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0】
忘掉歌声的金丝雀，要不要带到后山弃置呢
不行不行，那样太可怜了
忘掉歌声的金丝雀，要不要埋到家后面的小树丛呢
不行不行，那样也不可以
忘掉歌声的金丝雀，要不要用柳枝来鞭打呢
不行不行，那样太可怜了
把忘掉歌声的金丝雀，放到带银浆的象牙船上
在月夜之海飘浮时，就会找回忘掉的歌声了
——西條八十《かなりや》
【1】
那是迹部的妻子还没有成为迹部妻子时的事情。
暂且称为少女吧。
少女人生的第一个转折点，回想起来应该是在10岁的一次远足。
在那之前她不觉得自己的生活有什么问题。
较少露面但亲切的父亲、温柔的母亲，佣人和家庭教师都很爱护她。
白天上学，放学后在家里学习各种乐器和礼仪，过着忙碌而充实的日子。
对生活没有任何不满。学习新的事物很快乐，她也很喜欢母亲每次在听说她表现优秀后露出的笑容。
「做得很好，妈妈很为妳骄傲哦。妳本来就很漂亮，所以只要再下工夫，就会变成谁都无法移开目光的优秀女人呢。」
母亲摸她的头时都会这样说。
好开心。
想要被称赞更多，想让妈妈更为她觉得骄傲。
这就是让少女努力下去的一切动力了。
＊
10岁那年的秋天，学校的远足在山里举行。
她并非第一次参加这种户外活动。
只要好好遵守老师的指示，就可以安然又快乐地度过。事实上她每次都是这样做的。
自由活动的时间，她安静地坐在一旁看书，有男同学偷偷走过来问她，要不要趁老师不在意的时候溜出去冒险看看。
少女花了很多时间消化这个提议。她看着同学，想了很久没有说话。
对方看她不说话，有点着急地试着说服她。
「不要总待在熟悉的地方嘛？妳就不想去一下新的地方吗？」
待在熟悉的地方有什么不好？——少女很自然地反问对方。
「哎？就是…看嘛，天空飞的小鸟不是很自由吗？比被关在笼里好多了吧？」
关在笼里有什么不好吗？
「就、就是不好吧！大家都这样说的啊，要当个自由的人。不要一成不变的，要勇敢一点面对挑战。」
勇敢？
自由？
的确，这些都是在书上读过，值得歌颂的词汇。
去未知的地方可能会有些惊险，但最后总会发生美好的事情，找到重要的宝物，故事书都这么写的。
自己是不是也应该试着往这个方向努力一下？
那样的话，说不定她可以成为更好的人，妈妈也会更为她骄傲的。
虽然确实有点害怕。但勇敢的意思是，克服恐惧往前进吧。
既然如此，她想试着勇敢一次。
所以她答应了那个男同学的邀请——完全没注意到对方只是因为觉得她长得超级可爱，想与她独处一下而已。
＊
在山里很快乐。
有好多未曾看过的动植物，脚踩在泥土上的触感也非常新鲜。
每走一步都是从未见过的风景，让她的内心雀跃不已。
明明只是走了十分钟，没想到世界就这么不同。
不需要顾虑大人的意见，想去哪里就哪里。这就是自由的感觉吗？
好美妙。
少女不知不觉间积极起来，往山的深处走去。
男同学在她身后叫她——不要走到那么高的地方。
为什么？害怕了？
说要勇敢一点的，明明是你吧。
少女反问回去，对方语塞，居然掉头就跑。
……好奇怪。
没关系，她很习惯一个人走。回去的路也记得的。
没有在意同伴的离去，她径自往山里走。
山里的风景很优美，葱葱绿绿的树林、潺潺的流水声、淡薄的泥土香气。
完全无人的世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应该就是真正的自由了吧。
但为什么，渐渐会有种也不过如此的感觉？
无论看到了灿烂的花朵、可爱的松鼠、长得奇怪的虫子，都没有可以分享的人。
