在山海城宣佛讲法、赈济布施已有一段时日。
盖因有城主几番挽留，一行佛队才不得不在此地盘桓耽搁许久。
辞行前，闻承恭敬向城主说：“承蒙姚主多加礼遇，此行就不必再送了。”
可姚千燎偏不，她骄矜地昂起头颅，大笑道：“大路朝天，四通八达，我偏要去小西天溜达一圈兵马，悟真法师如若实在介怀，不如亲自盯紧了我、一路拦着我如何？”
悟真法师无话可说。
钱摧兰这才暗笑是他闻承吃了瘪。
还了俗的佛修大有余地可以娶妻生子，抱着这一线希望，就像杆子上钓了一颗红果悬在驴头面前似的，也难怪那女城主对他如此恋恋不舍。
闻承端坐在马车上静心冥想，冷不丁觑了她一眼，状似无意地问道：“笑成这般幸灾乐祸的样子，你倒是半点儿介怀也无？”
钱摧兰春光灿烂地说：“姚城主一路出手阔绰、行事爽快，我瞧她甚好。”
闻承听她那么真心夸赞，竟似浑然不在意他有追求者的样子，倒有几分恼怒道：“甚好，那趁今日煎药你便多瞧瞧她，也省得让我家童子代劳。”
要她煎药？钱摧兰霎时苦了脸，改口道：“说错了，是老妇我嫉妒佛子您神采出众、一呼百应，竟能得到那样意气风发的姚城主一心倾慕。”
闻承被她一番话哽得呼吸迟滞了半分，愈发冷下脸道：“既然对我如此生厌，那过去这月余载的日子里倒是委屈你在我身旁忍受了。阿释，带钱婶下去煎药，药不煎好不允许她再上来。”
恰当正好，队伍停下来修整。
小沙弥「阿释」顶着圆溜溜的小脑袋，对钱摧兰吐舌头说：“大婶你可终于被轰下来了？得亏是咱法师性子好，就没见哪家打杂的仆妇非得跟主人坐在同一个车子里的。”
钱摧兰费劲巴拉地爬下了车板，扶着一匹斑驳花色的马儿，蹒跚地笑着说：“没办法嘛，身子太胖了，婶婶我走不了那么远的道儿。”
花皮马就是那一匹踩了土匪的马，因为在大街上被猪砸了受|惊发狂，所以卖得很便宜。
钱摧兰一眼就从茫茫马群里相中了它，见猎心喜，六两银子便高高兴兴地牵走了它。
“咯噔噔。”一道清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马上骑着的正是那一位英姿飒爽的姚城主。
“钱婶可是累了？”姚千燎轻快地勒了缰绳，就见钱摧兰身靠着一匹满是瘢痕的癞子皮老马，在那儿吭哧吭哧地喘粗气，不免关切地问道，“我有侍从在溪边镇了西瓜，还晾了几碗凉茶，婶子若是不嫌弃，不妨去那里歇一歇？”
“那可真是再好不过了，”钱摧兰和蔼地笑起来，“多谢城主体恤，等老妇我完煎了药便立马过去，无论如何也得蹭上些口福，好沾沾城主的菩萨心意。”
“煎药？”姚千燎便是因了好奇才特意来的，她有意无意地朝那一扇挂了佛纹帘子的车窗使了个眼色，试探问道，“可是法师近来身子不好？本城主随行带了些个大夫名医，若缺哪些奇珍灵植，也请您尽快跟我说呀。”
小沙弥「阿释」高声抢话道：“我们法师可是超凡脱俗的人物，又哪儿会用得上那一些把脉问诊、熬汤煎药的寻常手段？——啊！”
小沙弥吃痛被敲了一下，钱摧兰摁着他的戒疤脑袋，讪笑着弥补说：“是我自个儿人老荷枯、潦倒形秽，那些佛子的神通手段使出来倒叫我虚不受补，索性只能先照他开的几个药方子调理着，好叫老婆子多活两天。”
“因人施治，”姚千燎感慨道，“未料悟真法师他非但为人以慈悲为怀，而且还能体察入微，救一名老妇都能细致耐心到这个程度。”
“城主此言确然。”钱摧兰微笑附和，又打官腔吹捧了闻承几句，见姚千燎还一连串话里有话地打探她与悟真法师的关系，便糊弄了几句揭过去。
半晌过后，钱摧兰煎好了一瓦瓮的药，又拎着一篮子镇凉的西瓜回来，正巧撞见姚千燎吃了个瘪——隔着幕帘，几句话的功夫，又被闻承不冷不热地挡走了。
“真是可惜，难得辜负了佳人一番情谊。”钱摧兰隔岸观火，摇头晃脑地叹道。
阿释愤愤不平，呛她道：“你倒是会说风凉话，那城主对你和其他侍仆一路嘘寒问暖，做足了一副女主人的姿态，难道你还真没看出来吗？”
“这有什么？”钱摧兰不以为意地说，“佛子何等绝色？姚城主尚且只是言语示好、一心追随而已，发乎情止乎礼。若我像她一样身居高位，定比她嚣张千倍、万倍还不止。”
作为一城之主，姚千燎敢爱敢恨，钱摧兰倒是还挺欣赏她的。
“你想得美？”阿释不服气地翻了个白眼，“说到底，能得我家法师这般对你另眼相待，就已经是破了天荒的了。大婶你居然还敢说出这样觊觎佛子的话，莫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吃都吃了，正好也分给咱小和尚一口？呐——”钱摧兰笑语盈盈地立在那儿，好整以暇地望向小沙弥身后，努了努嘴。
