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的一把钥匙
是秋。
温度转凉已有几日，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大都换上了薄外衣，各个行色匆匆。
天上涡旋的云叠了一层又一层，堪堪要落将下来掩埋掉它见不得的苦难。
人们大多都着急回家，因台风将要擦边过境。
许明的视线从窗边收回，低头看了一眼表，还有三分钟放学。
同桌拿胳膊肘推推她，凑头过来小声嘟囔："怎么还在讲？他的课好无聊......"
讲台上还在喋喋不休，老师用慷慨激昂的陈词去解释课本上过简的内容。学生昏昏欲睡。
许明不大认得那个老师，他是新转来接替历史老师孕假的——一张再普通不过的脸，一米八左右的个子，瘦高挑儿。眼上架了副扁方的眼镜。
明明是二十左右的年轻老师，为了压住学生偏要装老成。
许明一眼便看穿了他的诡计。
注意到了学生的心不在焉，年轻老师愤慨地训斥他们一通。台下仍旧寂然。
手机震动了一声，许明低头去看，下划拉出消息推送。是孙新成发来的，随后紧挨着威海台风过境的新闻推送。
——明子，今晚打牌来吧？
许明今日毫无兴致，早叫老师熬得昏昏欲睡，拨弄着手机回复。
——不了，回家睡觉。困。
放学铃声聒噪地在耳边乱响，台上的老师不得不停下话音，等待着铃声结束。
暴雨一连串落在窗外花坛中，整个教室里都弥漫着湿气，窗上还来不及做停留的水珠被雨水冲下来。银蛇般水线的游走着，一遍遍被重复。
台下的学生躁动的左顾右盼。
又耽误了很长时间，许明百无聊赖地在桌洞下打开了没看完的电视剧。
“那个同学——”年轻老师推了推镜框，低下头，在讲桌上指着摊开的花名册，翻找她的名字。
许明立刻用食指掀开桌洞中书本的一角，将手机推了进去，恍若无事地抬起头：“我叫许明。怎么了，老师？”
老师沉着脸，一个跨步走到台下，直走到最后一排。
“站起来！”
许明不情不愿地抱着历史课本站到了一边。
年轻老师弯下腰，从桌洞里‘嗑啦嗑啦’掀找一通，最后许明那只手机从书缝中间掉了下来，摔到地上。
老师拾起来，把她的手机压在手中卷成桶状的教案底下。
他转过头来，看着这个自觉站到教室角落垃圾桶旁的学生。
“明天下午最后一节课，叫你家长来找我谈话。”
许明识趣，没有追问手机的事，呲起牙道：“老师，你刚来不知道，我爸妈从来不来学校的。”
老师转眼去看许明的同桌，同桌和年轻老师对上视线，轻轻点一点头。
于是这个新老师不再跟她纠缠家长来不来学校的事情，晃晃手中的手机，屏幕亮了，上面是许明的自拍。
他问：“我不管其他的，你还想不想要手机了？还是想让我交给教务处？”
许明败下阵，低头翻开课本，撇嘴道：“想要。”
“那就明天下午，让你家长来找我。”
他走上讲台前，最后这么说道。
新老师又讲了一会，具体多久就不是许明能知道的了，因为她的手机被收走了。
很久之后才等到放学。
出校门的时候已经风雨交加，天色暗沉了。同学老师们骑着摇摇晃晃的电瓶车上路。也有人有家长来接，车子往门口一停，学生闪进去，也就不怕雨了。
她身子单薄，个头也矮，在风里几乎要站不住脚。像有一个大大的鼓风机，许无明今天穿了一件紫色的冲锋衣，和一条黑色牛仔裤，被吹成了一个膨胀的蘑菇。手要死死压着帽子才能让它保持在头上。
在雨中奔跑着，许明似乎看见雨幕中，同桌芝芝坐上了妈妈的车子。
心底有些羡慕。
一个没留神，撞上了车篷里缓慢向外行进的电动车。
许明才要骂，扭头一看，正是历史课上的新老师。
闭上嘴巴，再次开口说话时，成了抱歉。
“老师……”
新老师横眉冷脸，打断了她的话：“别想着讨巧，明天如果我见不到你的家长，你就上教务处写检讨去。等教务处在毕业的时候再发给你手机。”
许明哭丧着脸：“我今晚没有手机就没法吃饭了……”
