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昌十二年,早春。

    残阳坠山,夜幕雨至。

    大遂国梁京城外山,一片荒芜的密林道中,一辆插满乱箭的马车正披雨跋涉。

    车身不安地摇晃着,驭车之人身上带血,但依旧挺直了背,“少尊,前面有个村庄,属下去寻个郎中来。”

    车内弥漫着一股血味,希岄按住手臂处的箭伤,“不用,尽快入城。”

    她忍疼支起身子,探出头看了看前方。

    终于快到了。

    苍都卫此行入梁京护卫质子,是义父交代的秘密任务,亦是赫连皇后的密令。

    然,从半月前进入大遂刺杀就没断过。

    雨冷,身寒。

    希岄望回朔国的方向,即便先前再不愿,现今也不得不生猜忌。

    苍都卫中定有奸细。

    会是谁呢……

    希岄凝神思索。

    倏然,她似乎想到了什么,急忙往车后看去。

    雨路泥泞,车辙清晰可见。

    希岄眉间一紧,“何时落的雨?”

    “约莫小半个时辰了。”

    小半个时辰……

    希岄想了想,心下一颤,急声道:“不好,中计了,快下车。”

    话音刚落,一支远箭飞射而来。

    希岄眼疾手快推开属下,反手一个快镖打落羽箭。

    “少尊,他们追来了!”属下大喊。

    希岄脸色沉沉,“不是追来了,是专在此处等我们。”

    果然,果然是他。

    难怪这遍野荒山之中还有大遂兵卫。

    希岄当即写下密报,让属下不惜一切带回苍都。

    “那少尊你呢?”

    希岄正要回答,却已经来不及了。

    “快走,我顶多能拖一炷香。”

    属下看着手中密报,攥紧,“少尊,保重!”

    初春的雨总生寒意,针扎般落在伤口上,疼得人直打颤。

    希岄飞镖用尽,手持双刀,在围攻中劈出一条血路。

    可等待她的却是路尽人亡。

    “别跑了,前面是死路。”追兵出声喝道。

    希岄却扬起嘴角,头也不回地直往前奔。

    宁死,不做贼人刀下魂。

    “糟了,她要跳崖!”说话人立即拉弓搭箭朝希岄的腿射去。

    不过还是晚了。

    “活见人,死见尸,给我找!”

    ***

    崖下骡河蜿蜒盘旋,自东向西贯穿整个大遂北域,河水从梁京城外一路急流而下,直至清水镇才见坪坝。

    希岄从河滩上爬起来的时候,只记得自己的名字。

    她浑身都是伤,伤口处被河水泡发了皮,风一吹,都是钻骨的疼。

    她爬起来,晕过去,再爬起来,又晕过去。

    反反复复,终于拖伤来到镇上。

    天色尚早,街面无人。

    希岄刚走近当铺,值班伙计险些把她当水鬼乱打了去。

    “你看看这块玉能当多少钱?”她嗓音沙哑,身体摇摇欲坠,却在极力保持为人的端庄静雅。

    柜台伙计接过一看两眼立马亮了,又看她一身狼狈败落,这样的人最好欺。

    他把量手里的玉,啧了两声,语露嫌弃道:“我看啊,就值十两。”

    话音刚落,希岄眨巴眨巴眼睛,惊呼:“十两?!这块玉能值十两?”

    在她看来这玉成色一般,顶多五两。

    许是因为她的神情太过出乎意料,反倒使那伙计心生犹疑,不确定地把玉佩拿到光亮处又看一遍。

    确实是块上等的朔玉。

    在隔壁盛产玉石的边邦朔国,此玉可能算不得什么,但在大遂可就难得一见了。

    至少值三十两。

    希岄收好当票,拿上十两银子立马赶去医馆。

    人刚到,就晕了过去。

    从医馆出来,已是几日后。

    她把身上所有能当的都给当了,吃了顿饱饭,换了身素简的粗布衣,头发用几根木筷仔细打理好,远远看去倒也是个娴巧的姑娘。

    彼时深冬刚走,空气里都是刺骨的余寒。

    希岄站在屋檐下搓手取暖,有意无意地看向街角无家可归的行乞之人,头发杂草似的糟乱一团,牙齿也黑乎乎的。

    “姑娘行行好,给点吧……”那人举着缺了几个大口的破碗一脸期待地朝她看来。

    “我……我没钱。”希岄咬唇赧颜,转身跑进了无人远巷,料峭的风迎面打来,裹着浓浓春寒,穿透薄衣直击皮肤。

    她觉得有些冷,却又无处可去。

    流民乞丐,她才不是。

    希岄没由来的抵触这种无家可归的感觉。

    她带着所剩不多的银子来到河滩附近,这里的人都不认识她。

    偶然从一位大娘口中听到“梁京”一词,希岄心下一动,虽想不到具体,但却直觉她必须要去这个地方,好像有什么很重要的事要做,正要再问,村头忽然传来异动。

    “京差官老爷来了,大家快避一避!”

    随着这一声喊,路面上很快没了人影,希岄也躲去一旁暗中观察。

    官差手持一张画像,希岄一眼看出那画像里的人是她,脸虽不像,衣服却是她刚当掉的那一身。

    希岄看着官差寻人,心中不免起了揣测。

    难道她是个梁京在逃犯?

