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天起,迹部的斜后方就成了桦地的安身之所。

    无论是上课天还是节假日,只要情况允许,他都会风雨不改地跟在迹部身后,任其差遣。

    从帮迹部提书包,到端水和拿小点心。只要是桦地做得到的,迹部都会毫不客气地使唤他。

    虽然付出劳力的人是桦地,但不可思议的是,每当桦地完成迹部的命令,心里就会多出某种无形的东西。

    他也不太懂怎么形容,大概类似瓶中船的零件吧。

    虽然细碎又毫无头绪,可是一旦组装起来,想必会是十分壮观的大船。

    所以虽然不知道拼法,但桦地还是把其珍而重之地保存起来,等待着组合成船的一天。

    那个时期的迹部很爱说话。

    他走在桦地前面时,常常会滔滔不绝地给桦地「上课」。

    「桦地,我昨天读了一本关于征服王亚历山大的书。书上说……」

    「怎么样,是个很有本事的男人吧。」

    「我将来一定也会像他那样,成为两千年后都会被世人传颂的伟人。对吧,桦地?」

    「桦地,来读一下莎士比亚——太难了吗。」

    「那你跟我读绘本好了。挑个我也没读过的……睡美人吧。」

    「怎么有人看到睡着的女人会想亲下去啊?换成我肯定踢下去,让她物理醒来了。」

    「不过这个荆棘花朵包围的城堡,看着有点不错……」

    「桦地。昨天日语课老师说,日语里对伟大的人会加上『大人(様)』的尊称。」

    「嗯,那我(俺)就是『本大爷(俺様)』了啊。」

    「挺顺口的。以后我就这么称呼自己吧。」

    「是。」

    明明桦地才是获得知识的那方,迹部每次说话时都会笑得十分心满意足,彷佛他才是最高兴的那个人。

    每当看到迹部从容自在的笑容,桦地对他的仰慕就会增加几分。

    像太阳般耀眼的人。

    无论是黑夜还是雨天,一定都无法掩盖他的光辉。

    ——直到他们接触网球之前,桦地是真的这么认为的。

    *

    最初并没有什么不同。

    就像其他新接触的事情那般,迹部会得意洋洋地跟桦地显摆他学到的网球知识。

    不过桦地很快就注意到了。

    迹部在谈到网球的时候,眼里会跳跃着漂亮的小火花,整个人格外闪闪发亮的。

    而这份火花,好像连迹部本人都毫无自觉。

    他的语调及动作都跟平常几乎一样,或许只有朝夕相处的桦地才能察觉到分别吧。

    就彷佛这份感情多到从迹部心里满溢出来,才会无意识地反映到他的一言一动似的。

    因此当迹部送了桦地全套网球装备、叫他周末来家里上课时,桦地完全没有惊讶。

    「桦地,你也试试吧。挺有趣的。」

    「是。」

    就这样,网球成为了桦地唯一会跟迹部并肩学习的爱好。

    放学和周末都去迹部家附属的网球场,与迹部雇来的私人教练学习网球。

    如迹部所说,是很有趣的运动。

    桦地很喜欢球拍击球那厚实的声音,看到球往自己想要的位置落地时也会觉得很满足。

    桦地光是自己打球就已经很快乐了。

    但是迹部却说,这是一项得两人对打才有意思的运动。

    「桦地,你这些只是基础练习而已。等你练熟,就能去其他人对打,分个高低了。懂了吗?」

    「是。」

    生来就性格内向的桦地,其实不明白为什么要分出个高低。

    不过如果迹部期望自己有朝一日能比赛获胜,那他一定会全力以赴。

    「别摆出这种表情。你现在只要看着本大爷就行了,知道了吗?」

    「是。」

    迹部说的是下周末的事。

    与起步晚又学得慢的桦地不同,迹部早就不满足于一对一的私人教学,而要求去网球俱乐部与其他同龄孩子对打了。

    「凭本大爷的本事,要赢下比赛轻轻松松。对吧,桦地?」

    「是。」

    然而在比赛当天,刻在桦地眼里的却是与想象中完全不同的画面。

    四周孩子们交头接耳,用英文细细私语的窃笑声。

    在球网的另一边,轻松地提着球拍、居高临下地俯视迹部的对手。

    还有——在再一次飞身接球失败后,遍体鳞伤地摔倒在地上的迹部。

    「……」

    已经到了最后一局,比数是0-40。

    还差一球。丢掉这分的话,迹部就会输了。

    但是,还没有输。

    桦地默默站在球场旁,眼神坚定地注视着迹部爬起来的身影。

    手中那打算递给迹部的毛巾,因紧张而被捏成一团。

    对手嗤笑一声,向迹部抛了一句英文——现在桦地已经听得懂内容了。

    「真亏你能打得这么脏,我爸说网球是项优雅地流汗的运动耶?」

    「哈。」迹部不甘示弱地笑,爬了起来:「废话等赢了再说。」

    「All Right。那你就发球啊!」

    无论嘴上再怎么逞强,现实终究还是残酷的。

    迹部赌上全身力气打出的发球被对面轻松回击,就这样输掉了比赛。

    像是觉得连这样做的价值都没有,对手看都没看跪在地上的迹部一眼,只轻飘飘地留下了一句。

    「看来日本人只有嘴巴比人强。」

    「……」

    无暇理会周遭的嘲笑声,桦地有些恍惚地走进球场。

    迹部跪在地上,看不到脸上的表情。只见他的汗珠一滴滴地落到球场的地面上,形成一个个圆形的小黑影。

    白晢细腻的肌肤上全是摔出来的擦伤,衣服也沾满了泥沙。

    桦地静静地拎着毛巾,一言不发地站在迹部的斜后方。

    他心中的声音,在催促桦地赶紧伸手扶迹部起来。

    但另一道比这更强力、更绝对的声音,阻止了桦地这么做。

    ——「站在我斜后方吧。」

    对跌倒的人伸出援手,是站在「正前方」的人才能办到的事。

    而迹部为桦地安排的位置,是「斜后方」。

    所以,桦地根本没有必要迷茫。

    站在迹部期望的位置,静心守候。这就是他唯一该做的事。

    果然没多久,迹部就自己站起来了。

    即使喘着气。

    即使大汗淋漓。

    即使全身都是伤口和泥沙。

    桦地世上最尊敬的人,眼神仍然没有一丝的黯淡。

    用闪着光芒的蓝眼睛,像注视猎物的野兽一般——盯住沐浴在赞美声下的对手。

    「回去了,桦地。有很多事情要做。」

    「是。」

    是桦地第一次看到的眼神。

    而看到这个眼神时,桦地会想起迹部曾经跟他说的一句话。

    ——无人能把其踩在脚下的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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