好无趣——注意到这份心情时，少女的脚步就停下来了。
天色开始昏暗。该回去了吧。
自己好像不知不觉爬到了挺高的地方。回程是很斜的斜坡。
泥土有点湿滑，感觉一不小心就会整个人滑到山脚了。
幸好今天穿的是远足裤，不是平常轻飘飘的裙子。
她小心翼翼地往下走，注意保持平衡。
自己的运动神经应该算是不错的类型。一路上都很顺利。
远处能看到夕阳映照下的建筑物。快到山脚了。
不知道几点了。老师应该还在吧。
不在也没关系。可以打公共电话请母亲来接，她记得入口处就有一台。
虽然没用过公共电话，但有钱应该就可以了吧？包里有母亲给的万圆钞票。
想着这些时，脚下绊了一下，她整个人往下滑落。
伸手想抓住什么也已经来不及了。她本能地用双手按住地面减速，才勉强安全着陆。
着陆后的少女，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
手有些疼，但其他地方都没有受伤。
弄得这么一身泥巴的，回去一定要挨骂了。
不过母亲那么温柔，应该不会凶到哪里去吧。好好道歉就可以了。
等母亲消气了，晚上她想跟母亲讨论一下今天的事情。
——第一次的自由，明明应该很快乐的，但是为什么会觉得这么没趣呢？
＊
结果来说，少女没能如愿跟母亲讨论。
回到本来的地方时，少女看到邀她出去的男同学在旁边被训得哇哇大哭。
有几个穿着搜索队衣服的叔叔正在跟对讲机说着什么。
母亲暴跳如雷地斥责着带队的年轻女老师。老师猛流着泪给母亲叩头道歉。
从来没见过那么生气的母亲——虽然有些诧异，但少女仍然步伐安静地从背后接近母亲。
却听到母亲的大吼。
「妳完全不懂那孩子值多少钱吧！我的未来都赌在她身上了，妳这要怎么赔我！！」
……钱？
少女一愣。完全没想过自己居然会值钱。
虽然不明白母亲在说什么，但一定是在担心自己吧。
要让母亲安心才行。她拉住母亲的衣袖。
注意到少女的存在，母亲欣喜地喊她的名字，但看到少女的脸后，表情就扭曲了。
「妳的脸……怎么……」
「…？」
我的脸怎么了？
看母亲僵硬不动，少女只好从她旁边走过，从自己放在长椅旁的包包里拿出小镜子。
啊。脸上都是泥巴。
她拿手帕把脸擦干净，看到脸颊的部分留下了一条长长的伤痕。
好像是刚刚滑倒时，树枝划伤的。
很轻的伤，出血也已经止住了。
「母亲……？」
她回头看母亲，只看到母亲歇斯底里地尖叫的模样。
那是少女日常崩塌的开始。
与其说是开始，不如说只是褪去了假象，回到了本来该有的模样——成年后的她是这么想的。
＊
少女的母亲，与父亲的婚姻关系似乎有些特殊。
父亲出身于历史悠久的家族，自古以来一直很注重联姻。
家中的男儿都当成继承人正常抚养长大，女儿们就当成联姻用的商品来教育。
可以嫁人的女儿越多越好。因此父亲除了正妻之外还有好几位没正式结婚的妻子——少女的母亲就是其中一个。
越美丽、教养越好的女儿，通常可以用更好的条件嫁到其他家族去。
父亲那边会负责找嫁出去的对象。而只要养育出来的女儿为家族带来的利益够多，母亲就可以获得相应的报酬。
母亲指望着少女长成优秀的女人，嫁给哪里有钱的少爷——老爷也行——给家族赚一大堆钱，她这辈子就不愁吃喝了。
所以。
少女对她父母来说，只是一个商品。
理解到这件事后，很多让她疑惑的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
为什么母亲从小就鼓励她要努力变得更优秀。
为什么一年或许都见不上一面的父亲，每次出现时都仔细打量她的长相，然后说她比其他的姊妹都要漂亮得多——明明母亲只有她这个孩子。
