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煐于点卯时苏醒。往日还是帝姬时,她习惯辰时起床,后来垂帘听政便越起越早,有时不免感到乏顿。好在今日休沐,不必上朝。

    裴颐之还睡着。她看着他平静的睡颜,把他脚腕上的红绸子解开,起身趿鞋。就在此时,绕在手腕上一晚上的东西跌落在地,发出叮当一声响。

    姜煐停住脚步,捡起来一看,八角菱花状镜,周边掐银嵌金,下系八宝红穗,不过女子掌心大小。看上去像个不合规制的八卦镜。这个东西她眼熟,是裴颐之日日戴在身上的东西,从不离半刻。

    姜煐走出碧纱橱,唤静芽打水来。她坐在镜前摩挲着裴颐之的护身法器,轻轻蹙眉。

    静芽问:“陛下,昨日建宁侯可有唐突之处?”

    “不曾。”她说,“日后便让三郎宿在此。胆敢议论者——”

    她眯着眼:“杀。”

    静芽不敢多嘴:“是。奴婢从罪人旧邸收回了建宁侯的旧物,都放在后殿呢。陛下可要看看?”

    “先放去书房罢。”

    梳洗完毕后,姜煐吩咐宫女到绫锦院为裴颐之做几箱衣裳,又交代不必打扰他安睡,若有情况来书房通报便是。

    姜煐捏着护身法器来到书房,先是处理了几桩要紧事务,看见几个斤斤计较的大臣互相较劲,没了兴致,朱批上“朕知晓了”,撇在一旁。

    她看着地上金丝楠木的木箱,打开仔细检视,拿出里头一个最为奢华的长方状镙钿漆盒,轻轻拨开盖子,看见了里头熟悉的东西。

    那是她亲手写给裴颐之的和离书。“……凡为夫妻之因,前世三生结缘。今非秋扇见捐,乃二心不同,难归一意。愿此别离,各生欢喜……”

    护身法器跌在她的姓名上,姜煐这才发觉,和离书上裴颐之并未填上自己的姓名。怪不得他会以俪鉴为信。

    姜煐胸中激越,下意识摩挲着手中法器,她听见有人敲门,抬眸望去,门外无人。待静芽敲门进来,她收了东西,继续往后看,问道:“刚刚可有他人敲门?”

    静芽茫然不知:“并未。”她放下点茶,又道,“奴婢恐打扰陛下,将人遣去了。建宁侯已经醒了,可要带他过来?”

    “他可安好?”

    “不像刚来时那般害怕,有些精神了,还问陛下去了哪里。”

    “那便带他过来罢。”

    静芽微微福身,下去了。姜煐从大木箱里抽出另一个盒子,一打开便是一沓整整齐齐的桃花笺。裴颐之的字在整个盛京出了名的遒劲俊逸,不少达官贵人都求着他写一幅字,他从来不写,不想都写在了这里。她翻过来一看,最上头那张写的是一句“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①。

    裴颐之正是在此时来了书房,他穿着昨日的青色衣裳,梳以玉冠,有几分像从前。姜煐朝他招手,唤他来。

    裴颐之低着身子走过去,姜煐拉他坐在椅子上,把膏顺的朱笔拿给他,要他写字。

    姜煐指着那无情二字问他:“三郎可识得这些?”

    裴颐之垂头看着,抬头看她脸色,低下头,又看了看她样子,不带一丝情感地将桃花笺上的词念了一遍。

    “那这个呢?”

    “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②

    她让他念了几首,一字一句无阻碍。可惜他全然不记得写下的事实。她让他再写,只写心里想到的便好。他捏着笔,抵不过她哄骗,写下了“多情却被无情恼,今夜还如昨夜长”③。

    姜煐有些傻眼。她还以为他会写些两情相悦的情诗……看来她在裴颐之心里留下的印象就是如此了,连失忆了都能挥笔成苦恋。

    姜煐不禁道:“三郎,若有重来的机会,我定会早些同你成婚。”让自己早些惦记上他,少些猜疑,便不会落得现下这个天意弄人的下场。可她知道天下没有后悔药吃。

    裴颐之见她低落,弯了弯唇:“重来不难。”

    她错会了意思,双眸湛如春水:“三郎会为我想起来吗?”