阿释一个激灵，后背发凉，缩着脖子一转身，就见到他家悟真法师撩着帘子，正幽幽地注视着他。
闻承淡淡道：“背后嚼舌根，回去抄经。”
“是。”小沙弥委屈地垂下了头，还不忘狠狠地瞪上钱摧兰一眼，然后就逃也似的离开了。
钱摧兰笑吟吟地说：“我也嚼了，佛子若罚，可要一视同仁？”
“这便是你的嚣张？”闻承轻笑一声，撂了帘子，帘后传来一声，“上来。”
钱摧兰如蒙大赦，赶在车队重新启程之前爬上去坐好，然后捧了那一瓮瓦罐献上去，开始听车轱辘的滚动声。
“嘀嗒——”
耀着金光的一滴血滴落，晕散在那一汪棕褐色的药汤里，泛出一圈圈涟漪。
一丝微不可闻的血腥味，混杂在苦香的药味中弥散开来，萦绕在唯有二人独处的宽大车厢里。
“呼——”钱摧兰举罐一饮而尽，深吐一口气，只感觉血液通畅，子|宫|内涌流着融融的一股暖意。
闻承问道：“调养了半月有余，感觉如何？”
“甚好，”钱摧兰如实道，“撕裂的伤口都已经掉痂了，也不再脱|垂和失|禁。还得是多亏了佛子您每日添进去的一滴药引子，简直如有神助，说是唐僧肉也再不为过了吧？”
阴||道|撕裂，子宫脱垂，大小|便失|禁——这三样是最困扰折磨钱摧兰的老大难问题，能得痊愈是最要紧的。
“唐僧肉治不好你的半截舌头，”闻承掐起了钱摧兰的腮帮子，“还有这几颗脱落的牙。”
“但您可以？”钱摧兰的下巴搁在他的掌心里，龇牙一笑。
原身那口牙常年疏于清洁，脱落斑驳，发黄生虫。
钱摧兰死皮赖脸地求着闻承给她嘴里施了个洗尘诀，将藏污纳垢的牙缝都一扫而空。
除去了牙垢，她又狠狠心拔掉了几颗蛀虫严重的坏牙，这才笑起来干净清爽些，总归不要惹人嫌恶。
“这般寄希望于我？”闻承瞥了她一眼，“我还当你以为吃了熊心豹子胆，便再无所顾忌了呢。”
“原来您也听到了呀？”钱摧兰讨好地凑上去，抬起手假装掌嘴，“都怪我乱讲，都这副德性了还想吃天鹅肉——”
“你不是什么癞蛤蟆，”闻承下意识脱口而出打断了她，钳制住了她的手腕，又低声补道，“我也并非天鹅。”
钱摧兰被他握着手臂，没有挣扎，坦然笑道：“佛子不在意就好。”
闻承深呼吸，镇定下来道：“再过几日，到屋阴山，待降伏了那里盘桓多年的一只大妖，我便为你护法，生骨|滋|肉。”
·
屋阴山，百姓代代口耳相传的鬼|山。
隔岸望去，群山中迷雾缭绕，有千幢屋子的虚影在这里重叠交错，或真或假。
大船赫赫，钱摧兰挨在夹板边缘，扶着舷墙，眺望江面。
“唰。”湍流冲撞，船舶摆动，她只不过随着摇晃了几下，就有一只稳稳的手臂地撑在了身边。
“小心。”闻承在钱摧兰身畔道，“此处江阔水急，直入大海。”
挨得太近，一股疏离的檀香味透进鼻尖来。钱摧兰挪了挪身子，瞥向闻承身侧不远处：“姚城主可在那里还一眼深情地瞧着你呢。”
“无妨，”闻承一身清净，傲然屹立，遥遥凝视着对岸一群微幽明灭的敌影，眼神晦暗不明道，“待她见识过了今日一番惨象之后，便会自行打道回府了。”
惨象，自然是血|腥杀|戮。
这里栖息着上千头人身鱼尾的妖怪，他们的歌声悠扬婉转、容貌绮丽——如今却都在一道金光之下灰飞烟灭、化为齑粉。
钱摧兰躲在一群念经的和尚身后，一脸叹喂地道：“你们佛门也是擅长大杀四方的嘛？”
只见闻承扬手一甩，那一串赤红色的骨链悬空而上，爆散出无数颗庞然的金珠，迸溅着耀眼的血光，砸在了抵抗的人鱼族群身上。
任它如何尖叫嘶鸣、满面狰狞，都在一瞬间爆裂开来，化作赤红雨雾凝聚落下，浓重的血腥味铺面而来。
“那当然，若是不操戈动武，你以为那些凶蛮的人鱼便会自愿引颈受戮了吗？”小沙弥解释道，“过路的无辜百姓被人鱼引诱至此，又被拆解吞吃，冤魂盘踞不散，正好是一大桩待攒的功德，悟真法师负责杀生，我们接着超度它们，一切顺理成章。”
“原来如此，”钱摧兰总结道，“和尚下手会了犯杀戒，换作是个还了俗的佛修来杀却又无妨了吗？”
真是一派冠冕堂皇的佛门，倒不如那头挥舞着钢刀、率先冲上去大劈大砍的姚城主来得痛快。
“悟真法师！”姚千燎咬牙一挥，拦腰斩断了一条人鱼，大喊道，“看我来助你也！”
“无需多事。”闻承冷着脸，一推掌隔空将姚千燎和她的部将们送离开来。
姚千燎可是率兵而来的，那群兵将不过是些会武功的凡夫俗子，敌不过人鱼的尖牙利爪，人一死反倒是无端给闻承造孽。
“可恶！”姚千燎竖直砸了刀，一把杵着插|进甲板上，憋闷地气道，“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让他待我另眼相看？”
就这么自暴自弃地念了两句，姚千燎听见嘭嘭咚咚的一连串沉重的脚步声，一抬眼，她惊讶道：“钱婶？”
