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日满天地,火云成山岳。

    丹阳城东,知县衙门口,烈日照下一团瘦弱挺拔的影子。

    “曲娘子还跪着呢?”

    “跪着呢,都跪了快一整日了。”捕快许奉正翘着二郎腿嗑瓜子,眯了眯眼看向太阳,“这七月的天儿啊,在太阳底下站半个时辰都站不住,曲娘子可真行。”

    乔起天又望向了县衙门口那女子的身躯。

    曲意今年不过十八岁,和这丹阳城内簪花戴钗、闺中待嫁的小娘子们一般年纪,却早早卸下了钗环首饰和繁重的衣裙,接过了父亲的生意,利落地游走于大街小巷,成了名动丹阳的女商人。

    曲家的生意原本该是长子曲玄接手的,但曲玄五年前离家直至半个月前都毫无音讯,父亲撒手前,便将整个曲家的生意交给了女儿。

    半个月之前,曲意才再次见到小时候对自己宠爱有加的兄长。

    据兄长说,他五年前离家从军后,因连年征战无法回乡,近日又因战败被贬回了原籍。

    曲意玩笑似的调侃大哥:“我大哥也是当过大将军的人了,以后妹妹出门倍儿有面子!”

    曲玄却避过她的目光,似乎有些难言之隐。

    沉默半晌,他微微笑道:“将军帐下一小卒而已。”

    原以为兄长回来了,日子就能这么过下去。

    可七日前,知县老爷的手下忽然来到他们家,连绑带铐地把曲玄捉走之后,连审问关押的流程都没走,直接枭首、弃市一条龙。

    罪名是泄漏军机,通敌叛国。

    行刑当天,曲意是眼睁睁看着衙役把曲玄带走,又眼睁睁看着兄长的人头落地的。

    她极力向知县求一个重审或是暂缓行刑的机会,在兄长被带走时,被押赴刑场时,甚至被枭首的前一刻。

    可是知县说,上面下来的文书清清楚楚写着:斩立决。

    没得商量。

    曲玄被枭首后,她又眼睁睁看着不明真相的百姓因为“通敌叛国”的罪名,往他的尸首上扔烂菜叶子,砸鸡蛋,吐唾沫。

    幸好曲意没有完全失去理智以至于上去跟他们干架,她直接找到郭知县,送银子送地皮,又好说歹说了三天,知县才让她把曲玄的尸首领走了。

    说兄长通敌叛国,曲意是打死都不会信的。

    她的父亲是个精明的商人,却偏偏养出了曲玄这么个从小就把孔孟之道挂在嘴边的忠臣孝子。

    父亲一棍一棍打在他屁股上,问他将来想干什么的时候,曲玄还是咬着牙说:修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

    这样的兄长,怎么可能通敌叛国?

    没有办法让兄长起死回生,至少她要弄清楚,兄长被诬陷成这样的罪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人活着,她要重审,人死了,她也要。

    郭知县一听说曲意又到衙门来就头疼,偏偏曲意在当地是个有头有脸的人,不像无权无势的草民,由他随意打发了也不敢说什么。

    所以这回曲意求见,郭知县干脆就不见了。

    郭知县拖着肥胖的身躯在内堂走来走去,走了几步便气喘吁吁地拍着桌子对手下的人发火:“上一回是要尸首,这一回又要我翻案重审,她以为衙门是她家开的吗?啊?她知不知道曲玄犯的什么罪?通敌叛国啊!”

    如果让京府的大人知道了,曲意就算给自己送再多的钱,他有钱没命花,有什么用啊?

    曲意做生意,少不了常跟官府的人打交道,她知道重审曲玄一案这样的要求,他们丹阳的知县基本没可能答应。

    但曲意仍然坚持在这儿跪着,一是存了一线希望,万一郭知县头脑一热应下了呢?

    更重要的是,她只要穿白挂孝在这里跪着,全城路过县衙的人都能看见她。

    丹阳百姓都会知道,曲玄案有问题。曲家人不认,不服!

    七月的白天总是格外的长。

    乔起天抬头向天上看去,太阳丝毫没有要往下落的意思。

    曲意面色苍白,额头、脸颊上全是汗珠,连嘴唇都打着颤。

    乔起天心中不忍,“她哥哥这案子任谁都能瞧出问题,我去找老爷说,便应了她再查一查,也叫曲娘子别在烈日下面跪着了。”

    “嘘——”许奉连忙拉住乔起天,把指头按在嘴唇上。

    他压低了声音:“乔头儿,你快再也别说了。她哥哥可是通敌叛国的罪名,能让人把尸首领回去就已经是老爷大发慈悲了,还想重审?哎哟,谁给她办这掉脑袋的事儿啊!”

    乔起天扒拉开许奉的手,“泄漏军情这种罪名哪有在县衙处斩的?不押送到京府审问,连口供都没有就这么杀了?”

    许奉从小在市井中摸爬滚打,他看得清楚:“我的头儿,你以为老爷不知道吗?老爷比你清楚的多,此事涉及京府的大人物,压根不是我们老爷能说了算的!”

    乔起天往曲意的方向走,许奉又要拉他,乔起天面色沉了沉:

    “祸不及家人。再这样下去,曲娘子就要中暑了。”

    “曲娘子,别跪了,天太热了。”

    乔起天俯下身子对曲意说话,她被晒的已经有些神智不清了,仰着头呼吸沉重地问:“郭老爷答应了?”