    他一愣,伸手指了指她手中的东西:“每每摸摸它,诚心祈愿,便可回到过去。”

    姜煐没太明白:“摸一摸?”

    他握住她的手,摩挲两下法器,只消一会儿,静芽敲敲门,端着点茶走进来。

    她和姜煐互相看着,皆是震惊疑惑。

    “建宁侯怎么忽然……”静芽看着桌边的点茶,笑道,“原来已经茶和建宁侯都到了,是奴婢糊涂了,叨扰陛下。”静芽笑笑,福身离去。

    姜煐瞠目结舌。这是刚刚静芽来给她送茶的场景。还有那两声敲门声——

    难道是她摩挲过法器的结果?

    姜煐被猜想震惊,回转头,却发现裴颐之扶额,面色惨白。

    她追问道:“三郎怎么了?”

    裴颐之抿唇摇头。姜煐问:“刚刚是何故?”

    他急促喘息,眸光沉沉,仿佛隔绝尘世,低声喃喃:“宇宙相汇,尘寰互制,浮生一霎,故而改命……”

    姜煐这才想起——是了。裴颐之是雍亲王既想要又忌惮的司天监监正,她以为他仅是会些阴阳之术,现在看来他竟真有通天的本领。

    姜煐心生一计,念道:“既是如此,只需用它回到过去,便可改变一切。”

    裴颐之额间布满冷汗:“不行,我……不可。”

    “为何不行?三郎?三郎!”姜煐再要问,他手中朱笔落地,攥着心口伏于桌前,似是痛极,恍惚间没了声息。

    姜煐大惊:“来人,传太医!”

    -

    过往的日子里,姜煐从未相信过司天监口里的逆天改命。

    她不相信运,她只相信人定胜天。每每那些个造反者在意裴颐之嘴里的气运时,她都忍不住嘲笑。但无论裴颐之说的是什么,他总归是站在她这一边,她无所谓。

    裴颐之静静躺在碧纱橱中,一众太医跪了一地,每一个都说裴颐之气数将尽。

    她慢条斯理地喝着茶:“太医们说话可要当心些,怎么个气数将尽法?”

    “裴……大人他恐怕是……离魂木僵之症。”

    姜煐猛地把茶放在桌上,手里悬着的法器在空中晃荡。木僵之症,便是永远也治不好的死症!她冷笑:“这么说来,朕养的都是群废物,得请那跳大神的来取而代之?”

    太医们面面相觑,连忙求饶:“陛下恕罪!”

    姜煐横眉冷对,指着其中一位太医:“你说,要如何治?”

    “这,这……臣……”

    太医一个个哑口无言,姜煐逐渐没了耐心。她摔了手里的茶,将无能之辈尽数赶出去,坐在碧纱橱中沉思。

    失而复得,得而复失,大抵不过如此。

    命运弄人。

    她站起来,见裴颐之呼吸浅弱,用帕子拂去他额上冷汗,坐于他身侧。

    “你算准国运,算准我为女帝,怎么没算一算自己?”她苦笑,“这么傻。”

    呆看良久,她找来静芽,吩咐若她明早卯时未出,便不上早朝。静芽担忧:“陛下,可要请司天监过来瞧瞧?”

    “请他们做什么。”是她亲手废了司天监。没了裴颐之,司天监都是群废物,她再清楚不过了。

    外头又下起了雨,姜煐沐浴后回到碧纱橱床间。她想起昨夜裴颐之干净的眼神,视线从他高挺的鼻梁移开,仰头蹭了蹭他的唇。她不知道究竟是从前自己刻意忽略,还是愧疚作祟,她觉得自己从未对他如此眷念。

    难道这便是人心的可怖和贪恋?