钱摧兰抬着一锅热腾腾的红枣枸杞汤，被一声尴尬叫停，索性便笑道：“姚城主呀？刚从前线回来辛苦了，怎么样，要不要来一碗啊？”
姚千燎好奇问道：“您这是？”
“哦，刚炖了一锅益气补血的热汤，你看那法师一甩珠子吐了好几口血，弄得小脸儿都白了，老妇姑且先炖出来凉着，他要不喝那我就自个儿享受了。”
钱摧兰笑眯眯地找了一通借口，愣是没让姚千燎猜出是她嘴馋去厨房摸红枣开小灶的事实。
没办法，原身是个富态胖妇人，胃囊都被撑大了，一天吃八顿，一顿不吃饿得慌。
钱摧兰有在忌口少吃，却也没指望绝食残害自己，偶尔还是得要解解嘴馋的。
“谢谢钱婶，”姚千燎听她一言感动极了，果断盛了一碗，惭愧地说，“是我只顾得一口气冲上去喊杀喊打，竟然没能注意到从这一点照料法师。”
钱摧兰笑道：“无需计较小节，城主您自有过人之处。”
“唔！”倏然间，姚千燎痛饮了一口，突然眼神发亮，爽快呼道，“何等美味！”
钱摧兰就这点子厨艺好。
秃驴擅长念经文，老太婆我擅长吃。吃得美味多了，酸甜苦辣咸一闻味道、一沾舌头便知道该下什么火候，哪怕失忆了也还能有两把刷子亮亮。
那汤是真不错，入口清爽香甜，浓淡适中，姚千燎一饮就停不下来，赞不绝口。
以至于当悟真法师一人降妖除魔、风尘仆仆地归来的时候，钱摧兰手上只剩下了最后一碗温汤。
闻承问道：“汤呢？”
钱摧兰：“……”他怎么时时盯着我？
钱摧兰犹豫一番，弱弱地道：“就这么点儿了，我都还没怎么尝出个味道来呢。”
闻承风轻云淡地陈述道：“我脸都白了。”
钱摧兰：“……”
修为精深可真是好啊。待她钱老太婆补了缺牙和半截舌头，也得想法子洗筋伐髓、重新修炼，必定要有朝一日再获神识，做上一回千里眼和顺风耳。
·
到深夜，山路崎岖不便赶路，一行人暂且歇息在屋阴山上的几幢屋子里。
闻承无悲无喜，剥离出来了几条人鱼尾骨，磨成粉末，要给钱摧兰治疗。
小沙弥阿释焦急地守在庭院之外，来回踱步，只听一阵珠粒零碎落地的声响，便按捺不住闯进了屋内。
“呦，”钱摧兰抱着在她膝盖上酣睡的脑袋，龇起一排齐赞赞的白牙，冲小沙弥微笑道，“你家佛子不小心晕倒了，能帮我把地上那些珠子都捡起来吗？”
小沙弥难以想象他所敬仰的那一位悟真法师此刻居然正无知无觉地枕靠在一个妇人的大腿上。
他先是震惊，而后气急败坏地冲上去搬动闻承，反问道：“怎么不换你来捡？”
钱摧兰摊开双手，无奈示意道：“他硬要扒拉着婶婶的腰不放，婶婶我也是爱莫能助啊。”
这下钱摧兰双臂都举起来了，小沙弥才发现悟真法师正趴伏在她大腿上，双手紧紧地搂着她的腰。
她腰上一圈肥肉重叠，法师手臂修长愣是环在那拢了个严实，小沙弥搬又搬不动，怎么扯都扯不开。
偏偏钱摧兰还在那里说风凉话：“哎呀这可如何是好？此等羞赧之事，若是传出去了，那悟真法师的青白声名可要如何保住啊？”
“你你你你——”小沙弥被逗坏了，急得在原地跳脚，惊愕地指着她道，“你怎能如此臭不要脸？”
“臭？”钱摧兰笑道，“我可是洗得香喷喷的、又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才来找你家佛子问诊的，没曾想他施完了法两眼一闭就扑过来了，若是流了口水脏污了我这裙摆可怎么办？”
阿释脑子里乱哄哄的一团，都快语无伦次了，反口顶嘴道：“法师素来克己复礼、洁身自好，又怎么会做出流口水那等行径？”
他若真要克己复礼，那就不可能做得出搂着钱摧兰膝枕这等行径了。
再一晃眼，阿释看见佛子还枕在她膝盖上，更是心如擂鼓。
阿释埋怨道：“说到底，要不是白天降妖失了精血，晚上又得催动本命法器替你补牙添舌头，法师根本就不至于落到这一步。”
单看佛子面无血色、嘴唇发白，面容因虚弱更显得惹人怜惜。
一袭肃穆的法袍遮掩到锁骨，一丝不苟地拢着，又是另一番禁|忌滋味。
他就这么毫无防备地昏迷着，双眸紧闭，眉心微蹙，一身暗香若有似乎地传来。
白日里的强势打杀与此刻夜色朦胧中的无声沉眠形成了一种鲜明的对比，真是惹得钱摧兰恨不得立刻对其上|下施为。
“倒要怪我，”钱摧兰轻抚着闻承的一头青丝，“那人鱼骨粉药性毒辣，光凭我一人又岂能压制得住？若非他割破手腕喂我饮血，今日我只怕要爆|体而亡了。”
原身的体质平庸，非但毫无灵根，又年纪大了，随便来点啥修士的滋补疗伤、美容养颜的灵丹妙药对她而言都是剧毒，故此，闻承采用的治疗手段都非常谨慎。
人鱼骨粉是好物，能生白骨、活死人。
经此一治，钱婶婶长全了整根舌头，又补齐了一口坚硬整齐的白皙好牙，就连时常酸痛难耐、咯吱作响的膝盖骨都硬朗起来了。