为什么母亲看到她的伤疤后，要在半夜声音颤抖着给父亲解释这次的意外。
为什么请来了那么多的医生，在母亲一轮逼问脸上会不会留疤后，留下各种各样的药膏。
为什么明明伤口早就不疼了，却只因为「不好看」，就得每晚都得被母亲强逼着在脸上涂涂抹抹的。
为什么在那次远足后，家人就把她从男女混校转到了女校，并禁止她与任何同学交谈。
为什么自转学以后，无论去哪里都会有一两个保镳跟着她。
为什么母亲对她的课业要求突然变得无理取闹般严苟。
为什么只是在才艺课上稍出差错，母亲就会愤恨地看着她，质问她是不是不爱自己的母亲了。
为什么母亲几乎每晚都大吼大叫地咒骂她，强逼她回答为什么要用这种态度对待母亲。
为什么好几次，母亲都抬起手想要打她了，又像突然想起什么一样，歇斯底里地让她出去。
商品出了瑕疵，当然会焦急地试图修理。
身为商品却擅自行动，会被憎恨也是理所当然的。
无论有多少的怨愤，打伤自己唯一的商品都是商人的大忌。
少女静静地理解并接受了一切。
出奇的是并不觉得悲伤。
应该说，她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也好吧。
这样即使无法再跟母亲正常交谈，也不会寂寞了。
无论被咒骂什么，都不会感到疼了。
空空如也的少女，漠然地这么想着。
＊
时光飞逝。
18岁的少女，收到了一封大学录取信。
是英国的剑桥大学。
收到录取信时，少女已经忘掉自己报考过的这件事了。
绝非日本人随手就能考上的大学。自己应该也是费劲一番才考上的吧，但脑里却找不到任何相关的记忆——更别说是决定报考的前因后果了。
虽然这种失忆在最近几年都是稀松平常的事了。
绝大部分的事情，在发生后不久就会从她的记忆中淡出，像被雾气所吞噬了一般。
她不曾向人提过，周围人也没有注意到过这个问题。大概恰好证明，这对她生活的影响是如何微乎其微吧。
反正上课时学到的知识和技能都有好好地刻在身体里。她只是记不住上课时发生了什么事、也记不住老师同学的脸和名字而已。
或许是某种记忆障碍吧，但她定期的身体检查又没找到任何问题。十分健康正常——报告是这么写的。
说回正题。
家里听到考入剑桥的消息时，起初相当混乱——本打算让她在日本读书，方便在就学期间出席各种相亲的。
但既然考上了世界首屈一指的学府，考虑到学位可以增强她的商品价值，最终还是同意了她到英国读书。
父亲在剑桥市郊外为她租借了别墅，她和母亲在那里生活着。
10岁时留下的伤疤已经消失无踪了，母亲的歇斯底里却完全没有改善的迹象。
不过少女也早就习惯了。现在让她有些头疼的是，父亲送来的相亲资料。
少女如父母期望般出落得很美丽，其他能力在外人看来或许也相当不错吧。自踏入适婚年龄后，父亲就不停为她安排相亲。
印象中父亲好像还抱怨过，如果她不是住在英国的话，能安排的相亲数量远远不止这些——但也足够多了。
找来的相亲对象，都来自家境相当优渥的家族。跟她的年龄差，从小五岁到年长三十岁的都有。
她都有去见面了。
让她意外的是，自小就开始训练的谈话技巧，居然完全用不出来。
连少女自己都很诧异。她明明有被教过的，该说些什么话来讨人欢心、如何去阿谀奉承别人。
但在编织那些话语的瞬间，脑中的迷雾感就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一片迷迷糊糊的，只觉得好疲惫。
即使理智让她挪动了嘴唇，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彷佛那些「被教导去说的话语」，都被那片雾不由分说地吞噬了似的。
