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乐场的比拼在傍晚游园的时候有了分晓——殷途实在受不了坐完水上的过山车又去做天空里飞翔着的大摆锤而投降,和黄媛媛两个人在游乐场边的花池边一人捧着一个陈茹冽从商店里顺的塑料袋吐得此起彼伏。殷彤在旁边拍打着黄媛媛的后背,陈茹冽和林放去游乐场外的药店买藿香正气水了。

    刚好,陈茹冽和林放将药买回来,放在花坛上的时候,游园开始了。人偶们挥舞着双手站在华丽的游园车上,一样微笑的表情却一点都不生硬,每个人都欢乐的迎接着每天都会发生的盛大宴会。

    陈茹冽和殷彤把黄媛媛扶起来,萎靡的她看到米奇,眼睛里的眼泪忍不住的喷涌而出,她笑着和大型老鼠打着招呼,陈茹冽手忙脚乱地给她拿纸巾,错过了那只巨型叮当猫。

    殷彤和殷途坐在一起,夕阳将两个人的影子越移越远,相顾无言,平静的看着远方热闹的街道。

    “殷彤,你还回去上课吗?”影子里的轮廓变得立体,“我可以帮你逃。”

    “逃?我该怎么逃呢?”一整天下来,殷彤笑了无数次,这还是她今天第一次笑的这么像她自己。

    “就……收拾好行李,离开这个家,坐上公交车,去学校。”殷途双手变得急促,“不管怎么样,离开那里。”

    “离不开的。”

    “他们是我父母,不管在哪里,这两个字一出来,我就不得不跟着他们走了。”

    夕阳落下,游园车在晚霞消失的地方隐匿,铺天盖地的音乐声重新换为熙熙攘攘的人声,殷彤站起来,影子在拉长中渐渐消失了痕迹。

    “走吧,我们去看烟花秀。”黄媛媛靠着陈茹冽的身体,发着号令。

    “好。”

    高三的开始,是从殷彤空荡的座位落笔,描写整个故事的高潮。陈茹冽在办公室里看见殷彤的母亲红肿的双眼、惨白的衣服,还有一纸由灰色印章认证的文件,陈茹冽手上的化学试卷散成一地。

    回过神的她已经坐回教室,呆看着殷彤空着的座位,飞起的练习册和歪歪扭扭立在桌面上的课本,暑假放假之前,殷彤抱着箱子和自己有说有笑的场景还在这里;游乐场里的大笑和绚烂的烟花秀,美好的记忆还在这里,怎么……人就不在了呢?

    水珠豆大地砸在练习册上,冰冰凉凉的触感将陈茹冽拉回到现在,拉回到自己座位面前不知什么时候摆满的人群。林放坐在一边,地理课本翻开的声音突然一下进入了陈茹冽的耳朵里,她用力地抓住这根救命稻草,瞪大的双眸和瞬红的双眼在林放眼底漾开。

    她逃开所有喧嚣,找到了仅此一个的家人。

    “你怎么了?”他握住陈茹冽抖得厉害的手,“怎么了?”

    “林放。”

    “殷彤没来上课。”

    “我刚刚在办公室看见她妈妈了。”

    “她妈妈拿着灰色的纸条,给姜境涛。”

    生命好像随着眼泪断断续续,连句完整的话都没办法支撑完全。陈茹冽尝试着避免和林放说着那个字——她从殷彤妈妈的嘴里听见的那个字。

    林放大概是猜到了发生了什么,他没多想,把陈茹冽拥入怀里,校服的肩膀上又多了一块殷彤留在世间的痕迹。

    “阿冽。”黄媛媛走进陈茹冽的教室,“阿冽。”

    “殷途和我说了。”

    “我只是想上来看看你。”

    她接过林放手里那个破碎的陈茹冽,轻轻拍打着陈茹冽的后背:“阿冽啊,殷途说,殷彤给你留了东西。”

    “在我口袋里,只有一张纸,但是上面密密麻麻的写了好多字。”

    “我拿给你。”

    晴日里突然落了雨,黄媛媛抬头看向窗外。从陈茹冽班里的窗口能看见很远很远的码头,错综复杂的金属器械在蓝天下逆着光没了色彩,汽笛声响起,陈茹冽打开那几张潦草叠起的纸。

    “亲爱的陈茹冽,

    展信安。为了防止你不知道我是谁,在这封信的开头,我要再次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殷彤,睡在你的旁边。

    第一次自我介绍的时候,我还记得你愣了一下,然后说:‘这个学校这么开放吗?’后来你才反应过来,原来头对头在我的视角里,是叫旁边。

    本来并不打算写这样一封信,让本该阳光明媚的你变得伤感——但是我猜……我希望,你能不要收到这封信,而是以为我转学去到了另一个能够追求自我梦想的世界。这个假设并不假,因为我确实去到了另一个世界。