再剩下的毛病，无非就是年老肥胖、皮肉糙黑了一点，只要先健康活下去，其余都无伤大雅，钱摧兰有耐心慢慢活好了。
小沙弥一时无奈，只好任劳任怨地捡起了满地散落的骨珠，塞进钱摧兰怀里，气鼓鼓地道：“真不知道你到底有什么好的？能教佛子这般对你特殊相待！”
“谁知道呢？”替身之事自然不能透露，钱摧兰顺着小沙弥的话含糊了半句，眼含笑意地说，“只不过是他一副想给我好处的样子，我意志薄弱，又怎么可能不接受呢？”
钱摧兰能一口就不假思索地答应下了闻承的替身条件，同意那简直像儿趣一般的利益交换，并非是出于她对一名陌生佛修的信赖，只不过是一种破罐子破摔。
那一道惊魂动魄的天雷不依不饶地追着钱摧兰劈了数年，再叛逆的一身反骨到最后也给磨得没脾气了。
管他有什么阴谋诡计，反正她都烂到这个地步了，做他替身既能恢复健康，又能占他美色，不如假装成对美色意志薄弱的样子，一门心思利用闻承强大己身。
·
隔日，清晨。
一缕清浅的阳光从窗台映照进来，照亮了闻承的眼眸。
他承认他是故意晕过去的，梦中或许还有几句呓语，都是因为思念太重，又对钱摧兰怀有几分恼怒。
那女城主一路向他求|爱|示好，钱摧兰亲眼目睹了，非但丝毫嫉妒没有、全然不为所动，她甚至还亲手煮了汤给姚千燎吃，两个人有说有笑的打成了一片。
那女人何等金贵的厨艺？曾经闻承只有在被钱摧兰吊起来折腾个半死的时候，假装生气到极致，才能有幸被她哄着喝下一碗她熬制的羹汤。
没曾想，他处心积虑算计好一番才能从钱摧兰那里尝到的手艺，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姚千燎所得了。
这下一来，闻承原本的意图是想要任由姚千燎爱慕他——引起钱摧兰的嫉妒，到头来却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倒害他自己嫉妒得不轻。
“你醒了？”钱摧兰叫小沙弥给她搬来了一堆软垫靠坐着，手里还抚摸着闻承的鬓角和后脑勺，“睡得怎么样？要不要裹裹伤？”
“不必了。”闻承匆忙起身，一掐法诀，先理顺了被她揉得乱糟糟的头发，确保仪容整肃，再愈合手腕上那一道结了血痂的割痕。
钱摧兰说笑着要给闻承包扎伤口，却被他敏捷地避开了。
她微微一愣，一低眼瞧见自己那一根根短粗黑黄的手指头，倒也适时收手，尽可能不再触碰他哪怕半片衣衫。
闻承避开视线道：“昨夜辛苦你了。”
“不辛苦，”钱摧兰温和道，“是您起得早，又没赖到日上三竿。还得求您宽恕我昨儿一晚上手贱，不小心弄掉了您的玉冠。”
闻承神情淡然，起身道：“再重新束上便是。”
钱摧兰眼瞧着他端坐到了一面铜镜之前，脊背挺直，青丝如瀑。
小半刻沉静过后，闻承似乎是讶异于她为何迟迟不曾有半分举动，背对着她，轻飘飘来了一句道：“不肯帮忙吗？”
“哦。”钱摧兰这才像回过神来似的，起身寻了梳子，替他束起了发冠。
铜镜中一男一女的模糊身影前后交叠，钱摧兰立在闻承身后，臃肿的轮廓映衬在镜像中，便仿佛在圆融地圈住了他一样。
闻承凝视着镜影，倏然开口道：“你可知——我当初为什么还俗？”
钱摧兰猜道：“莫非是为了那位心上人？”叫她做替身扮演的那位白月光？
“嗯，”闻承微微颔首，强作平淡，略带几分羞恼地低声说，“她说我簪发髻戴玉冠好看，发质丝滑又软，摸起来很舒服。”
木梳悬在半空中停滞了一瞬。
这一点，倒是与钱摧兰的想法不谋而合。
·
姚千燎之前根本就没把那位钱婶放在眼里，她就当她是一名普通的仆妇，顺便对所有的仆从都礼善有加。
然而，在屋阴山那一夜，姚千燎夜里被人鱼尸骨的腐臭熏到睡不着觉，满耳朵回荡的都是一群秃驴们轰鸣的诵经声。
她辗转反侧，左思右想，最终还是决定放弃追求闻承，改等到日头高照的时候就去找悟真法师辞行。
小西天还是离山海城太远了，这世道妖魔肆虐，在那儿她没法庇佑她的子民。
“悟真法师启程了没？”隔日一早，姚千燎去找到小沙弥问。
小沙弥面有倦色，随手朝她身后指了指说：“在那儿，快上车了。”
姚千燎不假思索，扭头一转，入目一景令她霎时间愣在原地，瞳孔放缩。
那佛子——当着姚千燎的面——搂住了钱婶的腰，一把将妇人推上马车。
姚千燎怔怔地望向他，闻承若有所觉地侧过身，眸光微微一瞥，与姚千燎四目相对，点了点头。
原来是早已心有所属——姚千燎了然，心中松快，就此拜别，策马而去。
不必计较区区小节，一个好脸男人而已，她姚千燎自有过人之处！
风声猎猎，狂云翻卷，旌旗招展，兵将们披金执锐，车轮滚滚，马匹嘶鸣。
女城主「姚千燎」一马当先，率兵八百里相送，金冠红袍，威风凛凛，只为博得佛子一顾。