    “没有。”乔起天叹了口气,“可娘子若是再跪下去,身体会吃不消的。”

    乔起天说着便伸手拉曲意起来,曲意的腿已经跪麻了,她身上没有力气,乔起天一拉之下,她泄了劲儿,整个人挂到了他身上。

    乔起天的脸“腾”一下红了,他连忙把手绕到她背后扶住,“许奉,快来帮忙!”

    许奉不情不愿地从阴凉处离开,嘴里念叨着“曲娘子想跪就由她跪着嘛,这种事你说咱非得掺和一脚干什么”,一边蔫儿了吧唧地伸手把曲意另一条胳膊搭上了他的肩膀。

    把曲意扶到屋内后,两人给曲意喂了凉水,又用温毛巾给她擦了脸,好一会儿她才神志清明起来。

    入目是一片简单的乌青色劲装,曲意瞧见眼前的身影,左腰挂着佩刀,腰带上悬着一块捕头的腰牌,上面写着他的名字:乔起天。

    是他啊。

    乔起天是个热心善良的人,曲意在丹阳经商时,遇到些恶霸纨绔,乔起天都会出手相助。

    兄长行刑时,刽子手挥刀而下的那一刻,也是乔起天,想要伸手遮住她的眼睛,却被情绪激动的她一巴掌拍掉了。

    他当时还说了什么来着?

    哦,曲意想起来了,他还低低地说了句:“曲娘子节哀。”

    如今城中人人都知道,曲玄是以通敌叛国罪被处斩的,往日那些巴结她的也都不理了,商场上的老对手们,都恨不得立刻夺了她的家财把她踩在脚下。

    即便有极少数的百姓同情曲意,也只是在背后替她唉声叹气几句“多好的一个姑娘,可惜哥哥是卖国贼”云云。

    她在县衙门口跪了一天,没有一个人搭理。

    乔起天这个时候还愿帮她,虽然只是举手之劳的小忙,但也足以证明他是个极善良的人了。

    曲意似是想起什么,问他道:“郭老爷可有说什么?”

    乔起天张了张嘴,似乎在组织语言决定要怎么和曲意说的时候,许奉便先开口了。

    “老爷能说什么?老爷说曲娘子什么时候离开衙门,他什么时候休沐结束。我说娘子啊,你可怜可怜我们吧,这小小的丹阳县,就算真把你兄长的案子重新翻出来审,京府的大人不认,又做得了什么数呢?”

    乔起天让许奉说话别太冲,一旁的曲意却难得的没有反驳。

    丹阳县做不了主,京府的大人却可以做主。

    斩立决的文书也是京府下来的,上了京若是衙门不审,她便告到刑部,刑部不审,她便敲登闻鼓告御状。

    总要为莫名背负骂名而死的兄长讨一个公道。

    乔起天见她呆呆出神许久没有说话,以为曲意被许奉说得伤感了,出言安慰道:“曲娘子切莫伤心,丹阳是令兄原籍,郭老爷即便无法给他翻案,若要重审也是能有几分线索的。娘子若有什么需要在下帮忙的地方,尽管说。”

    许奉一听乔头儿又乱承诺这种危险的事,急得在一旁抓耳挠腮,就盼着曲意还没回过神来,没听清他说了什么。

    曲意站起身,与乔起天四目相对,“乔捕头,你能陪我去个地方吗?”

    “不能!”许奉抢先挡在曲意和乔起天之间,“我们乔头儿今晚有约了,没空。”

    乔起天疑惑道:“我什么时候有约了?和谁?”

    许奉在心里对不争气的乔头儿翻了两个大白眼,“我呀!乔头儿,你忘了?你答应今晚和兄弟一起喝酒去的!”

    他拼命给乔起天挤眉弄眼,乔起天把他拨到一边儿,“曲娘子想去哪儿?”

    她深吸了一口气:“我想去看一看我大哥。”

    等太阳慢慢落山,曲意的体力恢复了些,她领着乔起天来到了曲玄的坟包前——

    没有墓碑,没有姓名,没有花束,只有一个小小的土堆,上面爬着几只蚂蚁。

    “他就葬在这里。”

    曲玄才刚刚下葬没两天,因为罪名重大,一时雇不到愿意安葬他的人,曲意也不愿再耽搁,便亲手安葬了兄长。

    曲意定定地看着兄长的“墓”,像是喃喃自语一般:“今儿是我大哥的头七。不得全尸,不许立碑,不入曲家祠堂。我兄长一生光明磊落,却落得这样的下场。”

    七日过去了,曲意以为自己已经接受了兄长再也回不来的事实。可她说起这些话时,想到曲玄小时教自己读书写字,陪自己上树捉鸟,双双摔下来后两个人一起挨父亲的打......

    又想到他当日在刑场上身首异处。

    曲意的心口堵得慌。

    都说商人重利薄情,可那是她的亲哥哥啊。

    乔起天没有说话,他静静地等着曲意把话说完。

    “为什么明明前几日回乡时还只是战败贬官,没过几日罪名却变成了与北凉高官互通往来,泄露军机?”

    “如果真是与北凉勾结,竟然不用押回京城审问明白,便直接在此就地处决?乔捕头,我虽为羸弱女子,却也略懂些国法,我兄长就这样死了,即便不是被急于灭口,这案子也定有蹊跷。”

    乔起天站在曲意身后,他的手不自觉的举起,似乎想要拍拍曲意的肩膀安抚她。但手还没来得及举起,曲意便回头直直看进他眼中:“乔捕头,你说难道我就该认命,我大哥就该白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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