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纷飞了一整夜,明边河一战,营帐外依旧火焰那般热闹,四处都是呼声,战报大捷,众兵欢也。

    东沥败北阙爻的消息放出,阙爻人大喜,欢声惊扰着漫山遍野眠于冬夜的野兽,不见人休息,连守夜的士兵都情绪高涨。

    帐中并不似营外喧哗,颇为寂静,炉火围绕着帐内起冲,暖和不少。

    沈暮影睡眠浅,被酒碗砸碎的声音吵醒了,她倚在床头,忙不迭准备出门去看,扭头却见一团黑影迅速闪向她,手上用力,将她嘴巴捂住了。

    那人身量高大,指节上的薄茧戳在她脸上,带着侵略性,有意无意地捻着她没经过风吹日晒的皮肤。

    黑影捞起沈暮影一绺头发,放在鼻端闻得起劲,她并未害怕,抬头去见这人眸光,四目相抵,她瞧见这双眼睛里的熟悉感了。

    “放手。”沈暮影压低语调,扬手就将这人的手拍开。

    营帐外有人凑近问道:“沈大夫,有事吗?”

    “无事。”她腾空回应守夜的士兵,听闻脚步声远去后,这才松了一口气,低声斥责,“你这是想害死我。”

    沈暮影的目光并不全然在他身上,头低下去,倒是雅然将眼睛停留在岳峙渊腰间的玉佩上了。

    岳峙渊心里隐隐有些不安,果然不出他所料,沈暮影扬手便把东西拽过,没有犹豫扔进了滚烫的火炬中,腾起一重烟雾。

    将剑挑进火炉及时拿回玉佩,岳峙渊眉目紧锁,被她这动作刺激到一般:“你就如此不想见到我。”

    扳过沈暮影的肩膀将她抓进怀里,岳峙渊扣着她的腰,怀中人动弹不得,他往上一提,让沈暮影离自己距离更近一步:“阿染,你还是这般一意孤行,我都告诉过你别来这里,你为什么不听话!”

    除了在宫中被丫鬟太监更衣服侍过,沈暮影没跟别人这般靠近,她挣扎着从岳峙渊手上脱身,怒气冲冲道:“岳峙渊,你我早已恩断义绝!“

    “我没答应。”岳峙渊嘴边邪笑,似想起过往种种,非要将沈暮影逼到尽头上,“陛下从前与我说的话,还作数吗?”

    岁末寒天时节,炭火并未挡住身上冷气,沈暮影哆嗦着扬手而去,稳稳接应一巴掌在岳峙渊脸上:“你别坏了我的事。”

    “阿染,跟我回去吧,明边河如今四面楚歌,阙爻来犯,百姓苦不堪言,只有回到喻安城,你才能安全些。”

    “你还有脸与我说这等话!”沈暮影自认,她一向情绪是稳定的,哪怕在摄政王楚勋身上做了几年傀儡皇帝,也并未对人怄过。

    宫中侍从对她处事方式也很满意,说白了,一个废物没有威严,与其说是皇帝,其实就是个人人可欺的傀儡。

    唯独在岳峙渊面前,她才把不稳定的情绪扔得七零八落:“你还想再骗我一次,云将军!”

    顷刻之间,沈暮影又想起其他,将这称呼吞下去了。

    荒山野岭周遭,落雪纷飞,帘外月胧明,沈暮影挑灯:“喻安城现在……应当也下雪了。”

    是夜,阙爻士兵倒下一大片,鲜血将雪地肆得腥红一片。

    ——

    东沥国。

    春日负暄,宫里一阵热闹。

    沈暮影刚从荷花池里被人捞出来,狼狈不堪地往四周看,她自小随母妃被打入冷宫,祸从天降,人人不将一个不受宠的废弃皇子放在心上,人来人去的,方才她也不知是被谁推进去的。

    呛了一口水后疯狂咳嗽,沈暮影抬头,整齐的一排侍卫走过去了,把她从池子里揪出来的人正走在队伍最后一列回头打量着她。

    宫廷之中,长得好看的侍卫并不少。

    这个不太一样,沈暮影一眼就能把人记住,她倒是不至于因为一个侍卫长得好看而有什么其他心思,扭过头就往冷宫去。

    走前面的侍卫回过头来说话:“云寒,你知道他是谁吗?”

