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章
桦地崇弘的童年，基本全是由「迹部景吾」四个字所组成的。
起始是在桦地三岁时，刚入读幼儿园的时候。
具体缘由已经模糊不清了，桦地只记得自己当时在幼儿园的后院，被好几个比他年长的小孩纠缠。
他们挡住桦地的去路，嘻嘻哈哈地嘲笑着，向他投去一句又一句的英语。
桦地虽然没能听懂内容，但从语气就本能地感受到其中的恶意。
想转身逃跑却不敢逃，只能茫然地看着，喉咙像被堵住了一样，发不出声音。
或许是被自己木讷的反应惹火了，带头男孩的表情渐渐从嘲笑变成恼怒，最后狠狠地把桦地踢倒在地上。
很痛。
手掌与地面磨擦的痛楚让桦地眼中泛泪。
他就这样保持着屁股着地的姿势，看着几个比他高的男孩咄咄逼来。
人生第一次遭受到毫无道理的暴力。
身体因恐惧而动弹不得，只能在心里用日语求救。
爸爸，妈妈。救救我。
桦地的父母，当然没可能在那时现身拯救他。
但最后桦地还是得救了。
而他直到十九年后的现在，都仍能清楚回想起当时的细节。
在逆光下闪闪发亮的金茶色头发。
用流利的英语斥责那些男孩的、稚嫩但威严的声音。
还有——明明不比桦地体格大多少，却坚毅地挡在他面前的高大背影。
一切都那么耀眼，让他根本移不开视线。
等桦地回过神来，那些男孩已经不见了，而那个背影则转过了身。
是个拥有湛蓝眼睛的漂亮男孩。
他居高临下地注视桦地片刻，张口说出了优雅的英语。
「can't you get up on your own？（你自己起不来吗？）」
「？」
桦地只听懂了「up」一字，茫然到没能反应。
大概从表情就理解到桦地没听懂，蓝眼睛的主人叹了口气，俯下身向他伸出了手，再次张开了嘴。
这回他所说的，是混杂着英语腔调的日语。
「我只拉你这次。下次不要再被推倒了，懂了吗。」
「……」
桦地迟疑着，没能握住他的手。
因为，他没有自信可以答应这件事。
看到他的反应，蓝眼睛的主人再次叹了口气。
然后在下一秒，他伸出双手，强硬地将桦地从地上拉了起来。
力度之大，让桦地的手臂被扯得有些疼。
而且或许是过于用力了，在把桦地拉起来的同时，他也因为反作用力往后退了几步，跌坐在地上。
「啧……！」
于是回过神来时已经立场逆转，俯视的人变成了桦地。
蓝眼睛的主人屁股着在泥地上，一脸不忿地咂着嘴。
当时三岁的桦地，其实还没理解到正在发生什么事。
只不过，看到对方跌坐在地上的身影时，他的本能就叫喊起来了。
——哪怕不知道该做什么，也绝不能站着不动。
所以，一无所知的桦地进行了「模仿」。
像刚才蓝眼睛的主人对他所做的一般——走上前，向他伸出了手。
那瞬间，空气完全静默了下来。
周围孩子们玩闹的声音消失无踪，彷佛世界上只剩下桦地和眼前的男孩。
桦地纯粹的漆黑眼珠，静静地注视男孩愣住的脸庞，直到对方的蓝眼睛浮上了笑意。
「我自己就能站起来。」
似是证明自己说得到做得到，他果真马上就自力爬起来了。
然后像什么都没发生般，他高雅地双手抱胸，抬头挺胸地看着桦地。
「我叫迹部景吾。你叫什么？」
「……」桦地缓缓开口：「桦地，崇弘……」
「Hum，我记住了。桦地。」
他呼唤桦地的名字，用还沾着泥土的手，笑着搭上了桦地的肩膀。
「我跟你说话，你只要回答『YES』就行了。别想那些有的没的，懂了吗？」
声音在粗暴中夹杂着温柔，蕴含着让桦地发自内心服从的力量。
无须多想，桦地忠实地遵从着本能，回答了蓝眼睛的主人所期望的答案。
「是（Usu）。」
「不是Usu（ウス），是YES（イエス）……」他失笑一聲：「也挺特別的，行吧。」
连口齿不清的笨拙英语，都能像呼吸般轻松地接纳下来。
当时的桦地，或许是本能地明白到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吧。
所以他深深地，深深地——把「迹部景吾」这个名字刻在了心中。
＊
第二天。桦地在自由时间一看到迹部，就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并非想和迹部做什么或聊什么，只是单纯地想跟在迹部后面而已——自从在英国入读幼儿园以来，这是唯一能让他感到安心的地方。
不想让迹部为难，桦地刻意保持一定距离，但迹部很快就注意到了他。