历史老师没有回答，别过头，一拧车把，斗志昂扬地开上了马路。只留下一个背影。
许明的家就在学校前面不远，一路跑进楼道。湿答答一身，刚游完泳回来一样。连袜子都湿透了，难受得要命。
这个小区是一片老旧的学区房，没有电梯，隔音很差，最高只有七层楼。
许无明一层层奔上来，楼道里阴蒙的窗户，透不进多少光。
站在家门前听见屋里的吵闹声，许明丝毫不意外家里的动静，甚至觉得没有摔摔打打已经很好。
他们已经离婚很久了，却依然拉扯不清。
在门口打了个晃，低头揣着兜，就地在楼梯上坐下了。
是妈妈先开口。
“放什么屁呢，许勇山？你的春秋大梦还没醒呢吧？你的那个女儿想明子，自己听敢不敢信啊！”
许明站在门外，顺着妈妈的话，想起了爸爸和后妈的那个女儿。已经三岁了，总是爱哭，许明每次过去都要一哄再哄。
“让我的女儿给你的女儿去做保姆，你脑子里装的什么啊？”
许明听见爸爸提高了音量：“秦婷你说话能不能好听一点，什么你的女儿我的女儿，那不是我们的女儿吗？”
妈妈冷笑：“算盘打得很精啊。”
爸爸赶忙拦她。
“一会孩子回来了，你别胡说！”
他口中的‘孩子’许明，此时正坐在楼梯口，低着头掰扯手指。再抬起头，听见二人无休无止的争论，疲倦地望向窗外。
他们争来争去，但好像又没有人真正地在意许明究竟在想什么。
父亲有了新的家庭，母亲也在事业上节节高升。
似乎只有许明，被抛弃在了很多年前最后一个午后。
一家人最后一顿体面的晚饭，当初没有人意识到这是最后的一顿饭。
妈妈一边往门口走，一边不耐烦道：“我今天晚上还得加班去，你爱在哪在哪，别碍我眼，赶紧滚蛋！”
听不清父亲的说话声了。
“明天也要忙到半夜，要加班。什么，你说你的女儿？”母亲哼笑着，不可思议道。
“拜托，她还在上学，高中生学习任务多重你不了解？真关心她就让她安生两天行不行！”
许明听见妈妈说：明天也要忙到半夜。
又听见那句：高中生学习任务重。
心里不是滋味。毕竟究竟有没有学习，每天又都在忙些什么，她自己心里清楚。
如果现在上前去告诉她，明天去办公室听训......
许明实在没有勇气推开那扇门。
她既不想让妈妈对自己失望，又不想耽误她的工作。
宁愿让学校收走自己的手机。
哦？让爸爸去？
许明撇着嘴为自己的这个想法发笑。他如果知道，一定会劈头盖脸地责怪妈妈教育的失败，许明的无能，而后紧接着是一场无休无止的训斥。
老旧小区的隔音很差，在门外就能听到走到玄关的脚步声。
妈妈要出门了。
同一时间，上楼梯的脚步声传来。许明顺着身侧看去，一个穿着灰色高领打底的男人，拐杖撑在胳膊下，一步一步慢慢地往上走。每一个不起眼的台阶对他来说都很费劲。
他的头发很长很顺，扎成低马尾，许明每次看见都会想起自己的妈妈。发尾被雨水打湿了，乖顺地贴在衣服上。
因为他在学校开小卖部的缘故，许明常在放学后碰见他。
听妈妈说他是邻居里出了名的好脾气。
早前他在楼下遇见了一个连话都还说不明白的小孩，左右等了半天看不见家长，就先报了警。
事情闹得很大，里三层外三层围了很多人。
有很多人指指点点，有的说他一个瘸子，就赶紧回家吧，让别人看着就行。有的说报什么警啊，说不定等一会家长就来了。
一直到警察之前，他都在那里等着，没怎么说话。
警察虽然已经联系过了家属，但过了很长时间，孩子的爷爷才终于不知从哪里跑来。他点头哈腰地对警察说：打牌的功夫一个没看住，孩子自己跑了。
一个劲儿地跟警察解释了半天，事情勉强算了结。
在次期间，孩子的爷爷没有跟他说一句话，就连走的时候也仅仅是瞥了他一眼，往他边上啐了口唾沫星子。
——这是嫌他多管闲事了。
有个年纪轻的警察看不过眼，走之前握着他的手安慰他说：“今天没你在，孩子不知道会不会出什么危险，大家都清楚。刚听邻居说，那家的老头子是个泼皮，别往心里去。”
