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煐去盛京府狱亲自审理了将裴颐之装箱的人贩子。

    据那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三眼白老家伙说,他是半个月前在一个泉涧捡到裴颐之的。

    “老夫见郎君心智如八岁小儿,生得美丽,便带回盛京旁有名的楼里好吃好喝的照料着,从未行过不轨之事啊!”

    姜煐坐在花梨木太师椅上一言不发,静芽出声训斥:“你将他卖到了南风馆,还敢说未行不轨之事!”

    三眼白老家伙惶惶跪地:“老夫不知道这位大人……老夫真的从未苛待过他,一日三餐,衣服鞋袜,都是好的,都是南风馆那些见识短的小倌吃味排挤,见他痴傻,便将他关在狗笼里,当做狗奴日日羞辱……”

    老家伙想起什么,连忙说:“对对,都是南风馆馆主的错!他因十六不肯就范,纵容那些个小倌行虐,抢他手里的镜子,还亲自往十六身上打了二十八鞭!”

    静芽看不清姜煐隐在暗色中的面庞,只觉得天威沉沉,呼吸不畅。

    “你说的十六是谁?”

    老家伙嗫嚅道:“是……是那位大人。因伺候过才会取花名,听闻十六伺候时拔剑相对,不配有名儿,故而……”

    姜煐不怒自威:“故而什么?”

    “故而……用了南风馆死狗的名字。”他一颤,哭天抢地道,“请陛下明察!”

    姜煐睥睨着地上男人,喜怒不形于色。

    不配?

    裴颐之,建宁侯嫡子。他少时含镜出生,传闻能感知阴阳,故在道宫修行。他以弱冠之年进士登科状元郎,二十三任司天监监正,次年拜翰林大学士,后任参政知事。若不是她派他去当那细作浪费了两年时光,以他的滔天学识,他本该是宰辅得意人选。

    她沉吟片刻,竭力制止自己情绪波涌,淡声道:

    “将馆主请来盛京狱好生伺候。”

    她拂袖而去。

    在垂拱殿批奏折之时,姜煐还不时想起木箱里的裴颐之——他为什么要喝下那些毒?为何从未和她提起过此事?

    他谋无遗算,通知国运,她不明白清冷如鹤的裴颐之是如何允许此事发生的。

    静芽来送点茶时,直言她很久没有这样生气了。她撇去茶沫,撂下茶盖,言自己无心喝茶。

    静芽小心翼翼地说:“陛下曾不喜建宁侯,如今可要在福宁宫收拾出一间房?”

    “不是住在内殿的碧纱橱吗?”

    “碧纱橱是陛下歇息的寝居地,奴婢怕建宁侯伺候不佳……”

    姜煐的朱砂笔停在半空。

    静芽说得不错,她本来是不喜裴颐之的。可她把自己亲手休了的裴颐之找来,让他睡在自己的床上。所求为何呢?

    姜煐抿唇,想起很久之前无关紧要的传言:“静芽,你说,裴颐之当真心悦朕么?”

    “奴婢……看着不假。当时陛下尚是帝姬时,与建宁侯的婚事人人唱诵,皆称天作之合呢。人人都说建宁侯爱极了陛下。”

    姜煐轻笑一声,心道,可是她从未喜欢过他。她如今不过是埋怨裴颐之逃出了她的掌控,在她的庇佑之外活得这么差劲。

    晚来风急,静芽备好宫灯,接她回福宁宫。她拒绝了御辇,徒步行于高高长长的宫墙旁。

    她想起还是帝姬时,她代理掌权,两个老臣喊着“祖宗之法不可变”“牝鸡司晨则天下大乱”,一头撞死在御柱上。她言笑晏晏地收了尸,夜里下起雨,她听闻老臣的妻女跪地求情取尸,不愿在关键时刻软弱,从后殿闭门不见,不曾想遇见了撑着伞的裴颐之。