    很偶然的机会,在高中这个并不漫长的阶段里,我能遇见一个这么温暖的人。她会在夜晚听说我的故事的时候,虔诚的感谢命运;她会在我孤独的时候圈住我的手,跟我分享那些在我身边而我未曾听闻的趣事;她会热情地解答我提出的所有疑问,也会很认真地帮我想我应该怎么逃出这个地狱……

    真诚热烈,她让我在这个世界有了牵挂——除了殷途之外的牵挂。

    她叫陈茹冽。一开始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我觉得好特别啊,茹冽,这应该是个很高冷的女孩。而这个‘高冷’的女孩此时坐在我的身边,兴奋地讲述着她的所见所闻;此时站在我的身边,低着头计算我问出的问题;此时正站在烟花底下,挥手高呼幸福。

    而此时的你,又会在干嘛呢?

    只是我可能没办法支撑我自己,再继续走到你身边了。

    夜晚很适合告别,而我希望你那里永远是晴天。

    快看,那朵白云飘飘,多好看。

    殷彤告别了”

    陈茹冽抬头,眼里的白云与蓝天共色,糊成一团。

    “这一点也不好看。”

    殷途坐在位置上,那本用来假装的物理练习册上,空空荡荡。上一页用力的墨水在这一页留下印痕,凹凸不平的本子上,一圈圈水滴填补缺痕。

    殷途捂住的眼睛里,一张白色纸巾盖住了所有视线。他松开手,抬头看去,林晴晔站在他面前。

    “谢谢。”

    林晴晔拍了拍他的肩膀,在他桌子上贴了一张黄色的便利贴:

    “生活就像坨从天而降的鸟屎,他人眼中的幸运是只有自己才知道的倒霉。——hyy”

    殷途的眼泪从眼眶中倒流了回去,嘴角的笑容代替了紧缩的眉头,这到底是什么神奇脑回路。

    林晴晔的纸巾在他的脸上胡乱擦了几下之后,还仔仔细细地在那张黄色的便利贴上反复擦拭了好几下,直到看不见水痕后,才被塞进抽屉里。而那张便利贴,被整整齐齐地放进了殷途随身携带的本子里。

    妈妈的身体慢慢拖走到了殷途教室的窗边,那张握着灰色纸张的手朝殷途的方向摆了摆,窗边的同学识趣的站起来,拍拍殷途的肩膀,妈妈憔悴的脸颊扯着笑容,花白的头发黏在嘴角,殷途站起,走到门口看着妈妈。

    “途途,妈妈走了哈。”

    “嗯。”

    “你好好学习,好好生活。”

    “好。”

    “你姐姐这件事,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

    “妈妈只有你了。”

    殷途伸手拨开妈妈嘴角夹着的头发,通红的眼角眯出一条缝,笑着拍拍妈妈的肩膀,张开嘴巴,声音却卡在喉咙。

    “回去吧。”

    殷途点点头。

    妈妈的背影逐渐佝偻,撑着楼梯旁的扶手一点一点下着台阶,本来还有一半的黑发现在已经灰白灰白了,那双皱起来的手偶尔和扶手发出叽叽的响声。

    殷途本来收回的眼泪,还是毫不犹豫地喷出。

    妈妈只有我了。

    我亲爱的姐姐,妈妈只有我了。

    即便这样,懦弱的我,还是想祝福你,在天堂的那边,拥有此生向往地自由——拥有成为你想成为的人的机会。

    机会就好。

    黄媛媛从楼梯间下来,殷途刚刚已经变的空荡荡的视野此刻被她填满。她拥抱着自己,耳边轻声说着“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很神奇,在那样的温度里,殷途真的觉得,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所有的悲伤、厄运都会好起来的。

    这段悲伤的故事在高考倒计时的数字面前,渐渐变成一个小点,在所有人的笔下一字一句划开,记忆慢慢模糊,也只有陈茹冽和殷途在夜晚的时候会想起殷彤存在的痕迹,为她小声哭泣。

    模拟考接踵而至。

    陈茹冽来不及结束悲伤,高三第一次模拟考就是参加全市拍排名的高中模拟考。在全校的大力渲染下,所有人好像都忘记了开学的那一段生命凋零的故事。因为所有人的生命都要在这场考试中拼命盛开。

    “陈茹冽,帮我看看这个题。”林放把试卷放在陈茹冽面前,“这个不太对啊,我算出来的数有点离谱了。”

    “我看看。”陈茹冽接过林放的试卷,大片大片的红映入她的眼里,“你怎么错这么多?”

    “嗯?”

    “还好吧,这个还好吧。”

    “我一直都是这个水平吧。”

    林放眼珠四处躲闪着,看不见一个固定的风景。

    “你……怎么了?”陈茹冽扶住他的肩膀,林放的眼神逐渐聚焦。

    “我?我很好啊。”林放笑笑。

    陈茹冽盯着林放:“嗯?”

    “发生了什么?”