他倒全程没表现出什么情绪，被人感谢了没有激动，被人吐了口水也没生气。只是很配合。
“好，”他说，“麻烦你们了。”
许明当时听过这个故事后的第一反应就是：好怪的怪人。
许明和他对视一眼，来不及解释，立刻起身，往上走了一层，藏起身。
听门锁响动，妈妈‘嘭’一声带过门，老旧铁门震出巨响。她气势汹汹地踩着楼梯，一步步走下楼去，脚步声渐渐远了。
许明站在六楼的窗边，看见了妈妈的背影。车灯闪了闪，拉开车门，她坐进去，驱车离开了。
很快，父亲也开门走了。
接着许明从窗口中望见他站在楼下，没有拿雨伞，扶着腰，在雨中独自站了一会。他的背影看上去有些老态，和印象中他红着脸和妈妈离婚后，争吵许明抚养权的样子相去甚远。
不知是否因为最近操劳太多，又或是许明太久没见他。
爸爸回过头来往楼里看了一眼，许明赶紧藏去墙边。
幸好他什么也没看见。
许明不知道如何面对他。
下到五楼，站在自己家门口，许明想那个楼下男人大概什么都知道了，尴尬地和他点一点头。
低下头找钥匙开门。
摸索着自己每一个口袋，发现自己好像忘记了家门钥匙放在哪了。她反反复复找了好几遍，确认了自己身上没有钥匙。
这一番下来闹的动静不小，男人在四楼门口站定，抖落着雨伞上的水珠。
他一边收伞一边不经意地往这边看，许明想起自己身上还穿着蓝白校服。
电光火石间，许明抓住这紧要的一秒视线，轻声细语道："呀！钥匙忘在学校里了。"
许明睁圆眼睛，看上去很惊讶似的，实际她惯会用这种路数扮可怜。
男人愣怔了一下，看了看许明被水淋湿的一身，问：“雨又大了，用伞吗？”
许明假装不好意思道。
“方便吗？我会尽快还回来的。”
"客气了。"
许明知道他不便上楼，赶了两步下来，刚要接下伞柄。
又听那男人开口：“几点了？”
许明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
男人从兜里摸出手机，按亮了屏幕。
他确认下时间，显然也意识到许明需要回学校去拿钥匙，他是在学校里开小卖部，对这些当然了如指掌，道：“学校里这个点应该锁门了。”
许明开始没想到这个问题。
“那......”
男人好像是想问家里没人吗，但看了一眼五楼许明家的房门，没吱声。
许明想起刚才的场景，也不说话了。
“没事，我在门口坐一会，我妈应该快回来了。”许明以退为进，道。
男人看了她一眼，或许知道她在撒谎，没点破。
“你从小卖部走吧，我在那边......”
“我知道！”许明打断了他，狡黠道：“太麻烦你了吧？”
男人低下视线，看着她的脸，有点想笑，但还是忍下了。
“没事，我也有忘拿的东西。”
那是一把藏蓝色的雨伞，杵在地上能达到许明腰际。上面没有任何的花纹，她攥着湿漉漉的伞面，能感受到里面嶙峋的骨架。'嘭'地一声，所有积攒的雨水顺着边缘骨碌碌滚下。一把大号雨伞把许明二人遮挡在阴影里，路上狂风呼啸，吹不动那把雨伞。
男人走得很慢，许明为了将就他的身高，特意抬高了胳膊。
从楼上下来，走到学校，平时许明只需要十分钟不到。
今天走了很久似的。
男人撑着两根拐杖，全神放在行动不便的腿上，迈开一步，再费力去提另外一条腿。
许明注意到身边的行人总往这里看，许明讨厌别人这种或奇怪或怜悯的目光，这让人感到不舒服。
再看一看男人的表情，发现他完全不在意似的。
习惯了吗？
原先以为他只是一条腿不能动，今天看来是两条腿都有点问题。许明不知道这具体叫做什么，安静地跟在他身后撑伞。
走到小卖部门口时，天几乎黑透了，路灯亮起来。
他从兜里顺着绳扯出一串钥匙，轻易找出了打开这扇外门的钥匙。偏过头，细碎的刘海搭在眼旁，他的眼角有一颗痣，像一直在哭泣。
他看上去年纪不大，二十五六，比起新高一的许明大不了多少。