虽然不知道理由，但事实如此也没有办法了。她选择了用身体语言来响应相亲对象。
好在母亲这些年都禁止她擅自跟其他人谈话，所以她早习惯用身体语言沟通了。
微笑、点头、摇头。
说不上很理想，但起码可以正常沟通。少女有一段时间是这么认为的。
直到她一次听到相亲对象，在相亲结束后私下这么说她。
「长得确实很好看，但完全没法沟通啊。
该怎么说，好像跟我都不在一个世界似的……
果然跟传闻中一样恶心呢……」
……恶心？
少女还没来得及消化这句话，母亲更多的责备就已经随着相亲对象的反馈袭向她了。
「妳知道我在妳身上投入了多少吗？！事到如今只差嫁出去了！为什么就是这么不听话？」
母亲声撕力竭地喊着，而少女只是静静地看着母亲，像平常一样把母亲的话语从脑里隔绝出去。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
母亲刚举起手想要打少女，又想起这是莫大禁忌，便把手收回来，猛抓自己的头发泄愤。
搔着一头乱发的母亲，用满是血丝的眼睛狠狠瞪她，从喉咙深处吼出一句话。
「妳这个——恶心的东西！」
少女毫无波澜的眼睛稍稍睁大。
啊啊，果然连母亲也是这么认为的。在很久很久以前，曾经那么喜欢的母亲。
不可思议地没有觉得难过。反而有种解脱的感觉。
或许是因为这只是再确认了一遍，自己内心早就知道的事实吧。
自己的人生，是在哪里出错了吗。
或者说，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了？
看着母亲抓狂的样子，少女静静地想着。
不知为何，脑里浮现了10岁远足那天看到的苍绿山景。
事隔多年也不曾褪色。那无比美丽又过于莽撞的、名为自由的景色。
忘掉歌声的金丝雀，要不要带到后山弃置呢
不行不行，那样太可怜了
忘掉歌声的金丝雀，要不要埋到家后面的小树丛呢
不行不行，那样也不可以
忘掉歌声的金丝雀，要不要用柳枝来鞭打呢
不行不行，那样太可怜了
把忘掉歌声的金丝雀，放到带银浆的象牙船上
在月夜之海飘浮时，就会找回忘掉的歌声了
——西條八十《かなりや》
【1】
那是迹部的妻子还没有成为迹部妻子时的事情。
暂且称为少女吧。
少女人生的第一个转折点，回想起来应该是在10岁的一次远足。
在那之前她不觉得自己的生活有什么问题。
较少露面但亲切的父亲、温柔的母亲，佣人和家庭教师都很爱护她。
白天上学，放学后在家里学习各种乐器和礼仪，过着忙碌而充实的日子。
对生活没有任何不满。学习新的事物很快乐，她也很喜欢母亲每次在听说她表现优秀后露出的笑容。
「做得很好，妈妈很为妳骄傲哦。妳本来就很漂亮，所以只要再下工夫，就会变成谁都无法移开目光的优秀女人呢。」
母亲摸她的头时都会这样说。
好开心。
想要被称赞更多，想让妈妈更为她觉得骄傲。
这就是让少女努力下去的一切动力了。
＊
10岁那年的秋天，学校的远足在山里举行。
她并非第一次参加这种户外活动。
只要好好遵守老师的指示，就可以安然又快乐地度过。事实上她每次都是这样做的。
自由活动的时间，她安静地坐在一旁看书，有男同学偷偷走过来问她，要不要趁老师不在意的时候溜出去冒险看看。
少女花了很多时间消化这个提议。她看着同学，想了很久没有说话。
对方看她不说话，有点着急地试着说服她。
「不要总待在熟悉的地方嘛？妳就不想去一下新的地方吗？」
待在熟悉的地方有什么不好？——少女很自然地反问对方。
「哎？就是…看嘛，天空飞的小鸟不是很自由吗？比被关在笼里好多了吧？」
关在笼里有什么不好吗？