    “人。”将头扭开,云寒并未放在心上,反倒是对方说个喋喋不休。

    “我当然知道是人。”云寒前方那人神秘兮兮,点破了沈暮影的身份,轻道,“二皇子。”

    云寒皱皱眉未应声,他没见过那么磕碜的皇子。

    沈暮影过得确实不像个皇子,皇帝不到四十,正值壮年,子嗣缺很是稀少,按理来说应当会重视,事情发展却出人意料。

    冷宫里降生了个小皇子,他都跟没看到似的。

    这二皇子不比其他几个皇子,长得瘦小,骨骼清奇,倒像是个女子,让人觉得若不经风,眼睛里挂着一股倔强劲,长得漂亮,没少被贼人去冷宫偷窥上几次。

    二皇子是宫里出了名的好看,比其他几个饱经风霜显老的皇子要秀气许多。

    有时候都有人怀疑那是个女的。

    是夜,冷宫外一支冷冰冰的箭透过沈暮影屋外落到木柱上,身上抓过披风盖上,沈暮影轻手轻脚将门推开,唯恐将睡梦中的母妃惊扰。

    来人她并不认识,打扮严严实实,只有一双眼睛露出来,在暗夜里并未能看得清楚。

    “倒也不是完全废物。”黑影轻蔑冷哼一声,随即背过身去,“明日三皇子病逝,劳烦二皇子入住轩鹤殿。”

    通知口吻,好似她三弟的死期被控制住一般,背后真凶形同阎王,想收谁的命就收谁。

    沈暮影把手往身后放,忍不住颤抖,冷宫虽住了不少日子,却也让人不寒而栗,并不是没有得宠就可一世平安,皇宫里草木皆兵,稍不留意就可能丧命。

    光是近来,沈暮影就碰到过不少意图将她这个没权没势的废物皇子灭掉的人,且不在少数。

    若不是有人暗中保她,沈暮影不知自己要死多少次。

    她强行镇定下来:“你是何人,为什么帮我?”

    影卫背对她,忽然来了兴致似的,沈暮影黑夜中窥探,听到一声极小的轻笑:“殿下倒也不是那么单纯,不该问的别问。”

    眼前人轻轻一跃,脚尖点触地面边角,轻盈地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衣袂飘飘,不过片刻便没了踪迹。

    半夜三更来找她也只是送出那么个消息,沈暮影关上宅院的门,空门漏巷,屋里冷津津的。

    次日三皇子殇逝传得整个皇宫都是,沈暮影睡到日上三竿,正欲爬起来给门口枯萎的树浇水,衣裳草草披上,圣旨便来了。

    昨日的影卫并没有骗她,沈暮影确实可以搬进轩鹤殿,宫内新修,本来是给病中的三皇子准备的,她那个三弟没有福气,倒是让自己捡了个大便宜。

    沈暮影跪接圣旨,思绪却在乱飞,念圣旨的公公轻飘飘睨她一眼:“殿下还不接下?”

    “谢谢公公。”沈暮影跪姿不端接下后,公公脸色冷变,转头与身后的人说道,“二皇子不懂规矩,去兰心房将孙嬷嬷叫到轩鹤殿。”

    “是。”