她想一想，自己小舅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结婚两三年了。每年过年在酒桌上，都能看出他比去年要发福很多。舅舅早已经变成了在酒桌上谈笑风生的大人。并且一年比一年圆滑。
而眼前的男人，古希腊的瓷白雕像一样。许明曾经在手机里刷到过，那种展览在一尘不染的博物馆中，灯光恰到好处地打在他的脸上，纤薄的皮肉，匀称的骨相。
同样一个年纪，却是完全不同的生活。
“进来吧。”他说。
知道自己行动不便，他侧开身，让许明先走。
他替许明打开了面朝学校的小卖部后门，自己坐在柜台后的板凳上。
“我在这里等你，拿到了从这边出来。”
“好。”
许明拿着伞，‘砰’一声张开了，举过头顶，快速跑进了高中教学楼，从侧面楼道绕进三楼教室。
从桌洞找了一遍，没有。
又去摸索书包。
好在她最终在书包夹层里找到了那个静静躺在底部的钥匙。
攥在手里，一路跑回了小卖部。
钥匙扣挂在指尖，许明快乐地向那个男人摇晃着手中的钥匙。
“找到啦！”
男人点点头，拿过一旁的拐杖，手撑在柜台上，借力站起身。
“走吧。”
两人慢吞吞地走在路上，很少有话，顶多就是些：小心车，注意有水之类的。
两旁暖黄的路灯，透过梧桐树的叶子，落下来。
许明看雨势渐停，收了伞，胳膊已经酸了。
学校食堂的午饭实在太过难吃，许明往往不到下午就已经饿了，更不用提现在天已经完全黑下去。
肚子咕噜咕噜响了。
男人侧过头，看她一眼。
通向小区的羊肠小道蜿蜿蜒蜒，因为速度慢，两人一直是贴边走的。
男人停下来，问：“饿了？”
“嗯。”
许明点头。
他继续慢吞吞地往前走。
许明的晚饭还没有着落，既然逮到一个好心人帮忙来拿钥匙，那么其他事情......
羊毛就要逮着一个薅。
“你会做饭吗？”许明问。
言下之意，我能去你家蹭饭吗？
男人看她一眼，哼笑一声，继续撑着身子，迈开步。
“去楼下馆子里吃吧。”
温度转凉已有几日，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大都换上了薄外衣，各个行色匆匆。
天上涡旋的云叠了一层又一层，堪堪要落将下来掩埋掉它见不得的苦难。
人们大多都着急回家，因台风将要擦边过境。
许明的视线从窗边收回，低头看了一眼表，还有三分钟放学。
同桌拿胳膊肘推推她，凑头过来小声嘟囔："怎么还在讲？他的课好无聊......"
讲台上还在喋喋不休，老师用慷慨激昂的陈词去解释课本上过简的内容。学生昏昏欲睡。
许明不大认得那个老师，他是新转来接替历史老师孕假的——一张再普通不过的脸，一米八左右的个子，瘦高挑儿。眼上架了副扁方的眼镜。
明明是二十左右的年轻老师，为了压住学生偏要装老成。
许明一眼便看穿了他的诡计。
注意到了学生的心不在焉，年轻老师愤慨地训斥他们一通。台下仍旧寂然。
手机震动了一声，许明低头去看，下划拉出消息推送。是孙新成发来的，随后紧挨着威海台风过境的新闻推送。
——明子，今晚打牌来吧？
许明今日毫无兴致，早叫老师熬得昏昏欲睡，拨弄着手机回复。
——不了，回家睡觉。困。
放学铃声聒噪地在耳边乱响，台上的老师不得不停下话音，等待着铃声结束。
暴雨一连串落在窗外花坛中，整个教室里都弥漫着湿气，窗上还来不及做停留的水珠被雨水冲下来。银蛇般水线的游走着，一遍遍被重复。
台下的学生躁动的左顾右盼。
又耽误了很长时间，许明百无聊赖地在桌洞下打开了没看完的电视剧。
“那个同学——”年轻老师推了推镜框，低下头，在讲桌上指着摊开的花名册，翻找她的名字。
许明立刻用食指掀开桌洞中书本的一角，将手机推了进去，恍若无事地抬起头：“我叫许明。怎么了，老师？”
老师沉着脸，一个跨步走到台下，直走到最后一排。
“站起来！”
许明不情不愿地抱着历史课本站到了一边。
年轻老师弯下腰，从桌洞里‘嗑啦嗑啦’掀找一通，最后许明那只手机从书缝中间掉了下来，摔到地上。