    廉纤微雨惹人心烦,她眉目低沉,问他是不是也来替人求情。

    他清冷卓绝的身姿在簌簌雨声竹鸣中更显孤高。他摇摇头,淡道,雨大风急,臣是来接帝姬的。

    她笑道,裴卿,本宫自有轿辇,足以遮风避雨。

    他微怔,在雨里和她对视,见她不待他说完话便不回头地步入轿辇,垂下眉眼。

    轿辇穿过雨帘,与他擦身而过,他的影子在宫墙上映出长长一道湿印,就像今日姜煐宫墙上属于自己的阴云。

    她回忆起那个惊才绝艳的裴叔慎,又想起木箱子的狗十六,终于自千丝万缕的碎片中找到了可称为遗憾的情绪。

    她遗憾迟读十日信,遗憾不曾在意他任何事情。遗憾人人都言裴颐之心悦她,只有她以为裴颐之位极人臣,有心不轨。

    姜煐笑了笑:“他倒是知晓朕不喜他,连句再会都不说了。”

    敬申寸悃,勿劳赐覆。

    其实裴颐之有道别,不是再会,而是永别。

    -

    梳洗过后,姜煐仍看了半晌折子。约莫在亥时一刻步入碧纱橱,准备歇息。

    碧纱橱心屉以玉石整板,雕刻竹景,室内烛光阑珊,熏着那味新开的宁神香。轻纱莲幔间一段红绸子静静淌下来,恰如一弯红霞。

    她雪白的臂膀撩开纱幔,见裴颐之双手被反剪着,双足被拴在床柱,皆被红绸子绑着,使他维持着平躺姿势。

    他嘴里含着一块锦帕,身上穿着一块可称薄透的鲛纱,半露不露,长长的黑发抹了些许桂花油,是她喜欢的气味。

    裴颐之睁着一双干净的眼睛,里头没盛他最爱的孔经孟道,只有清澈见底的天真和一个坐在床沿的她。

    姜煐忽然觉得有点尴尬。

    她并没有同裴颐之圆房。除了大婚夜那晚装模作样之外,今日是第二次同床。此外,她鲜少和裴颐之肢体接触。

    一个吻都没有的。

    她不是真叫裴颐之来侍寝,她就是想离他近点儿。可下头的人办的是什么事?给他穿了这种鲛纱……

    若她没记错,盛京狱里那家伙说他现在心智不过八岁孩童。她再怎么像老臣说的“不知礼法”,也不至于强迫裴颐之和她苟合吧。

    姜煐摘了他口中锦帕,他没有发出声音,薄唇微合,仍是乖乖看着她。不知是否是宁神香的功劳。

    烛光摇曳,她尽可能放柔了神色,轻轻哄他:“我替你松绑,别害怕,别逃走。”

    裴颐之缩了缩,长睫微颤,不像白日里那般激烈,姜煐扯下他手上的红绸子,他往墙边蜷过去,像一只乖乖小犬。

    她犹豫片刻,没给他解开脚上的,实在是害怕他跳下就跑。

    高高的男子被迫以别扭的姿势躺着,她静静看着他的双眸,问:“三郎还记得我吗?”

    他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呆看她半晌,垂下眼帘。姜煐看见他耳畔藏红,觉得有趣,凑过身把他逼到墙角,笑吟吟地问:“三郎在想什么?”

    裴颐之眨巴眨巴眼,在姜煐的柔声哄骗下终于小声开口:“很漂亮。这里。姐姐。”

    姜煐一怔。她可比裴颐之小两岁呢。

    她伸手拍拍他垂落在床边的发:“既然如此,三郎不害怕了?”

    他反射性抖了两抖,摇摇头,又点点头。

    “他们说,奴叫十六。”

    姜煐正色道:“你不叫十六,也不必自称奴。你是裴颐之,字叔慎,今年二十有六,是我的建宁侯,我朝的大学士、监正,是我的夫君。我们相识已久,情深意切,你只不过是走失了,丢了记忆而已。

    “现在我将三郎找回来了,三郎不必再害怕。日后我们还是夫妻,三郎要与我睡在一起,不能逃走,好吗?”

    裴颐之想了想,有点委屈,像是怕被打:“好多词……”他迷惑而真诚地问:“夫君也要陪睡吗?”