佛子携座下童子、三五禅师一道受邀前来，在山海城宣佛讲法、赈济布施已有一段时日。
盖因有城主几番挽留，一行佛队才不得不在此地盘桓耽搁许久。
辞行前，闻承恭敬向城主说：“承蒙姚主多加礼遇，此行就不必再送了。”
可姚千燎偏不，她骄矜地昂起头颅，大笑道：“大路朝天，四通八达，我偏要去小西天溜达一圈兵马，悟真法师如若实在介怀，不如亲自盯紧了我、一路拦着我如何？”
悟真法师无话可说。
钱摧兰这才暗笑是他闻承吃了瘪。
还了俗的佛修大有余地可以娶妻生子，抱着这一线希望，就像杆子上钓了一颗红果悬在驴头面前似的，也难怪那女城主对他如此恋恋不舍。
闻承端坐在马车上静心冥想，冷不丁觑了她一眼，状似无意地问道：“笑成这般幸灾乐祸的样子，你倒是半点儿介怀也无？”
钱摧兰春光灿烂地说：“姚城主一路出手阔绰、行事爽快，我瞧她甚好。”
闻承听她那么真心夸赞，竟似浑然不在意他有追求者的样子，倒有几分恼怒道：“甚好，那趁今日煎药你便多瞧瞧她，也省得让我家童子代劳。”
要她煎药？钱摧兰霎时苦了脸，改口道：“说错了，是老妇我嫉妒佛子您神采出众、一呼百应，竟能得到那样意气风发的姚城主一心倾慕。”
闻承被她一番话哽得呼吸迟滞了半分，愈发冷下脸道：“既然对我如此生厌，那过去这月余载的日子里倒是委屈你在我身旁忍受了。阿释，带钱婶下去煎药，药不煎好不允许她再上来。”
恰当正好，队伍停下来修整。
小沙弥「阿释」顶着圆溜溜的小脑袋，对钱摧兰吐舌头说：“大婶你可终于被轰下来了？得亏是咱法师性子好，就没见哪家打杂的仆妇非得跟主人坐在同一个车子里的。”
钱摧兰费劲巴拉地爬下了车板，扶着一匹斑驳花色的马儿，蹒跚地笑着说：“没办法嘛，身子太胖了，婶婶我走不了那么远的道儿。”
花皮马就是那一匹踩了土匪的马，因为在大街上被猪砸了受|惊发狂，所以卖得很便宜。
钱摧兰一眼就从茫茫马群里相中了它，见猎心喜，六两银子便高高兴兴地牵走了它。
“咯噔噔。”一道清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马上骑着的正是那一位英姿飒爽的姚城主。
“钱婶可是累了？”姚千燎轻快地勒了缰绳，就见钱摧兰身靠着一匹满是瘢痕的癞子皮老马，在那儿吭哧吭哧地喘粗气，不免关切地问道，“我有侍从在溪边镇了西瓜，还晾了几碗凉茶，婶子若是不嫌弃，不妨去那里歇一歇？”
“那可真是再好不过了，”钱摧兰和蔼地笑起来，“多谢城主体恤，等老妇我完煎了药便立马过去，无论如何也得蹭上些口福，好沾沾城主的菩萨心意。”
“煎药？”姚千燎便是因了好奇才特意来的，她有意无意地朝那一扇挂了佛纹帘子的车窗使了个眼色，试探问道，“可是法师近来身子不好？本城主随行带了些个大夫名医，若缺哪些奇珍灵植，也请您尽快跟我说呀。”
小沙弥「阿释」高声抢话道：“我们法师可是超凡脱俗的人物，又哪儿会用得上那一些把脉问诊、熬汤煎药的寻常手段？——啊！”
小沙弥吃痛被敲了一下，钱摧兰摁着他的戒疤脑袋，讪笑着弥补说：“是我自个儿人老荷枯、潦倒形秽，那些佛子的神通手段使出来倒叫我虚不受补，索性只能先照他开的几个药方子调理着，好叫老婆子多活两天。”
“因人施治，”姚千燎感慨道，“未料悟真法师他非但为人以慈悲为怀，而且还能体察入微，救一名老妇都能细致耐心到这个程度。”
“城主此言确然。”钱摧兰微笑附和，又打官腔吹捧了闻承几句，见姚千燎还一连串话里有话地打探她与悟真法师的关系，便糊弄了几句揭过去。
半晌过后，钱摧兰煎好了一瓦瓮的药，又拎着一篮子镇凉的西瓜回来，正巧撞见姚千燎吃了个瘪——隔着幕帘，几句话的功夫，又被闻承不冷不热地挡走了。
“真是可惜，难得辜负了佳人一番情谊。”钱摧兰隔岸观火，摇头晃脑地叹道。
阿释愤愤不平，呛她道：“你倒是会说风凉话，那城主对你和其他侍仆一路嘘寒问暖，做足了一副女主人的姿态，难道你还真没看出来吗？”
“这有什么？”钱摧兰不以为意地说，“佛子何等绝色？姚城主尚且只是言语示好、一心追随而已，发乎情止乎礼。若我像她一样身居高位，定比她嚣张千倍、万倍还不止。”
作为一城之主，姚千燎敢爱敢恨，钱摧兰倒是还挺欣赏她的。
“你想得美？”阿释不服气地翻了个白眼，“说到底，能得我家法师这般对你另眼相待，就已经是破了天荒的了。大婶你居然还敢说出这样觊觎佛子的话，莫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吃都吃了，正好也分给咱小和尚一口？呐——”钱摧兰笑语盈盈地立在那儿，好整以暇地望向小沙弥身后，努了努嘴。