「就、就是不好吧！大家都这样说的啊，要当个自由的人。不要一成不变的，要勇敢一点面对挑战。」
勇敢？
自由？
的确，这些都是在书上读过，值得歌颂的词汇。
去未知的地方可能会有些惊险，但最后总会发生美好的事情，找到重要的宝物，故事书都这么写的。
自己是不是也应该试着往这个方向努力一下？
那样的话，说不定她可以成为更好的人，妈妈也会更为她骄傲的。
虽然确实有点害怕。但勇敢的意思是，克服恐惧往前进吧。
既然如此，她想试着勇敢一次。
所以她答应了那个男同学的邀请——完全没注意到对方只是因为觉得她长得超级可爱，想与她独处一下而已。
＊
在山里很快乐。
有好多未曾看过的动植物，脚踩在泥土上的触感也非常新鲜。
每走一步都是从未见过的风景，让她的内心雀跃不已。
明明只是走了十分钟，没想到世界就这么不同。
不需要顾虑大人的意见，想去哪里就哪里。这就是自由的感觉吗？
好美妙。
少女不知不觉间积极起来，往山的深处走去。
男同学在她身后叫她——不要走到那么高的地方。
为什么？害怕了？
说要勇敢一点的，明明是你吧。
少女反问回去，对方语塞，居然掉头就跑。
……好奇怪。
没关系，她很习惯一个人走。回去的路也记得的。
没有在意同伴的离去，她径自往山里走。
山里的风景很优美，葱葱绿绿的树林、潺潺的流水声、淡薄的泥土香气。
完全无人的世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应该就是真正的自由了吧。
但为什么，渐渐会有种也不过如此的感觉？
无论看到了灿烂的花朵、可爱的松鼠、长得奇怪的虫子，都没有可以分享的人。
好无趣——注意到这份心情时，少女的脚步就停下来了。
天色开始昏暗。该回去了吧。
自己好像不知不觉爬到了挺高的地方。回程是很斜的斜坡。
泥土有点湿滑，感觉一不小心就会整个人滑到山脚了。
幸好今天穿的是远足裤，不是平常轻飘飘的裙子。
她小心翼翼地往下走，注意保持平衡。
自己的运动神经应该算是不错的类型。一路上都很顺利。
远处能看到夕阳映照下的建筑物。快到山脚了。
不知道几点了。老师应该还在吧。
不在也没关系。可以打公共电话请母亲来接，她记得入口处就有一台。
虽然没用过公共电话，但有钱应该就可以了吧？包里有母亲给的万圆钞票。
想着这些时，脚下绊了一下，她整个人往下滑落。
伸手想抓住什么也已经来不及了。她本能地用双手按住地面减速，才勉强安全着陆。
着陆后的少女，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
手有些疼，但其他地方都没有受伤。
弄得这么一身泥巴的，回去一定要挨骂了。
不过母亲那么温柔，应该不会凶到哪里去吧。好好道歉就可以了。
等母亲消气了，晚上她想跟母亲讨论一下今天的事情。
——第一次的自由，明明应该很快乐的，但是为什么会觉得这么没趣呢？
＊
结果来说，少女没能如愿跟母亲讨论。
回到本来的地方时，少女看到邀她出去的男同学在旁边被训得哇哇大哭。
有几个穿着搜索队衣服的叔叔正在跟对讲机说着什么。
母亲暴跳如雷地斥责着带队的年轻女老师。老师猛流着泪给母亲叩头道歉。
从来没见过那么生气的母亲——虽然有些诧异，但少女仍然步伐安静地从背后接近母亲。
却听到母亲的大吼。
「妳完全不懂那孩子值多少钱吧！我的未来都赌在她身上了，妳这要怎么赔我！！」
……钱？
少女一愣。完全没想过自己居然会值钱。
虽然不明白母亲在说什么，但一定是在担心自己吧。
要让母亲安心才行。她拉住母亲的衣袖。