老师拾起来，把她的手机压在手中卷成桶状的教案底下。
他转过头来，看着这个自觉站到教室角落垃圾桶旁的学生。
“明天下午最后一节课，叫你家长来找我谈话。”
许明识趣，没有追问手机的事，呲起牙道：“老师，你刚来不知道，我爸妈从来不来学校的。”
老师转眼去看许明的同桌，同桌和年轻老师对上视线，轻轻点一点头。
于是这个新老师不再跟她纠缠家长来不来学校的事情，晃晃手中的手机，屏幕亮了，上面是许明的自拍。
他问：“我不管其他的，你还想不想要手机了？还是想让我交给教务处？”
许明败下阵，低头翻开课本，撇嘴道：“想要。”
“那就明天下午，让你家长来找我。”
他走上讲台前，最后这么说道。
新老师又讲了一会，具体多久就不是许明能知道的了，因为她的手机被收走了。
很久之后才等到放学。
出校门的时候已经风雨交加，天色暗沉了。同学老师们骑着摇摇晃晃的电瓶车上路。也有人有家长来接，车子往门口一停，学生闪进去，也就不怕雨了。
她身子单薄，个头也矮，在风里几乎要站不住脚。像有一个大大的鼓风机，许无明今天穿了一件紫色的冲锋衣，和一条黑色牛仔裤，被吹成了一个膨胀的蘑菇。手要死死压着帽子才能让它保持在头上。
在雨中奔跑着，许明似乎看见雨幕中，同桌芝芝坐上了妈妈的车子。
心底有些羡慕。
一个没留神，撞上了车篷里缓慢向外行进的电动车。
许明才要骂，扭头一看，正是历史课上的新老师。
闭上嘴巴，再次开口说话时，成了抱歉。
“老师……”
新老师横眉冷脸，打断了她的话：“别想着讨巧，明天如果我见不到你的家长，你就上教务处写检讨去。等教务处在毕业的时候再发给你手机。”
许明哭丧着脸：“我今晚没有手机就没法吃饭了……”
历史老师没有回答，别过头，一拧车把，斗志昂扬地开上了马路。只留下一个背影。
许明的家就在学校前面不远，一路跑进楼道。湿答答一身，刚游完泳回来一样。连袜子都湿透了，难受得要命。
这个小区是一片老旧的学区房，没有电梯，隔音很差，最高只有七层楼。
许无明一层层奔上来，楼道里阴蒙的窗户，透不进多少光。
站在家门前听见屋里的吵闹声，许明丝毫不意外家里的动静，甚至觉得没有摔摔打打已经很好。
他们已经离婚很久了，却依然拉扯不清。
在门口打了个晃，低头揣着兜，就地在楼梯上坐下了。
是妈妈先开口。
“放什么屁呢，许勇山？你的春秋大梦还没醒呢吧？你的那个女儿想明子，自己听敢不敢信啊！”
许明站在门外，顺着妈妈的话，想起了爸爸和后妈的那个女儿。已经三岁了，总是爱哭，许明每次过去都要一哄再哄。
“让我的女儿给你的女儿去做保姆，你脑子里装的什么啊？”
许明听见爸爸提高了音量：“秦婷你说话能不能好听一点，什么你的女儿我的女儿，那不是我们的女儿吗？”
妈妈冷笑：“算盘打得很精啊。”
爸爸赶忙拦她。
“一会孩子回来了，你别胡说！”
他口中的‘孩子’许明，此时正坐在楼梯口，低着头掰扯手指。再抬起头，听见二人无休无止的争论，疲倦地望向窗外。
他们争来争去，但好像又没有人真正地在意许明究竟在想什么。
父亲有了新的家庭，母亲也在事业上节节高升。
似乎只有许明，被抛弃在了很多年前最后一个午后。
一家人最后一顿体面的晚饭，当初没有人意识到这是最后的一顿饭。
妈妈一边往门口走，一边不耐烦道：“我今天晚上还得加班去，你爱在哪在哪，别碍我眼，赶紧滚蛋！”
听不清父亲的说话声了。
“明天也要忙到半夜，要加班。什么，你说你的女儿？”母亲哼笑着，不可思议道。
“拜托，她还在上学，高中生学习任务多重你不了解？真关心她就让她安生两天行不行！”
许明听见妈妈说：明天也要忙到半夜。
又听见那句：高中生学习任务重。
心里不是滋味。毕竟究竟有没有学习，每天又都在忙些什么，她自己心里清楚。
如果现在上前去告诉她，明天去办公室听训......