阿释一个激灵，后背发凉，缩着脖子一转身，就见到他家悟真法师撩着帘子，正幽幽地注视着他。
闻承淡淡道：“背后嚼舌根，回去抄经。”
“是。”小沙弥委屈地垂下了头，还不忘狠狠地瞪上钱摧兰一眼，然后就逃也似的离开了。
钱摧兰笑吟吟地说：“我也嚼了，佛子若罚，可要一视同仁？”
“这便是你的嚣张？”闻承轻笑一声，撂了帘子，帘后传来一声，“上来。”
钱摧兰如蒙大赦，赶在车队重新启程之前爬上去坐好，然后捧了那一瓮瓦罐献上去，开始听车轱辘的滚动声。
“嘀嗒——”
耀着金光的一滴血滴落，晕散在那一汪棕褐色的药汤里，泛出一圈圈涟漪。
一丝微不可闻的血腥味，混杂在苦香的药味中弥散开来，萦绕在唯有二人独处的宽大车厢里。
“呼——”钱摧兰举罐一饮而尽，深吐一口气，只感觉血液通畅，子|宫|内涌流着融融的一股暖意。
闻承问道：“调养了半月有余，感觉如何？”
“甚好，”钱摧兰如实道，“撕裂的伤口都已经掉痂了，也不再脱|垂和失|禁。还得是多亏了佛子您每日添进去的一滴药引子，简直如有神助，说是唐僧肉也再不为过了吧？”
阴||道|撕裂，子宫脱垂，大小|便失|禁——这三样是最困扰折磨钱摧兰的老大难问题，能得痊愈是最要紧的。
“唐僧肉治不好你的半截舌头，”闻承掐起了钱摧兰的腮帮子，“还有这几颗脱落的牙。”
“但您可以？”钱摧兰的下巴搁在他的掌心里，龇牙一笑。
原身那口牙常年疏于清洁，脱落斑驳，发黄生虫。
钱摧兰死皮赖脸地求着闻承给她嘴里施了个洗尘诀，将藏污纳垢的牙缝都一扫而空。
除去了牙垢，她又狠狠心拔掉了几颗蛀虫严重的坏牙，这才笑起来干净清爽些，总归不要惹人嫌恶。
“这般寄希望于我？”闻承瞥了她一眼，“我还当你以为吃了熊心豹子胆，便再无所顾忌了呢。”
“原来您也听到了呀？”钱摧兰讨好地凑上去，抬起手假装掌嘴，“都怪我乱讲，都这副德性了还想吃天鹅肉——”
“你不是什么癞蛤蟆，”闻承下意识脱口而出打断了她，钳制住了她的手腕，又低声补道，“我也并非天鹅。”
钱摧兰被他握着手臂，没有挣扎，坦然笑道：“佛子不在意就好。”
闻承深呼吸，镇定下来道：“再过几日，到屋阴山，待降伏了那里盘桓多年的一只大妖，我便为你护法，生骨|滋|肉。”
·
屋阴山，百姓代代口耳相传的鬼|山。
隔岸望去，群山中迷雾缭绕，有千幢屋子的虚影在这里重叠交错，或真或假。
大船赫赫，钱摧兰挨在夹板边缘，扶着舷墙，眺望江面。
“唰。”湍流冲撞，船舶摆动，她只不过随着摇晃了几下，就有一只稳稳的手臂地撑在了身边。
“小心。”闻承在钱摧兰身畔道，“此处江阔水急，直入大海。”
挨得太近，一股疏离的檀香味透进鼻尖来。钱摧兰挪了挪身子，瞥向闻承身侧不远处：“姚城主可在那里还一眼深情地瞧着你呢。”
“无妨，”闻承一身清净，傲然屹立，遥遥凝视着对岸一群微幽明灭的敌影，眼神晦暗不明道，“待她见识过了今日一番惨象之后，便会自行打道回府了。”
惨象，自然是血|腥杀|戮。
这里栖息着上千头人身鱼尾的妖怪，他们的歌声悠扬婉转、容貌绮丽——如今却都在一道金光之下灰飞烟灭、化为齑粉。
钱摧兰躲在一群念经的和尚身后，一脸叹喂地道：“你们佛门也是擅长大杀四方的嘛？”
只见闻承扬手一甩，那一串赤红色的骨链悬空而上，爆散出无数颗庞然的金珠，迸溅着耀眼的血光，砸在了抵抗的人鱼族群身上。
任它如何尖叫嘶鸣、满面狰狞，都在一瞬间爆裂开来，化作赤红雨雾凝聚落下，浓重的血腥味铺面而来。
“那当然，若是不操戈动武，你以为那些凶蛮的人鱼便会自愿引颈受戮了吗？”小沙弥解释道，“过路的无辜百姓被人鱼引诱至此，又被拆解吞吃，冤魂盘踞不散，正好是一大桩待攒的功德，悟真法师负责杀生，我们接着超度它们，一切顺理成章。”
“原来如此，”钱摧兰总结道，“和尚下手会了犯杀戒，换作是个还了俗的佛修来杀却又无妨了吗？”
真是一派冠冕堂皇的佛门，倒不如那头挥舞着钢刀、率先冲上去大劈大砍的姚城主来得痛快。
“悟真法师！”姚千燎咬牙一挥，拦腰斩断了一条人鱼，大喊道，“看我来助你也！”
“无需多事。”闻承冷着脸，一推掌隔空将姚千燎和她的部将们送离开来。
姚千燎可是率兵而来的，那群兵将不过是些会武功的凡夫俗子，敌不过人鱼的尖牙利爪，人一死反倒是无端给闻承造孽。
“可恶！”姚千燎竖直砸了刀，一把杵着插|进甲板上，憋闷地气道，“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让他待我另眼相看？”
就这么自暴自弃地念了两句，姚千燎听见嘭嘭咚咚的一连串沉重的脚步声，一抬眼，她惊讶道：“钱婶？”