    整个大景朝也就只有裴颐之敢这么对她说话了。换作别人,她非得丢出去不可。

    “三郎和谁睡过吗?”姜煐面上笑着,心底想着等他说出来,她便把那人杀了。

    裴颐之:“他们说我不行的。”

    姜煐听罢,视线沿着他腰腹的线条一路向下,看见若隐若现的一块,不动声色地转回来:“那便是没有?”

    他咬唇,期期艾艾说:“我……我不喜欢别人摸我……”

    “可夫君不一样,只需陪喜欢的人,”姜煐悄声问,“三郎心悦我吗?”

    裴颐之点点头。

    姜煐见他回应得这么快,再问:“那三郎心悦送你进来的宫女吗?”

    小狗点点头。

    “那小黄门呢?”

    他仍旧点头。

    原来他不知晓什么叫心悦于人,单纯得紧。

    姜煐沉默片刻:“夫君只能喜欢一个人,不能喜欢这么多人。”她期待裴颐之说出她想听的话,但是他抿着唇,选择了给他沐浴的小黄门。

    “……他们给我衣服穿。”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生气,又往墙壁上贴了贴,离她更远了。

    姜煐心尖微颤,起身灭了烛火。她在夜色中靠近他,轻柔地从他手臂处的疤痕往下抚至小臂,沉默良久后,她缓缓道:“你瘦了许多。”

    脚腕上的红绸子还未解开,他似乎终于意识到她的不悦,慢慢挪过来一些。

    “大人……”

    “三郎唤我皎皎便可。”

    裴颐之从善如流地讨好她:“我也心悦皎皎。”他说得那样天真容易,仿佛不是什么难办的事。可这不是姜煐想要的语气。

    她胸中汹涌的情绪团成乱麻,尝到遗恨酸涩的苦味,随无尽黑夜一齐将她吞没。

    她为什么不在十日前打开那封信?为什么不在登基前将他想起,为什么不在雨日让他将话说完呢?

    他发觉她面上滚落着雨点般的潮气,有点慌张:“我说错话了。”

    “没有。我只是有些后悔。”后悔没早些发觉裴颐之的心意。自己的心意。都说君王多疑而薄情,时过境迁,她好似也活成了爹爹的模样,她从来不想的。

    他迟疑片刻,本藏在身后的手在暗中摸索,握住了她的手。姜煐感觉有一个带着体温的暖暖的小玩意儿跳进了她的掌心。

    她听见裴颐之略有些低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皎皎莫哭,我把我的护身法器给你,它只听我的话,它会佑你长命百岁,万寿无疆。”

    姜煐更难受了。这死人偏生还对她这么好,真是叫她的愧念无处可逃。

    难受之余,她还没忘记使坏,带着软软的鼻音哄骗道:“还不成,要三郎亲亲我才算数。”

    她其实还是坏。

    帝姬时期便对他骄纵任性,将他的喜怒哀乐当成一把琴,连他成这副模样也不放过他,非要把裴颐之耍得团团转,要他爱她念她,对她死心塌地才满意。

    她感觉裴颐之的手指僵了一下,尔后,作了大决心的乖乖小狗听话地凑近她,春风拂面留下一个轻轻的吻,蝴蝶般飞走。只是擦了一下。

    姜煐反手扣住他的手,那枚菱花状的护身法器在他们手心中滚动,起了些潮意的汗。

    她嗅到他身上的香气,暗骂自己禽兽,忍不住想要欺负他。

    她假意委屈,张口说着谎话:“三郎以前最爱与我交吻,恐是都忘了罢。”

    他似有触动。

    趁着小狗思考的空档,姜煐挽住他的脖颈,要他垂下头。呼吸相闻之间,她轻轻蹭上去,唇上淡淡的胭脂如被雨打散的合欢花,迤逦糜烂。

    她补上了婚夜本该存在的吻,只字不提他们和离的事实,而将熙礼初成,良缘遂缔的婚词轻轻诉说。

    桂花气在唇齿间发散,渗入呼吸。她附耳悄声道:“三郎吻了我,就再不能吻旁人了。”

    小狗有些吃惊,用手抹了一下自己微张着的唇。

    湿漉漉的胭脂水红。

    那唇香舌软,竟是和蜜一样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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