    陈茹冽的眼里,真诚在水波里跳着舞,一下一下地踩在林放那颗充满伪装的心上。

    “你觉得我差吗?”林放尝试着撕开点什么,问了一句。

    “嗯?”陈茹冽更加疑惑了,但她知道这个问题,不简单。所以她回答了:“你怎么可能差,天,你自己都不知道你有多厉害。”

    “真的吗?”林放黯淡的眼睛亮起了一点点光芒,但是余光里瞟到的试卷又拍灭了希望,“真的吗?”

    “对啊!”陈茹冽认真地坐直身体,盯着林放,非常非常郑重地说着,“你的地理我就不说了,除了地理之外,你其他的也很好,一点都不差。虽然这么说不太好,但是你看看在这个学校里,到底有谁敢说能彻彻底底比得过你?”

    “肯定是没有吧。”陈茹冽点点头,“你就是那种电视剧里蓄势待发的男主人公,所有人都害怕你某一天的超越,所以你怎么可能会差。”

    “可是我从华清附中来到这里,我从入学第一名跌落的七零八落,好多人安慰我说这只是个短暂的失败,可是整整一年了,整整一年了。”林放不敢抬头看着陈茹冽,尽管他知道陈茹冽的眼神一直在自己身上灼热的燃烧。

    林放的眼里多了几块陈茹冽未曾见过的透明,浑浊的将林放眼睛染红。

    “前段时间,我有个机会回到华清附中,他们排行榜上的分数,是我在这所学校绝对不可及的顶峰。”

    “但是在高一的时候,我曾经是他们可望不可及的顶峰。”

    陈茹冽看着林放紧握红笔的右手,指尖的止血贴平静地衬出发红的血色,她坐立难安,用尽自己毕生所学,安慰着林放:

    “可是林放,人和人之间是真的可以分出胜负的吗?尽管高考它就是要争得你死我活,但是真的只有这条路吗?”

    “听起来好像确实有点不能让人信服,但是林放,竞争是会让人迷失的,彻底迷失的。因为沉迷在竞争力的人永远看不见自己的闪光点,永远只能看见别人。”陈茹冽的手紧张地握紧了拳,脑子紧锣密鼓的布置着接下来的话术,“人家分数高,是不是因为他们卷子简单,他们老师改的松,他们现在学的东西还很基本。是吧,最后高考定胜负的时候,真的用同一张卷子,他们还真不一定比得过你。”

    “所以啊,不同的环境造就不同的人啊,他们有他们的痛苦,我们有我们的欢乐。”这有点太离题了吧,陈茹冽那眼珠子转的,都快擦出火花了。不管了,泼出去的水又收不回来了,只能硬着头皮接着说:“青春可不止成绩,还有多少诗和远方。”

    林放终于抬头看向陈茹冽,她那副哲人模样到底是为什么突然转到这样的?他好不容易展开嘴角,眼睛里攒的泪水啪嗒落到自己的手上。

    “怎么还哭了?”陈茹冽那副哲人模样瞬间慌了神,她赶紧从伸手从抽屉里拿了几张纸巾,递给林放。

    终于,林放的笑声冲破泪水,喷在试卷上,泪滴洒在灰绿纸张上:“我能说眼睛进沙子了吗?”

    陈茹冽笑着摇摇头:“不能。”

    “快点做题吧!”

    “那你先给我讲完这个题先。”林放扁起嘴,边擦眼泪边撒着娇,“你不讲我做不了了。”

    “好好好。”陈茹冽抽过林放桌上的试卷,“哪个题?”

    “这个。”林放指了指最后一个大题。

    “行,我先算一下。”

    林放眼里的陈茹冽好像又深了好几度,他越来越能看清楚这个徒有理想的世界了。

    高三的第一次模拟考来临的日子,是一个春雨蓬勃的阴天。殷途脸上的黑眼圈挂在脸颊上,他就像苍白的骨头努力在椅子上拼接起来。看着那样一副骨架,黄媛媛连说话都不敢放大声,难得的变得温柔。

    “殷途,要不……你请假休息几天?”黄媛媛皱着眉头,看着坐在单人桌上的殷途。

    “我去哪呢?”殷途干枯的双眼直盯着黄媛媛,“我能去哪呢?”

    “回家”两个字就要从黄媛媛的喉咙里蹦出来,却被她用力地吞在嘴巴里。她连拍拍殷途都做不到,又怎么能告诉他他接下来该怎么做。

    林晴晔握住黄媛媛的手,示意教室要清场迎接它的考生了。

    “你……”

    “走吧,考试要开始了。”

    黄媛媛扶起殷途,穿过人群,在不同的教室排队等候进场。

    所有人好像都要忘记了那件悲伤的事情,那个少女悲惨的故事。可是殷途记得——就好像整个世界只有他记得,只有他在承受。

    黄媛媛伸手接了几滴坠落的雨滴:春雨春雨,你能不能帮他一个忙,这场春雨之后,他能继续生机勃勃?

    春天到了,凭什么他还停留在冬天?

    你说对吧,老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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