    沈暮影以为好日子该来了,搬进轩鹤殿后才知道这跟冷宫没什么两样,负责照顾她的宫女太监没几个,除了条件比冷宫好一些,再与其他不同。

    兰心房的孙嬷嬷被安排过来教沈暮影规矩,进门看到她第一眼便开始皱眉,眼前皇子实在太过瘦小,与其他人高马大的皇子几乎无法并排而站。

    这般没有气势的身形,想来也争不得皇位,孙嬷嬷看人下菜碟,自然没把沈暮影放在眼里。

    殿内几个服侍她的丫鬟也不爱说话,跟孙嬷嬷沆瀣一气,沈暮影在其中倒是显得格格不入。

    孙嬷嬷性格阴戾,只需稍稍一眼,不怒自威,轩鹤殿上上下下,就没有谁是不怕她的。

    包括沈暮影在内。

    规矩若是学得不好,这老嬷嬷说罚就罚,压根不会因为沈暮影是皇子身份而有什么特殊对待。

    沈暮影自是知道,打铁需要自身硬,她这没权没势没地位的废物皇子,想来也不会有谁对她高看一眼。

    冷宫内的慧妃没有跟她一起回来,平日里吃斋念佛,祈祷她能全身而退,知道沈暮影是女儿身的人没有几个,欺君之罪箭在弦上,随时可能因为手滑飞出去。

    沈暮影战战兢兢在轩鹤殿学了几天规矩,站有站相,坐有坐相练成了习惯性记忆,腿软腰疼。

    日子过得比在冷宫都还枯燥无味,没个说话的人,沈暮影闲来没事,坐在荷花池边钓鱼,期间路过的丫鬟公公侍卫都把她当脑子有病的人看。

    坠落荷花池的事过去半月,丝毫无人在意,沈暮影打着哆嗦,想起冷沁沁的池水,不由得想打哈欠。

    “殿下。”耳侧忽听有人呼唤,沈暮影坐直身子,鱼钩往下坠,她一用力,拽出来一条金色鲤鱼。

    “有事吗?”沈暮影拍拍掌心的水渍,漫不经心猜测来的人,“你是东秀?还是西秀?”

    给她安排的侍女就三四个,另外两个沈暮影没记住长什么样子,倒是对那对尚且愿意跟她说话的双胞胎有点深刻的印象。

    两张脸一模一样,沈暮影分不清楚,刹道:“找我有事吗?”

    “殿下,奴婢是东秀。”

    “嗷。”应一声后,沈暮影又好性子地重复道,“找我有事吗?”她不急不忙,东秀结巴,反应迟钝干着急。

    沈暮影年方十五,双胞胎姐妹比她还小一岁,在兄弟之中沈暮影个子确实单薄,跟女子相比较,她又不自觉挺拔高挑许多,她低下头去,眉目柔和。

    “皇上……皇上传唤殿下……”

    可算磕巴地带来了消息,沈暮影捋直了衣袖,把鱼扔回池子里,遂与东秀一起去面圣。

    昭辉帝虽名义上是沈暮影的父皇,她却没见过,殿内安静无声,庭院里梨花飒飒掉落,沈暮影跪在地上没敢乱动。

    “暮影。”嘴上念叨着这个名字,昭辉帝唇上笑容闪出,面上带笑,却让人不寒而栗,“这名字取得倒像是个女孩子。”

    没人敢接话,四下无声,沈暮影低着头,等候发落,最坏的打算不过是觉得觉得她没有一个皇子的警惕性,再打回冷宫陪母妃罢了。

    皇帝突然造访,定然是出什么事了。

    果不其然,昭辉帝打量着沈暮影,开口问道:“你可知你三弟昨夜碰到了什么?”

    人已经没了,别说她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不敢瞎说话,沈暮影摇头:“儿臣不知。”

    昭辉帝气从中来,稀少皇子中,三皇子的母妃是皇帝路过江南水乡带回的美人,很是受宠,难产过世后,幼子在皇帝身边长大,独得恩宠。

    敢情是来兴师问罪的。

    稍稍一丝动静,轩鹤殿的人全跪下了。

    “不知?”昭辉帝笑面虎般的笑容夹断,斥道,“当夜动静大,你果真没听到?”

    当夜?

    是有个影卫进了冷宫,也仅仅是告诉沈暮影三皇子会病逝,她会搬进轩鹤殿。

    “儿臣确实不知。”沈暮影仰头,目光清澈,她自幼便在冷宫中长大,母妃一族更是无权无势,言多必失的道理都懂。

    丧子之痛无法疏解,昭辉帝也只是想找个撒气的地方,如今摄政王权势滔天,沈暮影成了一块任人宰割的鱼肉,待皇帝离开后,她没动,站在屋外瞧着起来的帝王,忽然觉得手心发冷,掌中颤颤。

    孙嬷嬷见状,连忙把沈暮影往屋里带。

    “殿下既无法在冷宫之中悠闲过一生,需清楚,今后的路到底该怎么走,若是想当一辈子旁人手上捏玩的物什,便当老奴什么都没说过。”

    本就无心参与宫廷里的尔虞我诈,沈暮影耳朵里没听进去,本来嬷嬷也没说什么。

    庭院深深,梨花落得满地都是,沈暮影发现好日子似乎到头了,她还得陪着参与春季围猎,春蒐围猎是东沥国的传统,以猎取没有怀胎的野兽为基本要求。

    箭术与观察力需要并存,防止误猎,繁殖的季节,动物的幼崽与怀胎的野兽不打。

    定量争输赢,赏黄金万两。

    打头阵出来的,穿着统一服饰,骑着马威风凛凛的侍卫,沈暮影懒洋洋往嘴里塞葡萄。

    一抬头,看到了一张好看的脸。

    这人她不会忘记,是在荷花池里把她捞出来的人,碰碰站得笔直的婢女,沈暮影问道:“西秀,这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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