「桦地？你在做什么。」
「……」
桦地胆怯地低下头。
迹部盯着他看了几秒，随后笑了一声。
「就算是跟着我，也靠近一点。」他扬了扬手：「别离太远了。」
「！」明白自己得到了许可，桦地眼中燃起了亮光：「是。」
桦地走到迹部的正后方，迹部满意地「嗯」了一声。
他走了几步，像是注意到了什么，又转身面向桦地。
「站在我斜后方吧。不然每次我都得转身才能跟你说话。」
「是。」
桦地乖巧地移动到迹部的斜后方。
迹部斜眼看向桦地的方向，确认他就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才哼了一下。
「走了，桦地。」
「是。」
像是想让所有人看到桦地般，迹部昂首挺胸地围着幼儿园走了一圈。
其他孩子向他们投来疑惑或嘲讽眼光，但迹部全都视若无睹，步伐中没有一丝怯懦或者动摇。
桦地心想，这是多么高大的背影啊。
就像一道巨大的光芒，把他惧怕的一切都通通驱散了。
他们走到昨天被欺负的地方时，那些高年级生再次挡在两人面前。
看到熟悉的面孔，桦地的心脏猛然一紧，恐惧重新涌上心头。
迹部倒是毫不在意，依然保持着悠然自得的姿态。
「桦地。」迹部稍别过头，用日语说：「都是些蠢货，没什么好怕的。好好看着我的样子。」
「……是。」
「What are you talking about？（你们在说什么？）」
带头的高年级生不忿地看着他们，迹部冷哼一声，不疾不徐地说出了一个女性名字。
一听到那个人名，带头的男孩就脸色苍白起来。
捕捉到对方的动摇，迹部眼里闪过了锐利的光芒，再说了两句英语。
然后对面就慌寸大乱，带着其他人落荒而逃了。
桦地看得目瞪口呆。
自己那么害怕的男孩们，迹部竟然只花三句话就击退了。
「哼，跟我猜的一样。他果然有喜欢的女孩啊。」迹部看着他们逃开的身影，得意洋洋地笑着：「书上说女人会让男人软弱，果然没错。」
迹部看向呆滞的桦地，伸手揉了揉他的头。
「桦地。那些家伙只是因为自己很弱，才找比自己更弱的人来取乐而已。没什么好怕的。」
「……是。」
「你只要能证明自己不是弱者，那些人就不会来纠缠你了。做得到吧？」
「……」
虽然很想答应下来，但桦地实在鼓不起自信说「是」。
但迹部没有斥责或者嘲笑他的软弱，只是静静地开口。
「Adel sitzt im Gemüt, nicht im Geblüt」
「？」
「是德国谚语。我前阵子从书上看到的，意思是——」
——高贵不来自血统，而源于心中。
「桦地，在心中对自己抱有骄傲吧。只要能做到这点，你就是强者。任何人都无法把你踩在脚下。」
「……」
看着迹部自满耀眼的笑容，桦地呆若木鸡，没能给出反应。
虽然凭本能明白了迹部在说非常重要的话，但实在是太困难了，桦地有听没有懂。
他明白迹部正在期望自己做某件事，可完全不懂这具体是指什么。
尽管如此，桦地还是希望能完成迹部的心愿。
所以他纯真地看向迹部，问了他最不懂的地方。
「骄傲……是什么？」
「……」
彷佛没料到桦地会问他，本来侃侃而谈的迹部愣了一下。
但他很快就恢复了镇定，得意洋洋地双手抱胸。
「就是我现在这样。你模仿一下吧。」
「是。」
桦地有样学样地双手抱胸起来。
要模仿动作很容易，但表情就十分困难了。
虽然很想跟迹部一样灿烂地笑着，但桦地努力尝试了很久，都只感觉自己眉头越皱越深。
最后迹部噗嗤一笑，拍了拍他的肩。
「算了。现在做不到的话，就先跟在我后面。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追随者了。」
「……是。」
知道自己还能跟在迹部后面，本来有些消沉的桦地又高兴了起来。
察觉到他的情感变化，迹部笑了一下。
「就这样决定了。在你能对自己感到骄傲之前，你就为能站在我身后而骄傲吧。」
「是。」
先前的迟疑一扫而空，桦地的声音十分坚定。
这份坚定并非来源于桦地自己。
真要说的话，他心中的自己大概一辈子都无法达到迹部的期望。「强大」一词离他太遥远了。
但这些想法，怎么都无所谓了。
只要迹部是如此期望的，那桦地就会尽全力去回应。
只要迹部是如此相信的，那桦地就会尽全力去相信。
纯粹至极、如钢铁般坚强的忠诚和信赖。
在这段关系被定义成「国王」与「仆人」之前——桦地崇弘就已经把这献给迹部景吾了。