    她的视线渐渐落到手里的法器上。这是裴颐之历经生死仍戴在身上的东西。宇宙相汇,尘寰互制,浮生一霎,故而改命。

    她是命中注定的女帝。

    若能回到过去,她要尽早和裴颐之相会,天下与他,她都要拥于怀。

    ——她鸦黑的长睫微颤,闭上双眼。

    她不知道这样做究竟要付出什么代价,但且试试,这究竟是自欺欺人,还是逆天改命罢。

    -

    熹光四伏,风起云涌。

    姜煐跳下屋脊,抖了抖晨露,伸了一个懒腰。她慢慢走在房檐上,轻车熟路地拐进乾福宫观一个朴素的房间,蜷在蒲团上。

    房中人正在抚琴。他约是舞勺之年,小小年纪已有竹兰之姿,周身气度与旁人不同。他的蕉叶琴旁放着一块洁方,上面未置香茗,而放了一方八角菱花镜。

    少年琴声缭绕,听如明月山间,流水淙淙。

    姜煐无心赏琴,伸出手,准备趁他闭目抚琴时勾走他的法器,可刚伸出梅花爪子,就被少年一把拎起脖颈,抱到怀中。

    “三番四次屡教不改。”少年钳住她乱动的手,霜雪般的面容微微含笑,“就算是小猫也该长长记性。”

    姜煐欲哭无泪。

    自运用裴颐之法器回溯成功之后,她便回到了裴颐之小时候,这是好事。

    可许是她忘了祈愿回到自己身体里,她一穿过来就成为了一只小橘猫!

    姜煐对着湖水自照过,这只猫长得和裴颐之后来那只寿终正寝的橘猫一模一样。虽则一不小心变成了自己不喜的小动物是种打破偏见的体验,但是她每天都想着偷到裴颐之的法器,回到还是帝姬的自己身上去,可惜每回偷东西都被抓着,趁裴颐之睡觉也不行。

    她情不自禁地舔毛。哦对了,猫咪尴尬的时候很喜欢舔毛,就像现在。

    裴颐之捉着她,揉她的脑袋,她委屈地喵喵叫,痛恨自己从一朝女帝变为一只小奶猫。

    她昏了头了,为裴颐之昏了头了!

    但这回她不后悔,早晨她看见了自己的轿辇来到乾福宫,便知这算是个有用的时间点。她得想办法让她自己对裴颐之动心——如若她迟早会为裴颐之动心的话。

    可麻烦在于,一则,她在身为帝姬的时期很讨厌男人,也从不信任男人。二则,她是只小橘猫,恐是自己都很难接近自己。

    麻烦,大麻烦!

    裴颐之放开她,她抖了抖耳朵,站在他的琴上,苦思冥想。

    乾福宫是皇家道宫,她记得自己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司天监算得她需拜在此处青霞天师座下,方能化劫为缘,保一生荣华富贵。但她来之后,吵着这里男子太多,令人生厌,非要回去。

    具体待了多久,她不记得了,不过她仔细想想只有个开心的印象,她自小就无人能管,估摸着在这里戏耍很是恣意。

    ……可如今的她要怎么接近儿时的自己呢?她讨厌猫,不可能被毛茸茸的小橘猫吸引,反而是怕得不行。

    现下看来,她才是真真难搞的那一位。

    正待她姜煐愁得不行时,一个小道士满脸忧愁地跑过来,对裴颐之说:“裴师兄,不好啦!晨时前来的那位帝姬不好惹,点名要见你呢!”

    裴颐之问:“为何?”

    “她说……她说同是盛京来的,向师兄取取经,还说……还说……”小道士苦着脸,“师兄别骂我,这话不是我说的。她说听闻建宁侯嫡子美姿仪,要一睹为快。若您不出来,她便自己过来……”

    裴颐之蹙眉,沉吟不语。

    姜煐苦着脸喵喵叫。为什么她自己不记得这种事,难道这只是普通开胃小菜吗?

    “师兄师兄她来了!”

    脚步声传来,小道士连忙躬身,姜煐捂住耳朵,疯狂舔毛。

    救命,她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还有什么比听见自己儿时糗事更丢人的事情吗?

    可能是看见自己在未来意中人面前摆架子耍威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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