注意到少女的存在，母亲欣喜地喊她的名字，但看到少女的脸后，表情就扭曲了。
「妳的脸……怎么……」
「…？」
我的脸怎么了？
看母亲僵硬不动，少女只好从她旁边走过，从自己放在长椅旁的包包里拿出小镜子。
啊。脸上都是泥巴。
她拿手帕把脸擦干净，看到脸颊的部分留下了一条长长的伤痕。
好像是刚刚滑倒时，树枝划伤的。
很轻的伤，出血也已经止住了。
「母亲……？」
她回头看母亲，只看到母亲歇斯底里地尖叫的模样。
那是少女日常崩塌的开始。
与其说是开始，不如说只是褪去了假象，回到了本来该有的模样——成年后的她是这么想的。
＊
少女的母亲，与父亲的婚姻关系似乎有些特殊。
父亲出身于历史悠久的家族，自古以来一直很注重联姻。
家中的男儿都当成继承人正常抚养长大，女儿们就当成联姻用的商品来教育。
可以嫁人的女儿越多越好。因此父亲除了正妻之外还有好几位没正式结婚的妻子——少女的母亲就是其中一个。
越美丽、教养越好的女儿，通常可以用更好的条件嫁到其他家族去。
父亲那边会负责找嫁出去的对象。而只要养育出来的女儿为家族带来的利益够多，母亲就可以获得相应的报酬。
母亲指望着少女长成优秀的女人，嫁给哪里有钱的少爷——老爷也行——给家族赚一大堆钱，她这辈子就不愁吃喝了。
所以。
少女对她父母来说，只是一个商品。
理解到这件事后，很多让她疑惑的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
为什么母亲从小就鼓励她要努力变得更优秀。
为什么一年或许都见不上一面的父亲，每次出现时都仔细打量她的长相，然后说她比其他的姊妹都要漂亮得多——明明母亲只有她这个孩子。
为什么母亲看到她的伤疤后，要在半夜声音颤抖着给父亲解释这次的意外。
为什么请来了那么多的医生，在母亲一轮逼问脸上会不会留疤后，留下各种各样的药膏。
为什么明明伤口早就不疼了，却只因为「不好看」，就得每晚都得被母亲强逼着在脸上涂涂抹抹的。
为什么在那次远足后，家人就把她从男女混校转到了女校，并禁止她与任何同学交谈。
为什么自转学以后，无论去哪里都会有一两个保镳跟着她。
为什么母亲对她的课业要求突然变得无理取闹般严苟。
为什么只是在才艺课上稍出差错，母亲就会愤恨地看着她，质问她是不是不爱自己的母亲了。
为什么母亲几乎每晚都大吼大叫地咒骂她，强逼她回答为什么要用这种态度对待母亲。
为什么好几次，母亲都抬起手想要打她了，又像突然想起什么一样，歇斯底里地让她出去。
商品出了瑕疵，当然会焦急地试图修理。
身为商品却擅自行动，会被憎恨也是理所当然的。
无论有多少的怨愤，打伤自己唯一的商品都是商人的大忌。
少女静静地理解并接受了一切。
出奇的是并不觉得悲伤。
应该说，她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也好吧。
这样即使无法再跟母亲正常交谈，也不会寂寞了。
无论被咒骂什么，都不会感到疼了。
空空如也的少女，漠然地这么想着。
＊
时光飞逝。
18岁的少女，收到了一封大学录取信。
是英国的剑桥大学。
收到录取信时，少女已经忘掉自己报考过的这件事了。
绝非日本人随手就能考上的大学。自己应该也是费劲一番才考上的吧，但脑里却找不到任何相关的记忆——更别说是决定报考的前因后果了。
虽然这种失忆在最近几年都是稀松平常的事了。
绝大部分的事情，在发生后不久就会从她的记忆中淡出，像被雾气所吞噬了一般。
她不曾向人提过，周围人也没有注意到过这个问题。大概恰好证明，这对她生活的影响是如何微乎其微吧。