许明实在没有勇气推开那扇门。
她既不想让妈妈对自己失望，又不想耽误她的工作。
宁愿让学校收走自己的手机。
哦？让爸爸去？
许明撇着嘴为自己的这个想法发笑。他如果知道，一定会劈头盖脸地责怪妈妈教育的失败，许明的无能，而后紧接着是一场无休无止的训斥。
老旧小区的隔音很差，在门外就能听到走到玄关的脚步声。
妈妈要出门了。
同一时间，上楼梯的脚步声传来。许明顺着身侧看去，一个穿着灰色高领打底的男人，拐杖撑在胳膊下，一步一步慢慢地往上走。每一个不起眼的台阶对他来说都很费劲。
他的头发很长很顺，扎成低马尾，许明每次看见都会想起自己的妈妈。发尾被雨水打湿了，乖顺地贴在衣服上。
因为他在学校开小卖部的缘故，许明常在放学后碰见他。
听妈妈说他是邻居里出了名的好脾气。
早前他在楼下遇见了一个连话都还说不明白的小孩，左右等了半天看不见家长，就先报了警。
事情闹得很大，里三层外三层围了很多人。
有很多人指指点点，有的说他一个瘸子，就赶紧回家吧，让别人看着就行。有的说报什么警啊，说不定等一会家长就来了。
一直到警察之前，他都在那里等着，没怎么说话。
警察虽然已经联系过了家属，但过了很长时间，孩子的爷爷才终于不知从哪里跑来。他点头哈腰地对警察说：打牌的功夫一个没看住，孩子自己跑了。
一个劲儿地跟警察解释了半天，事情勉强算了结。
在次期间，孩子的爷爷没有跟他说一句话，就连走的时候也仅仅是瞥了他一眼，往他边上啐了口唾沫星子。
——这是嫌他多管闲事了。
有个年纪轻的警察看不过眼，走之前握着他的手安慰他说：“今天没你在，孩子不知道会不会出什么危险，大家都清楚。刚听邻居说，那家的老头子是个泼皮，别往心里去。”
他倒全程没表现出什么情绪，被人感谢了没有激动，被人吐了口水也没生气。只是很配合。
“好，”他说，“麻烦你们了。”
许明当时听过这个故事后的第一反应就是：好怪的怪人。
许明和他对视一眼，来不及解释，立刻起身，往上走了一层，藏起身。
听门锁响动，妈妈‘嘭’一声带过门，老旧铁门震出巨响。她气势汹汹地踩着楼梯，一步步走下楼去，脚步声渐渐远了。
许明站在六楼的窗边，看见了妈妈的背影。车灯闪了闪，拉开车门，她坐进去，驱车离开了。
很快，父亲也开门走了。
接着许明从窗口中望见他站在楼下，没有拿雨伞，扶着腰，在雨中独自站了一会。他的背影看上去有些老态，和印象中他红着脸和妈妈离婚后，争吵许明抚养权的样子相去甚远。
不知是否因为最近操劳太多，又或是许明太久没见他。
爸爸回过头来往楼里看了一眼，许明赶紧藏去墙边。
幸好他什么也没看见。
许明不知道如何面对他。
下到五楼，站在自己家门口，许明想那个楼下男人大概什么都知道了，尴尬地和他点一点头。
低下头找钥匙开门。
摸索着自己每一个口袋，发现自己好像忘记了家门钥匙放在哪了。她反反复复找了好几遍，确认了自己身上没有钥匙。
这一番下来闹的动静不小，男人在四楼门口站定，抖落着雨伞上的水珠。
他一边收伞一边不经意地往这边看，许明想起自己身上还穿着蓝白校服。
电光火石间，许明抓住这紧要的一秒视线，轻声细语道："呀！钥匙忘在学校里了。"
许明睁圆眼睛，看上去很惊讶似的，实际她惯会用这种路数扮可怜。
男人愣怔了一下，看了看许明被水淋湿的一身，问：“雨又大了，用伞吗？”
许明假装不好意思道。
“方便吗？我会尽快还回来的。”
"客气了。"
许明知道他不便上楼，赶了两步下来，刚要接下伞柄。
又听那男人开口：“几点了？”
许明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
男人从兜里摸出手机，按亮了屏幕。
他确认下时间，显然也意识到许明需要回学校去拿钥匙，他是在学校里开小卖部，对这些当然了如指掌，道：“学校里这个点应该锁门了。”
许明开始没想到这个问题。
“那......”