    希岄有些难以置信。

    她十分认真地翻看自己白嫩的两只手,握了握拳,有些懊恼,她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怎么可能会犯事呢。

    就连医馆的大夫都说她是富贵人家的千金小姐,还给了她最好的看护,八两银子给出去的时候他们一个个都春风拂面地笑送她。

    希岄很快否决了她是个在逃犯的念头。

    毫不意外地,作为河滩上唯一的外来人,希岄很快被锁定,官差立即展开行动。

    希岄慌不择路,钻入河边乱草中。

    她听见领头的官差说:“尽量抓活的,活的不行抓死的。”

    “是!”所有人齐齐响应,声音洪亮如雷,传到希岄耳中,就变成了一道劈人的雷电,劈得她牙关打劲,脸色惨白。

    天爷,她到底犯了什么滔天大罪,都被河流冲到这儿来了,还不放过她。

    希岄躲在乱草里瑟瑟发抖。

    几个官差很快朝她这边找来,希岄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突然,脑中忽然闪过方才路边看见的乞丐。

    虽然很不愿意,但她不想被抓。

    她胡乱抓散头发,捧了把污泥弄得浑身黑不溜秋。

    “官爷行行好,给点吧。”

    “去去去,哪儿来的叫花子,脏死了。”

    官差捂鼻满脸嫌弃,仿佛能看见她那鸡窝头上的蝇虫。

    希岄侥幸离开河滩,发现镇上到处都是官差,她连夜逃出清水镇,又哭又求,才用身上所有的银钱搭了趟去梁京的运草车。

    运草车走山路,全程绕开漯河,一路走走停停,愣是花了一天两夜才到梁京。

    远远看见城门口排着两列长长的队伍,运草农夫不胜其烦地翻找出一张皱巴巴的路引,嘴里碎念道:“这梁京城三天两头不是抓人就是查人,真是麻烦死了。”

    “没有路引不能进城吗?”希岄问。

    农夫嘴里叼着根杂草,抬头问她:“你身上还剩多少银子?”

    希岄在城外下了车。

    她身无分文,蓬头垢面,跟那日讨钱的乞儿没什么差别,甚至比之更惨,过往一片空白的她,连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

    富家千金,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商户农女……

    总之,不会不能不可以是乞丐。

    “喂,喂,叫你呢,是个聋子还是怎的。”

    城外路摊卖馒头的贩子冲希岄喊了好几声,见她没应声,准备上前赶人。

    希岄回过神,望着眼前冒热气的馒头,肚子叫得更厉害了。

    摊贩一见她那快掉出来的哈喇子,语气更差了,“没钱赶紧走开,别挡着我做生意。”

    “臭乞丐。”

    希岄本来要走的,听见他这声“臭乞丐”,又转身走回去,正声道:“我不是乞丐!”

    对方怪声“嘿”了一声,丢下手中帕子,戏谑道:“你不是乞丐,那你是?”

    摊贩一面说,一面上下打量。

    饶希岄说得再认真,也始终丢了自我认知的底气,对方一个充满轻蔑的眼神便轻易将她击溃。

    “连双像样的鞋都没有,不是乞丐是什么。”摊贩歪嘴讥讽。

    希岄窘迫地望着自己脚上快磨烂的草履鞋,声音越来越小,“我……我不是乞丐……”

    夜深,希岄饿得翻来覆去。

    其实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就有一处流民营,但她不愿承认自己是无家可归的乞丐。

    流民也不行。

    饿,好饿。

    好想吃松软的白面馒头。

    忽地起了一阵风。

    希岄缩了缩身子,血腥味扑鼻而来。

    希岄立即小兔般蹦起来,急忙躲到不远处齐人高的草丛里。

    那是她为自己精心挑选的藏身宝地。

    今晚的月色格外清亮。

    漫山银沙,与风,与月都是极好的景色。

    然,山月乱草之下,魏砚凊寂静地等待死亡。

    左胸上那把要他命的匕首,若是力道再重些就好了。

    他也能早些解脱。

    夜风阵阵,树影婆娑,周围静得只剩簌簌风声。

    希岄缩在草丛里蹲到脚麻才彻底放松下来,不过她是不敢出去了,正欲找个舒服的姿势就地躺下,低头抬眼间瞧见几步之外似躺了个人。

    拨开层层乱草,刺鼻的血味涌入鼻腔,入目之内是一个满身血色的男人。

    清风明月下凤眸剑眉,高鼻薄唇,生得一副极好的皮囊,身上被血染的披风一看就是古香缎中的上上品。

    等等,古香缎,希岄微诧,她居然能辨出这上等衣料,难道她真是个富家千金?

    正想着,那人动了下,希岄咽了咽,不敢冒然走近,捡根树枝轻轻戳了戳。

    魏砚凊浓眉皱了皱,缓缓抬起眼皮。

    他生平第一次见到如此美丽的眼睛。

    干净,澄澈,不染尘埃,仿若这山月间唯一一颗亮烁的星子。

    他并不打算说话,对方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深草外,来了几个带长刀的官差。

    长刀卫,大司马麾下亲从军。

    看样子是来杀他的。

    来得正好,既然没有杀死他,那就做好被杀死的准备。

    此刻的魏砚凊已然是只竭力拼杀的孤狼。

    他是不想活,但却不会拱手送出自己的命。

    连死,都是竭尽全力的。

    魏砚凊使出最后的力气握住刀,在引来官差前他莫名地看了眼希岄,她似乎很怕,两只眼睛亮晶晶的,像受惊的小鹿。

    希岄攥紧手指,极其小心地吞吐呼吸。

    她不认识这是什么京卫军,只认得那是官差,官差那便是来抓她的。

    只这短暂的几息,魏砚凊便再无气力重新握刀。

    罢了,祖母也看了。

    死,便死吧。

    两人各有心思,一个冷漠等死,一个急切求生,在这灰白的月下,静等死亡的判词。

    “你们几个去那边看看。”

    领头说完正要离开,倏然他又停住脚步,慢慢地往深草这边走来。

    很显然,他也闻到了血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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