反正上课时学到的知识和技能都有好好地刻在身体里。她只是记不住上课时发生了什么事、也记不住老师同学的脸和名字而已。
或许是某种记忆障碍吧，但她定期的身体检查又没找到任何问题。十分健康正常——报告是这么写的。
说回正题。
家里听到考入剑桥的消息时，起初相当混乱——本打算让她在日本读书，方便在就学期间出席各种相亲的。
但既然考上了世界首屈一指的学府，考虑到学位可以增强她的商品价值，最终还是同意了她到英国读书。
父亲在剑桥市郊外为她租借了别墅，她和母亲在那里生活着。
10岁时留下的伤疤已经消失无踪了，母亲的歇斯底里却完全没有改善的迹象。
不过少女也早就习惯了。现在让她有些头疼的是，父亲送来的相亲资料。
少女如父母期望般出落得很美丽，其他能力在外人看来或许也相当不错吧。自踏入适婚年龄后，父亲就不停为她安排相亲。
印象中父亲好像还抱怨过，如果她不是住在英国的话，能安排的相亲数量远远不止这些——但也足够多了。
找来的相亲对象，都来自家境相当优渥的家族。跟她的年龄差，从小五岁到年长三十岁的都有。
她都有去见面了。
让她意外的是，自小就开始训练的谈话技巧，居然完全用不出来。
连少女自己都很诧异。她明明有被教过的，该说些什么话来讨人欢心、如何去阿谀奉承别人。
但在编织那些话语的瞬间，脑中的迷雾感就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一片迷迷糊糊的，只觉得好疲惫。
即使理智让她挪动了嘴唇，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彷佛那些「被教导去说的话语」，都被那片雾不由分说地吞噬了似的。
虽然不知道理由，但事实如此也没有办法了。她选择了用身体语言来响应相亲对象。
好在母亲这些年都禁止她擅自跟其他人谈话，所以她早习惯用身体语言沟通了。
微笑、点头、摇头。
说不上很理想，但起码可以正常沟通。少女有一段时间是这么认为的。
直到她一次听到相亲对象，在相亲结束后私下这么说她。
「长得确实很好看，但完全没法沟通啊。
该怎么说，好像跟我都不在一个世界似的……
果然跟传闻中一样恶心呢……」
……恶心？
少女还没来得及消化这句话，母亲更多的责备就已经随着相亲对象的反馈袭向她了。
「妳知道我在妳身上投入了多少吗？！事到如今只差嫁出去了！为什么就是这么不听话？」
母亲声撕力竭地喊着，而少女只是静静地看着母亲，像平常一样把母亲的话语从脑里隔绝出去。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
母亲刚举起手想要打少女，又想起这是莫大禁忌，便把手收回来，猛抓自己的头发泄愤。
搔着一头乱发的母亲，用满是血丝的眼睛狠狠瞪她，从喉咙深处吼出一句话。
「妳这个——恶心的东西！」
少女毫无波澜的眼睛稍稍睁大。
啊啊，果然连母亲也是这么认为的。在很久很久以前，曾经那么喜欢的母亲。
不可思议地没有觉得难过。反而有种解脱的感觉。
或许是因为这只是再确认了一遍，自己内心早就知道的事实吧。
自己的人生，是在哪里出错了吗。
或者说，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了？
看着母亲抓狂的样子，少女静静地想着。
不知为何，脑里浮现了10岁远足那天看到的苍绿山景。
事隔多年也不曾褪色。那无比美丽又过于莽撞的、名为自由的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