钱摧兰抬着一锅热腾腾的红枣枸杞汤，被一声尴尬叫停，索性便笑道：“姚城主呀？刚从前线回来辛苦了，怎么样，要不要来一碗啊？”
姚千燎好奇问道：“您这是？”
“哦，刚炖了一锅益气补血的热汤，你看那法师一甩珠子吐了好几口血，弄得小脸儿都白了，老妇姑且先炖出来凉着，他要不喝那我就自个儿享受了。”
钱摧兰笑眯眯地找了一通借口，愣是没让姚千燎猜出是她嘴馋去厨房摸红枣开小灶的事实。
没办法，原身是个富态胖妇人，胃囊都被撑大了，一天吃八顿，一顿不吃饿得慌。
钱摧兰有在忌口少吃，却也没指望绝食残害自己，偶尔还是得要解解嘴馋的。
“谢谢钱婶，”姚千燎听她一言感动极了，果断盛了一碗，惭愧地说，“是我只顾得一口气冲上去喊杀喊打，竟然没能注意到从这一点照料法师。”
钱摧兰笑道：“无需计较小节，城主您自有过人之处。”
“唔！”倏然间，姚千燎痛饮了一口，突然眼神发亮，爽快呼道，“何等美味！”
钱摧兰就这点子厨艺好。
秃驴擅长念经文，老太婆我擅长吃。吃得美味多了，酸甜苦辣咸一闻味道、一沾舌头便知道该下什么火候，哪怕失忆了也还能有两把刷子亮亮。
那汤是真不错，入口清爽香甜，浓淡适中，姚千燎一饮就停不下来，赞不绝口。
以至于当悟真法师一人降妖除魔、风尘仆仆地归来的时候，钱摧兰手上只剩下了最后一碗温汤。
闻承问道：“汤呢？”
钱摧兰：“……”他怎么时时盯着我？
钱摧兰犹豫一番，弱弱地道：“就这么点儿了，我都还没怎么尝出个味道来呢。”
闻承风轻云淡地陈述道：“我脸都白了。”
钱摧兰：“……”
修为精深可真是好啊。待她钱老太婆补了缺牙和半截舌头，也得想法子洗筋伐髓、重新修炼，必定要有朝一日再获神识，做上一回千里眼和顺风耳。
·
到深夜，山路崎岖不便赶路，一行人暂且歇息在屋阴山上的几幢屋子里。
闻承无悲无喜，剥离出来了几条人鱼尾骨，磨成粉末，要给钱摧兰治疗。
小沙弥阿释焦急地守在庭院之外，来回踱步，只听一阵珠粒零碎落地的声响，便按捺不住闯进了屋内。
“呦，”钱摧兰抱着在她膝盖上酣睡的脑袋，龇起一排齐赞赞的白牙，冲小沙弥微笑道，“你家佛子不小心晕倒了，能帮我把地上那些珠子都捡起来吗？”
小沙弥难以想象他所敬仰的那一位悟真法师此刻居然正无知无觉地枕靠在一个妇人的大腿上。
他先是震惊，而后气急败坏地冲上去搬动闻承，反问道：“怎么不换你来捡？”
钱摧兰摊开双手，无奈示意道：“他硬要扒拉着婶婶的腰不放，婶婶我也是爱莫能助啊。”
这下钱摧兰双臂都举起来了，小沙弥才发现悟真法师正趴伏在她大腿上，双手紧紧地搂着她的腰。
她腰上一圈肥肉重叠，法师手臂修长愣是环在那拢了个严实，小沙弥搬又搬不动，怎么扯都扯不开。
偏偏钱摧兰还在那里说风凉话：“哎呀这可如何是好？此等羞赧之事，若是传出去了，那悟真法师的青白声名可要如何保住啊？”
“你你你你——”小沙弥被逗坏了，急得在原地跳脚，惊愕地指着她道，“你怎能如此臭不要脸？”
“臭？”钱摧兰笑道，“我可是洗得香喷喷的、又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才来找你家佛子问诊的，没曾想他施完了法两眼一闭就扑过来了，若是流了口水脏污了我这裙摆可怎么办？”
阿释脑子里乱哄哄的一团，都快语无伦次了，反口顶嘴道：“法师素来克己复礼、洁身自好，又怎么会做出流口水那等行径？”
他若真要克己复礼，那就不可能做得出搂着钱摧兰膝枕这等行径了。
再一晃眼，阿释看见佛子还枕在她膝盖上，更是心如擂鼓。
阿释埋怨道：“说到底，要不是白天降妖失了精血，晚上又得催动本命法器替你补牙添舌头，法师根本就不至于落到这一步。”
单看佛子面无血色、嘴唇发白，面容因虚弱更显得惹人怜惜。
一袭肃穆的法袍遮掩到锁骨，一丝不苟地拢着，又是另一番禁|忌滋味。
他就这么毫无防备地昏迷着，双眸紧闭，眉心微蹙，一身暗香若有似乎地传来。
白日里的强势打杀与此刻夜色朦胧中的无声沉眠形成了一种鲜明的对比，真是惹得钱摧兰恨不得立刻对其上|下施为。
“倒要怪我，”钱摧兰轻抚着闻承的一头青丝，“那人鱼骨粉药性毒辣，光凭我一人又岂能压制得住？若非他割破手腕喂我饮血，今日我只怕要爆|体而亡了。”
原身的体质平庸，非但毫无灵根，又年纪大了，随便来点啥修士的滋补疗伤、美容养颜的灵丹妙药对她而言都是剧毒，故此，闻承采用的治疗手段都非常谨慎。
人鱼骨粉是好物，能生白骨、活死人。
经此一治，钱婶婶长全了整根舌头，又补齐了一口坚硬整齐的白皙好牙，就连时常酸痛难耐、咯吱作响的膝盖骨都硬朗起来了。
