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市民大会

    “......妈妈,妈妈,您睁睁眼,念亲来啦。”

    温柔的女声落下好几秒,病床上油尽灯枯的老人才缓慢地将脑袋转向声源,她艰难地睁开被生理性眼泪占满的浑浊眼睛,只觉灰蒙蒙的床前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紧接着一双热乎乎的宽大手掌牢牢抓住她遗留在被子外打点滴的左手。

    平常稳健淡定的男声忍不住哽咽,“妈妈。妈妈,我来了,念亲来啦。”

    胡湘湘的口鼻被脸上的呼吸罩遮挡,维护生命的呼吸机发出的运作声盖住了她细若蚊吟的笑声,只有将耳朵贴在透明罩的念亲能听到这位风烛老人激动的呼吸,他眨掉眼角的泪水,颤声说道,“妈妈,你想说什么。”

    “......念亲,不要,不要哭,妈妈,妈妈要回家了。”

    胡湘湘望向床边的其他后辈,虽然她已经看不清他们的长相,却能从曾经的相处中分辨出哪位是儿媳,哪位是孙女孙子,那趴在床脚的重孙似乎还在笑,笑着说“太奶奶是个大懒虫,怎么还躺着睡觉觉。”

    说着说着,胡湘湘眼前模糊的人影竟慢慢清晰起来——小重孙穿着上好绸缎制成的马褂,大眼睛笑盈盈得,举着手里的小汽车,他大笑,“小姨小姨,快起来陪我玩!”

    胡湘湘颤抖地伸出手,不确定道,“......平,平安?”

    她不可思议地看向其他人,靠在床边的是清明,他身后站着小满,小满后面是爸爸妈妈和奶奶,还有在平安身边手拉手的姐姐姐夫。

    胡湘湘朝他们一一看去,泪水流得更急了,她想大声呼唤他们的名字,却又怕像以往的梦境一样吓走亲人,只好强忍住汹涌的情绪嘶哑道,“清明,小满,奶奶,爸爸,妈妈,姐姐,姐夫,湘湘好想你们......你们是来接我的吗?”

    胡湘湘朝最近的顾清明伸出手,那是她去世十五年的爱人,此时此刻的他一身笔挺军装,面容干净清俊,正是风华绝代的二十岁。

    他握着她干枯的手,温柔笑道,“湘湘。我们来接你回家。”

    “......回,家?回家,回家!我要回家!”

    胡湘湘睁开眼,第一反应这里没有医院里刺鼻的消毒水味,木质清香中隐隐约约间透着一股熟悉的香臭。她迷迷糊糊地撑起身,下一秒却震惊地瞪大了双眼。

    只见旧式青石地板上几乎铺满了稀碎的陶瓷碎片,不远处的八仙桌上摆着一架红木食盒,食盒的盖子没有盖严,露出一角清白色的碗碟。

    胡湘湘颤着身子下床,耷拉着皮鞋挪到桌前,待看清食盒里的东西后,她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碟子里放着还剩一口的臭干子,碗里还有一块完整的糕点,两种食物混合散发出的气味既香又臭,但这正是她魂牵梦绕的幼时味道——家门口的臭干子,八角亭怡隆斋的芝麻豆子糕。

    胡湘湘捏起糕点小心翼翼地咬下一口,甜糯的豆子糕在口腔里迸发出久违的口感。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噗噗落下,破碎的哭泣声掩盖在咀嚼中,没人知道这位16岁的少女此刻的内心,正如没人知道现在的长沙即将引来百年浩劫。

    门外的看守在听了好一会哭声后,还是不放心地打开房门,也许是收了保安队大队长的好处,也许是可怜这样一位年轻美丽的少女,看守进屋后站在门口温声道,“湘湘妹子,你别哭了,待会你去大会认错态度好一些,让家里人多补些洋灰罚款应该就没问题了。”

    胡湘湘不妨有人进来,连忙擦干眼泪,身体却控制不住抽噎,“什么大会?”

    “你忘记了?今天上午十点在茶园巷开市民大会,一会穆副官就来接你了。”

    胡湘湘错愕地上前几步,走到看守面前大声道,“市民大会?”

    看守以为她还在置气,连忙解释,“是,不过你别担心!我们长官......”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娃娃脸的年轻军官跨步站在门口,他先是看向惨不忍睹的地板,心里默默计算着索赔价格,接着顺着目光挪到立在门口的俩人,无奈道,“湘湘妹子,请跟我走一趟吧,你的家人都在茶园巷等你呢。”

    胡湘湘盯着眼前人——小穆,长沙后生仔,她听清明聊起过这位做事有些鲁莽但为人正直真诚的年轻人,母亲改嫁到长沙,家里除了母亲,弟弟妹妹,还有一位看他不顺眼的继父,他跟了清明几年,后来牺牲在一场战争中,二十出头的年纪埋骨于家乡的荒野里。

    胡湘湘的泪水又淌了下来,刚到的小穆副官哪里应付过此等场面,一时间慌了手脚,“你别哭,长官不会为难你的,真的,顾长官只不过想拿你做个文章,让大家明白城防的重要性,不会真严惩你的,哎呀,好妹子,你别哭了。”

    胡湘湘哭得停不下来,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急得小穆副官不知如何是好,一双圆眼睛左右张望想办法,结果视还真让他发现个情况。

    “湘湘妹子,你的脚......”

    胡湘湘被激动的情绪裹挟,哪里知道自己的左脚已经被碎瓷片划破,直到黑色的棉袜吸饱了鲜血流淌出来被人看到,被小穆副官一提醒,胡湘湘才后知后觉脚部的疼痛。

    小穆如临大敌,他还道自己提前来接人,就算胡家妹子撒泼浪费点时间也能按时到场,可现下她受伤,还流了这么多血,必须去医院包扎,这样一来一回肯定赶不及市民大会。

    这次任务算是失败了。

    虽然会被长官斥责,但小穆心里还是想着先去医院不要拖到感染受罪,于是连忙道,”湘湘妹子你这脚只怕伤得不轻,我们先去医院包扎。”

    胡湘湘抬眼看他着急地神色,擦掉眼泪道,“我不疼,不是说十点就要开始吗,我们现在就过去吧。”

    小穆摇头,“不行,你流了这么多血还能走吗,再说也没准备桌椅板凳,你也站不住啊。”

    胡湘湘的倔劲儿上来,竟连抽噎都止住了,“我不想做个没诚信的人,这点小伤算什么,你们顾长官不是要拿我做法吗,我要是不到还怎么进行下去,走吧!”更何况,我与他已经十五年没有相见,去医院浪费时间是万万不可能的。

    小穆劝说不住,只好扶着她上吉普。

    军用吉普行驶在熟悉的街道上,胡湘湘好不容易停息的泪水又流了出来,小穆看着后视镜里可怜巴巴的女孩,苦笑道,“湘湘妹子你这又是何必呢,一会站上个把小时,恐怕一礼拜都不能走路了。”

    胡湘湘知道他的意思,却不好说自己流泪是因为激动与思念,只摇头道,“你别告诉别人我脚受伤了。”

    小穆叹气,还想再说两句,却见胡湘湘一边擦眼泪一边梳理头发,只得默默闭上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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