起始是在桦地三岁时，刚入读幼儿园的时候。
具体缘由已经模糊不清了，桦地只记得自己当时在幼儿园的后院，被好几个比他年长的小孩纠缠。
他们挡住桦地的去路，嘻嘻哈哈地嘲笑着，向他投去一句又一句的英语。
桦地虽然没能听懂内容，但从语气就本能地感受到其中的恶意。
想转身逃跑却不敢逃，只能茫然地看着，喉咙像被堵住了一样，发不出声音。
或许是被自己木讷的反应惹火了，带头男孩的表情渐渐从嘲笑变成恼怒，最后狠狠地把桦地踢倒在地上。
很痛。
手掌与地面磨擦的痛楚让桦地眼中泛泪。
他就这样保持着屁股着地的姿势，看着几个比他高的男孩咄咄逼来。
人生第一次遭受到毫无道理的暴力。
身体因恐惧而动弹不得，只能在心里用日语求救。
爸爸，妈妈。救救我。
桦地的父母，当然没可能在那时现身拯救他。
但最后桦地还是得救了。
而他直到十九年后的现在，都仍能清楚回想起当时的细节。
在逆光下闪闪发亮的金茶色头发。
用流利的英语斥责那些男孩的、稚嫩但威严的声音。
还有——明明不比桦地体格大多少，却坚毅地挡在他面前的高大背影。
一切都那么耀眼，让他根本移不开视线。
等桦地回过神来，那些男孩已经不见了，而那个背影则转过了身。
是个拥有湛蓝眼睛的漂亮男孩。
他居高临下地注视桦地片刻，张口说出了优雅的英语。
「can't you get up on your own？（你自己起不来吗？）」
「？」
桦地只听懂了「up」一字，茫然到没能反应。
大概从表情就理解到桦地没听懂，蓝眼睛的主人叹了口气，俯下身向他伸出了手，再次张开了嘴。
这回他所说的，是混杂着英语腔调的日语。
「我只拉你这次。下次不要再被推倒了，懂了吗。」
「……」
桦地迟疑着，没能握住他的手。
因为，他没有自信可以答应这件事。
看到他的反应，蓝眼睛的主人再次叹了口气。
然后在下一秒，他伸出双手，强硬地将桦地从地上拉了起来。
力度之大，让桦地的手臂被扯得有些疼。
而且或许是过于用力了，在把桦地拉起来的同时，他也因为反作用力往后退了几步，跌坐在地上。
「啧……！」
于是回过神来时已经立场逆转，俯视的人变成了桦地。
蓝眼睛的主人屁股着在泥地上，一脸不忿地咂着嘴。
当时三岁的桦地，其实还没理解到正在发生什么事。
只不过，看到对方跌坐在地上的身影时，他的本能就叫喊起来了。
——哪怕不知道该做什么，也绝不能站着不动。
所以，一无所知的桦地进行了「模仿」。
像刚才蓝眼睛的主人对他所做的一般——走上前，向他伸出了手。
那瞬间，空气完全静默了下来。
周围孩子们玩闹的声音消失无踪，彷佛世界上只剩下桦地和眼前的男孩。
桦地纯粹的漆黑眼珠，静静地注视男孩愣住的脸庞，直到对方的蓝眼睛浮上了笑意。
「我自己就能站起来。」
似是证明自己说得到做得到，他果真马上就自力爬起来了。
然后像什么都没发生般，他高雅地双手抱胸，抬头挺胸地看着桦地。
「我叫迹部景吾。你叫什么？」
「……」桦地缓缓开口：「桦地，崇弘……」
「Hum，我记住了。桦地。」
他呼唤桦地的名字，用还沾着泥土的手，笑着搭上了桦地的肩膀。
「我跟你说话，你只要回答『YES』就行了。别想那些有的没的，懂了吗？」
声音在粗暴中夹杂着温柔，蕴含着让桦地发自内心服从的力量。
无须多想，桦地忠实地遵从着本能，回答了蓝眼睛的主人所期望的答案。
「是（Usu）。」
「不是Usu（ウス），是YES（イエス）……」他失笑一聲：「也挺特別的，行吧。」
连口齿不清的笨拙英语，都能像呼吸般轻松地接纳下来。
当时的桦地，或许是本能地明白到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吧。
所以他深深地，深深地——把「迹部景吾」这个名字刻在了心中。
＊
第二天。桦地在自由时间一看到迹部，就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并非想和迹部做什么或聊什么，只是单纯地想跟在迹部后面而已——自从在英国入读幼儿园以来，这是唯一能让他感到安心的地方。
不想让迹部为难，桦地刻意保持一定距离，但迹部很快就注意到了他。
「桦地？你在做什么。」
「……」
桦地胆怯地低下头。
迹部盯着他看了几秒，随后笑了一声。