再剩下的毛病，无非就是年老肥胖、皮肉糙黑了一点，只要先健康活下去，其余都无伤大雅，钱摧兰有耐心慢慢活好了。
小沙弥一时无奈，只好任劳任怨地捡起了满地散落的骨珠，塞进钱摧兰怀里，气鼓鼓地道：“真不知道你到底有什么好的？能教佛子这般对你特殊相待！”
“谁知道呢？”替身之事自然不能透露，钱摧兰顺着小沙弥的话含糊了半句，眼含笑意地说，“只不过是他一副想给我好处的样子，我意志薄弱，又怎么可能不接受呢？”
钱摧兰能一口就不假思索地答应下了闻承的替身条件，同意那简直像儿趣一般的利益交换，并非是出于她对一名陌生佛修的信赖，只不过是一种破罐子破摔。
那一道惊魂动魄的天雷不依不饶地追着钱摧兰劈了数年，再叛逆的一身反骨到最后也给磨得没脾气了。
管他有什么阴谋诡计，反正她都烂到这个地步了，做他替身既能恢复健康，又能占他美色，不如假装成对美色意志薄弱的样子，一门心思利用闻承强大己身。
·
隔日，清晨。
一缕清浅的阳光从窗台映照进来，照亮了闻承的眼眸。
他承认他是故意晕过去的，梦中或许还有几句呓语，都是因为思念太重，又对钱摧兰怀有几分恼怒。
那女城主一路向他求|爱|示好，钱摧兰亲眼目睹了，非但丝毫嫉妒没有、全然不为所动，她甚至还亲手煮了汤给姚千燎吃，两个人有说有笑的打成了一片。
那女人何等金贵的厨艺？曾经闻承只有在被钱摧兰吊起来折腾个半死的时候，假装生气到极致，才能有幸被她哄着喝下一碗她熬制的羹汤。
没曾想，他处心积虑算计好一番才能从钱摧兰那里尝到的手艺，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姚千燎所得了。
这下一来，闻承原本的意图是想要任由姚千燎爱慕他——引起钱摧兰的嫉妒，到头来却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倒害他自己嫉妒得不轻。
“你醒了？”钱摧兰叫小沙弥给她搬来了一堆软垫靠坐着，手里还抚摸着闻承的鬓角和后脑勺，“睡得怎么样？要不要裹裹伤？”
“不必了。”闻承匆忙起身，一掐法诀，先理顺了被她揉得乱糟糟的头发，确保仪容整肃，再愈合手腕上那一道结了血痂的割痕。
钱摧兰说笑着要给闻承包扎伤口，却被他敏捷地避开了。
她微微一愣，一低眼瞧见自己那一根根短粗黑黄的手指头，倒也适时收手，尽可能不再触碰他哪怕半片衣衫。
闻承避开视线道：“昨夜辛苦你了。”
“不辛苦，”钱摧兰温和道，“是您起得早，又没赖到日上三竿。还得求您宽恕我昨儿一晚上手贱，不小心弄掉了您的玉冠。”
闻承神情淡然，起身道：“再重新束上便是。”
钱摧兰眼瞧着他端坐到了一面铜镜之前，脊背挺直，青丝如瀑。
小半刻沉静过后，闻承似乎是讶异于她为何迟迟不曾有半分举动，背对着她，轻飘飘来了一句道：“不肯帮忙吗？”
“哦。”钱摧兰这才像回过神来似的，起身寻了梳子，替他束起了发冠。
铜镜中一男一女的模糊身影前后交叠，钱摧兰立在闻承身后，臃肿的轮廓映衬在镜像中，便仿佛在圆融地圈住了他一样。
闻承凝视着镜影，倏然开口道：“你可知——我当初为什么还俗？”
钱摧兰猜道：“莫非是为了那位心上人？”叫她做替身扮演的那位白月光？
“嗯，”闻承微微颔首，强作平淡，略带几分羞恼地低声说，“她说我簪发髻戴玉冠好看，发质丝滑又软，摸起来很舒服。”
木梳悬在半空中停滞了一瞬。
这一点，倒是与钱摧兰的想法不谋而合。
·
姚千燎之前根本就没把那位钱婶放在眼里，她就当她是一名普通的仆妇，顺便对所有的仆从都礼善有加。
然而，在屋阴山那一夜，姚千燎夜里被人鱼尸骨的腐臭熏到睡不着觉，满耳朵回荡的都是一群秃驴们轰鸣的诵经声。
她辗转反侧，左思右想，最终还是决定放弃追求闻承，改等到日头高照的时候就去找悟真法师辞行。
小西天还是离山海城太远了，这世道妖魔肆虐，在那儿她没法庇佑她的子民。
“悟真法师启程了没？”隔日一早，姚千燎去找到小沙弥问。
小沙弥面有倦色，随手朝她身后指了指说：“在那儿，快上车了。”
姚千燎不假思索，扭头一转，入目一景令她霎时间愣在原地，瞳孔放缩。
那佛子——当着姚千燎的面——搂住了钱婶的腰，一把将妇人推上马车。
姚千燎怔怔地望向他，闻承若有所觉地侧过身，眸光微微一瞥，与姚千燎四目相对，点了点头。
原来是早已心有所属——姚千燎了然，心中松快，就此拜别，策马而去。
不必计较区区小节，一个好脸男人而已，她姚千燎自有过人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