男人好像是想问家里没人吗，但看了一眼五楼许明家的房门，没吱声。
许明想起刚才的场景，也不说话了。
“没事，我在门口坐一会，我妈应该快回来了。”许明以退为进，道。
男人看了她一眼，或许知道她在撒谎，没点破。
“你从小卖部走吧，我在那边......”
“我知道！”许明打断了他，狡黠道：“太麻烦你了吧？”
男人低下视线，看着她的脸，有点想笑，但还是忍下了。
“没事，我也有忘拿的东西。”
那是一把藏蓝色的雨伞，杵在地上能达到许明腰际。上面没有任何的花纹，她攥着湿漉漉的伞面，能感受到里面嶙峋的骨架。'嘭'地一声，所有积攒的雨水顺着边缘骨碌碌滚下。一把大号雨伞把许明二人遮挡在阴影里，路上狂风呼啸，吹不动那把雨伞。
男人走得很慢，许明为了将就他的身高，特意抬高了胳膊。
从楼上下来，走到学校，平时许明只需要十分钟不到。
今天走了很久似的。
男人撑着两根拐杖，全神放在行动不便的腿上，迈开一步，再费力去提另外一条腿。
许明注意到身边的行人总往这里看，许明讨厌别人这种或奇怪或怜悯的目光，这让人感到不舒服。
再看一看男人的表情，发现他完全不在意似的。
习惯了吗？
原先以为他只是一条腿不能动，今天看来是两条腿都有点问题。许明不知道这具体叫做什么，安静地跟在他身后撑伞。
走到小卖部门口时，天几乎黑透了，路灯亮起来。
他从兜里顺着绳扯出一串钥匙，轻易找出了打开这扇外门的钥匙。偏过头，细碎的刘海搭在眼旁，他的眼角有一颗痣，像一直在哭泣。
他看上去年纪不大，二十五六，比起新高一的许明大不了多少。
她想一想，自己小舅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结婚两三年了。每年过年在酒桌上，都能看出他比去年要发福很多。舅舅早已经变成了在酒桌上谈笑风生的大人。并且一年比一年圆滑。
而眼前的男人，古希腊的瓷白雕像一样。许明曾经在手机里刷到过，那种展览在一尘不染的博物馆中，灯光恰到好处地打在他的脸上，纤薄的皮肉，匀称的骨相。
同样一个年纪，却是完全不同的生活。
“进来吧。”他说。
知道自己行动不便，他侧开身，让许明先走。
他替许明打开了面朝学校的小卖部后门，自己坐在柜台后的板凳上。
“我在这里等你，拿到了从这边出来。”
“好。”
许明拿着伞，‘砰’一声张开了，举过头顶，快速跑进了高中教学楼，从侧面楼道绕进三楼教室。
从桌洞找了一遍，没有。
又去摸索书包。
好在她最终在书包夹层里找到了那个静静躺在底部的钥匙。
攥在手里，一路跑回了小卖部。
钥匙扣挂在指尖，许明快乐地向那个男人摇晃着手中的钥匙。
“找到啦！”
男人点点头，拿过一旁的拐杖，手撑在柜台上，借力站起身。
“走吧。”
两人慢吞吞地走在路上，很少有话，顶多就是些：小心车，注意有水之类的。
两旁暖黄的路灯，透过梧桐树的叶子，落下来。
许明看雨势渐停，收了伞，胳膊已经酸了。
学校食堂的午饭实在太过难吃，许明往往不到下午就已经饿了，更不用提现在天已经完全黑下去。
肚子咕噜咕噜响了。
男人侧过头，看她一眼。
通向小区的羊肠小道蜿蜿蜒蜒，因为速度慢，两人一直是贴边走的。
男人停下来，问：“饿了？”
“嗯。”
许明点头。
他继续慢吞吞地往前走。
许明的晚饭还没有着落，既然逮到一个好心人帮忙来拿钥匙，那么其他事情......
羊毛就要逮着一个薅。
“你会做饭吗？”许明问。
言下之意，我能去你家蹭饭吗？
男人看她一眼，哼笑一声，继续撑着身子，迈开步。
“去楼下馆子里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