「就算是跟着我，也靠近一点。」他扬了扬手：「别离太远了。」
「！」明白自己得到了许可，桦地眼中燃起了亮光：「是。」
桦地走到迹部的正后方，迹部满意地「嗯」了一声。
他走了几步，像是注意到了什么，又转身面向桦地。
「站在我斜后方吧。不然每次我都得转身才能跟你说话。」
「是。」
桦地乖巧地移动到迹部的斜后方。
迹部斜眼看向桦地的方向，确认他就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才哼了一下。
「走了，桦地。」
「是。」
像是想让所有人看到桦地般，迹部昂首挺胸地围着幼儿园走了一圈。
其他孩子向他们投来疑惑或嘲讽眼光，但迹部全都视若无睹，步伐中没有一丝怯懦或者动摇。
桦地心想，这是多么高大的背影啊。
就像一道巨大的光芒，把他惧怕的一切都通通驱散了。
他们走到昨天被欺负的地方时，那些高年级生再次挡在两人面前。
看到熟悉的面孔，桦地的心脏猛然一紧，恐惧重新涌上心头。
迹部倒是毫不在意，依然保持着悠然自得的姿态。
「桦地。」迹部稍别过头，用日语说：「都是些蠢货，没什么好怕的。好好看着我的样子。」
「……是。」
「What are you talking about？（你们在说什么？）」
带头的高年级生不忿地看着他们，迹部冷哼一声，不疾不徐地说出了一个女性名字。
一听到那个人名，带头的男孩就脸色苍白起来。
捕捉到对方的动摇，迹部眼里闪过了锐利的光芒，再说了两句英语。
然后对面就慌寸大乱，带着其他人落荒而逃了。
桦地看得目瞪口呆。
自己那么害怕的男孩们，迹部竟然只花三句话就击退了。
「哼，跟我猜的一样。他果然有喜欢的女孩啊。」迹部看着他们逃开的身影，得意洋洋地笑着：「书上说女人会让男人软弱，果然没错。」
迹部看向呆滞的桦地，伸手揉了揉他的头。
「桦地。那些家伙只是因为自己很弱，才找比自己更弱的人来取乐而已。没什么好怕的。」
「……是。」
「你只要能证明自己不是弱者，那些人就不会来纠缠你了。做得到吧？」
「……」
虽然很想答应下来，但桦地实在鼓不起自信说「是」。
但迹部没有斥责或者嘲笑他的软弱，只是静静地开口。
「Adel sitzt im Gemüt, nicht im Geblüt」
「？」
「是德国谚语。我前阵子从书上看到的，意思是——」
——高贵不来自血统，而源于心中。
「桦地，在心中对自己抱有骄傲吧。只要能做到这点，你就是强者。任何人都无法把你踩在脚下。」
「……」
看着迹部自满耀眼的笑容，桦地呆若木鸡，没能给出反应。
虽然凭本能明白了迹部在说非常重要的话，但实在是太困难了，桦地有听没有懂。
他明白迹部正在期望自己做某件事，可完全不懂这具体是指什么。
尽管如此，桦地还是希望能完成迹部的心愿。
所以他纯真地看向迹部，问了他最不懂的地方。
「骄傲……是什么？」
「……」
彷佛没料到桦地会问他，本来侃侃而谈的迹部愣了一下。
但他很快就恢复了镇定，得意洋洋地双手抱胸。
「就是我现在这样。你模仿一下吧。」
「是。」
桦地有样学样地双手抱胸起来。
要模仿动作很容易，但表情就十分困难了。
虽然很想跟迹部一样灿烂地笑着，但桦地努力尝试了很久，都只感觉自己眉头越皱越深。
最后迹部噗嗤一笑，拍了拍他的肩。
「算了。现在做不到的话，就先跟在我后面。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追随者了。」
「……是。」
知道自己还能跟在迹部后面，本来有些消沉的桦地又高兴了起来。
察觉到他的情感变化，迹部笑了一下。
「就这样决定了。在你能对自己感到骄傲之前，你就为能站在我身后而骄傲吧。」
「是。」
先前的迟疑一扫而空，桦地的声音十分坚定。
这份坚定并非来源于桦地自己。
真要说的话，他心中的自己大概一辈子都无法达到迹部的期望。「强大」一词离他太遥远了。
但这些想法，怎么都无所谓了。
只要迹部是如此期望的，那桦地就会尽全力去回应。
只要迹部是如此相信的，那桦地就会尽全力去相信。
纯粹至极、如钢铁般坚强的忠诚和信赖。
在这段关系被定义成「国王」与「仆人」之前——桦地崇弘就已经把这献给迹部景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