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伙儿一路往东南而行,时见烟柳楼台,时闻钟鼓梵音。

    这日马车驶入一座小镇内,此地虽无甚名气,胜在民风朴质,比之虞州更添了些许野趣。

    街头有几个总角小儿蹦蹦跳跳地耍着拨浪鼓,嘴里轻哼小调,衣着简净的妇人怀中抱着木盆,装满要浆洗的衣裳,说说笑笑相邀着往河边去。

    凌南王沿路行事颇低调,所到之处从未召见地方官吏,也鲜少要侍卫清道,此地百姓乍见这连绵的马车队,只以为是外来商队过路,除了略好奇地张望过一阵,倒也无人上前打扰。

    已当薄暮,离得最近的官驿还在四十里开外,墨锭眯眼瞅瞅渐暗下来的天色,赶紧去请示王爷今夜是否在这镇上将就一晚。

    百里琮应了。

    后头随行的马车里,阿姜开心到不行,“方才我瞧见街上有卖云片糕的,咱们待会儿收拾好就去买些尝尝。”

    月茴闻言点点头,“刚拐过去的巷口还有家卖冰糖雪酿的铺子,好些人都围着呢,味道肯定不差。”

    两个姑娘默契一笑。

    待到客栈安顿下来,才要携手出去,就遇到墨锭站在房门口拦人,“王爷着我来问问姑娘饿了没有。”

    月茴:“我和阿姜姐姐一块儿吃。”

    墨锭:“那阿姜你饿了么?”

    阿姜唰唰后退三步远:“晌午吃得多,这会儿完全不饿呢,呵呵。”

    ……

    凌南王大约是平日里山珍海味吃腻歪了,倒也不去寻酒楼,就带着月茴在街上不紧不慢转悠起来,王爷也蛮懂与民同乐的道理,特意吩咐侍卫都便衣出行,隔个十来米跟着,丝毫不显眼。

    镇子不大,兜了小半时辰也就差不多逛完几条主街,一边闲逛,百里琮一边不忘在摊前买些小食塞给月茴,自己却是不大有兴致的样子。

    贵人赐,不敢辞。月茴吃完花糕栗糕和芙蓉饼,再吃下梨干雪花酥跟糖渍梅子,撑得连步伐都迟钝了。

    小贩们陆续收摊,夜色也愈浓,天边月映作地上霜,寻常人家不舍得点蜡烛,巷内屋舍便慢慢静下来,远远可见路人提灯笼归家,行走间烛火一时明,一时暗,很有蒙昧不清的幽然况味,百里琮终于逛罢,迈进一方脚店里,唤来伙计上两笼灌汤包并两盘菜饼。

    “二位可真是来着了,今日恰还有最后两屉包子,”伙计麻利地端来陈醋与细条姜丝,又倒上满壶热腾腾的菊花茶,“这茶是本店随赠的,清香解腻,正好消食儿。”

    座上二人两相无言,各吃一笼包子。

    饶是已然吃撑,香腴而丰美的汤包刚入口,月茴还是惊讶地睁大眼。皮薄馅大,汁鲜味浓,如此不起眼的小店里,居然有如此诱人的好手艺。

    伙计正在收拾旁边桌椅,见状笑道:“客官是头一回来吧,我们店的灌汤包啊,那可是镇上的头牌,别看咱们店面儿小,每日早晨外头等吃的人都排老长啦。”

    一笼十枚包子,月茴蘸着醋,卷着姜丝慢吞吞吃完,在桌下轻揉了揉肚子,给自己倒好菊花茶,抬眼瞧见百里琮正低眉看她,吓得一激灵,赶紧给王爷也续上一杯。

    “你爱吃这包子?”百里琮问。

    “是,这家做的味道,和我们梧桐巷里头那家孙记很像。”

    百里琮似是突然有了谈兴,“孙婆婆汤包么?确实有些像。”

    “王…公子您吃也过孙婆婆汤包?”

    “平日里待得闷了,自然要往外头去逛逛,墨锭打小就闲不住,对哪条街上有好吃好玩的都如数家珍,有他在,这四年早都把虞州给跑遍了。”

    月茴很不解:“您每回出门动静那么大,后头跟那么些人,要来过梧桐巷,咱们街坊四邻应该老早就传开了啊…”

    百里琮微微挑眉,“嫌麻烦的时候,自然不带他们。”

    凌南王还是头回展露出这么平易近人的一面,月茴偷偷在心里想,原来阿姜没有骗她,这尊冷面大佛的本性也许是很活泼。

    “孙婆婆隔壁有家没挂招牌的小铺子,每天只卖八十个羊肉饼,当日卖完就收摊,饼皮烤得又脆又酥,肉也给得足,里头的馅料浸出油来,吃上去满口喷香,等回了虞州,您一定要去尝尝。”

    “是么,从前倒没留意过,等回了虞州…”巷外突然响起几声猫叫,许是在为争食打架,百里琮垂眸抿了口茶,不再言语。

    正欲走时,门外进来两个汉子,看身上穿着像是往来做生意的,伙计跑过去招呼:“呦,关五爷,钱三爷,多时不见,这是外出刚回来啊?”

    那来客抹了把脸,随意找了张桌子坐下,这才舒口气道:“嗨,出去倒了趟皮子货,这不才从澄州回来,刚把货卸在店里了,这会子家去黑灯瞎火的,懒得再折腾,索性到你这里来糊弄口吃的。”

    边上那汉子也笑:“这趟出去了五个月,外省那些吃食真不得劲,还得是家门口的老味吃着最舒坦。”

    “得咧,知道您二位爱吃什么,等着啊,给您煮锅蒸饼。”伙计扭头朝灶间喊了一声:“刘叔,两碗鸡丝蒸饼,煮软些,再把那鸡鸭糟货都热热。”

    灶间有人响亮地应了声好。

    大约都是熟人,伙计这时也不忙着收拾了,干脆坐下来陪两人唠嗑。

    “路上都还太平吧?”

    “别提了,咱们走南闯北这些年,也算见识过不少,就没受过这些腌臜气,”靛蓝色衣袍的汉子猛一拍桌,“他爷爷的,澄州那个破地方,老子是再也不会去了。”

    “关五爷,这话怎么说的?”

    关五爷气得大灌几口菊花茶,边上钱三爷皱着眉代为解释:“澄州就在呼彦下边,城里如今聚起好多呼彦人,你是不知道那些蛮人有多嚣张,逞凶闹事不说,还敢欺负咱们老百姓,我跟关五哥在那儿待了半个月,见到他们满大街砸店抢钱就不下五回。”

    “岂有此理!”那伙计也气得不轻,把手上巾布一摔,“当年北境三国占了咱们的燕州跟郓州还不够,如今竟跑到澄州撒野了,那边的州府老爷不管吗?”

    “哼,老子都不稀得说他们,”关五爷呸了一声,“有一回当地百姓聚起来,把抢人铺子的几个呼彦人给堵了,硬是扭送到官府,你猜最后怎么判的。”

    “怎么判,难不成就白白给他们放了?”

    两个汉子对视一眼,摇头苦笑:“不光放了,还出了告示让大家少惹事,莫要惹得边境失和。”

    “这,这真是……”那伙计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灶头的厨子也听到了这边动静,自个儿把蒸饼和糟货端上来,默默往旁边坐了,跟着叹了口气:“如今这世道,是要乱啊。”

    众人俱都沉默下来。

    伙计到底年轻,憋不住气问:“刘叔,你说朝廷为什么就这么惯着那些蛮子,怎么就不能打回去?”

    “傻小子,打仗要烧银子啊。战场上多烧一分,上头就少享用一分。”

    “远的不说,就说武帝那会儿,这些边境小国谁敢作乱,如今的皇帝……”关五爷按捺住几句大不敬的话,“我是个粗人,不懂那些大官心里想的什么,但我就知道一个理,再这么怂下去,不光澄州保不住,整个中原都要改姓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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