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岄心下一沉,她还不想死。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然而她所能想到唯一办法,只有逃。

    正当她预备起身时,一位衙差急匆匆来禀。

    “上面急召,此次行动暂缓。”

    那领头深深地凝看了眼草丛,仿佛能穿透厚草。

    “如此,也算他走运了,撤!”

    确实走运。

    希岄长长地松口气,等官差走远,转过身,魏砚凊已经晕过去了。

    不会死了吧。

    希岄走过去戳了戳他的脸,还有气,于是她蹲下来,很奇怪,她盯着他胸前那血淋淋的血口竟然不觉得害怕,还有那刀……

    看半响,又看向他的脸。

    不知道这个人认不认识她,希岄忍不住想。

    要救他吗。

    他应该很疼吧。

    要救的话,怎么救,把刀拔出来?

    没有药,他很快就会死。

    不救的话……

    希岄视线移到他那件值钱的披风上,不仅披风值钱,浑身上下的都值钱,特别是靴上那对玉璧,这玉一看就比自己那块好。

    要不,把他扒个精光连夜换成钱?

    不行不行,她怎能有如此卑鄙龌龊的想法。

    希岄啃着手指,逐渐焦躁。

    她很清楚眼前这个人,只有她能救。

    可她现在连顿饱饭都吃不起。

    算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夜已经很深了。

    希岄转身,刚走两步,她的脚像是被铁链拴住了一般。

    她回头看了一眼,他的衣裳确实很值钱。

    希岄又走了回去。

    翌日。

    阳光明媚,树影斑驳,柴火堆上熬着草药,希岄靠在树边小睡,忽被一股浓烈的药味熏醒。

    之前养伤那几天她没少喝这些苦药,现下一闻到药味只想干呕。

    她熄了火,倒好汤药,静坐一旁,数着碎银,等魏砚凊醒来。

    魏砚凊身上那件古香缎披风,被她洗净拿去换了五两钱,随后请郎中前来医治,抓了药,买了些干粮饼子,剩下一、二、三……

    竟然才不到二钱银子。

    希岄从中抓走一大把,剩下几铜板放到魏砚凊手边,随后就着脚边的石块坐在下,仔细打量眼前人。

    昨晚没看清,现在才发现此人长得真是绝世无双,连她一个女子都自愧不如。

    不过,这倒不是重点,重点是他身上所穿、脚上所踩、腰上所系,全都是顶好的。

    若拿去当掉,能值不少钱。

    有了钱,她就可以吃顿大餐。

    希岄看了看手里的饼子,忽然觉得有些哽喉。

    这之后再去找人造个假路引,就能进城,进城之后做什么呢……希岄因着那笔没得到巨款一阵暇想。

    魏砚凊做了个梦。

    梦里是他和他带领的将士们,被背信弃义的大遂帝施以酷刑,以叛国之名用烈火活活烧死。

    他不甘地嘶吼,最后无奈地认命,浑身滚烫难忍。

    倏然,耳边出现一道轻柔的声音。

    “你很疼吗?”

    魏砚凊猛地睁开眼,眼中森然的恨意和绝望的冰冷,把希岄吓得不敢上前,但他很快又恢复成枯体灰心的模样。

    希岄看着他额上豆大的汗珠,抿了抿唇,走近问:“你做噩梦了吗?”

    魏砚凊没有回答,他偏过头去。

    然,一只沁凉的手覆上额头。

    魏砚凊没有避开,因为这手冰凉的实在舒服。

    “欸,你还在烧,”希岄说着把那碗苦药端来,“来,快把药喝了,喝了就好了。”

    魏砚凊没动。

    希岄却以为他也怕苦,自顾自地宽慰道:“药嘛,哪有不苦的。”

    对方还是一动不动,希岄想到在清水镇医馆她也死活不喝药,那药童便亲自尝了口云淡风轻地说不苦,之后她才跟着喝了下去。

    希岄皱着眉看眼手里的汤药,梗了梗脖颈。

    为了钱,她拼了。

    “真的不苦,我喝给你看。”

    希岄学起那药童喝了一口。

    药刚下腹,剧烈的呕吐欲汹涌而来,希岄眼泪都在打转了,仍坚持说:“不、不苦,你看……呕……一点也不苦,真的……呕……”

    希岄最后没能完美示范。

    不过魏砚凊倒是肯喝了。

    他一口喝完,从头到尾眉头都没皱一下,仿佛苦与痛,到了他这里都化成了无色无味的冰。

    “为什么救我?”魏砚凊冷不丁一问。

    希岄扯了扯发丝,似是不解。

    “还有人不想活吗?”

    她语气平和而真诚,虽在问,答案确实坚定的。

    对她来说,想活,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向上生长的能力,但对魏砚凊来说却未必如此。

    “嗯,也是。”半响,魏砚凊才答。

    “对了,还不是知道你叫什么,我叫希岄,你呢?”希岄把药罐收好,又从水壶里倒水洗碗。

    魏砚凊看着她那双灵巧的手,下意识地摸了摸左手两道久远的疤。

    “魏无砚。”他寥寥而回。

    “魏,无,砚……”

    希岄重复着念了一遍,试图从这个陌生的名字里寻回点什么犄角旮旯的回忆。

    毕竟能对他浑身值钱的东西了如指掌,说明她很可能跟他是一个圈层的富贵人。

    但很快希岄又想到自己正在被官差追捕,倏然得出一个结论——

    她该不会是个贼吧!

    希岄瞬间紧绷,抬头一看,发现魏砚凊正在看她。

    顺着对方的视线,希岄看向自己的手。

    她正在洗碗,可碗本身并不脏,用水冲一下即可,反而脏的是她的手,碗里的污水全是从她手上洗下的脏垢。

    希岄脸唰一下红起来,她焦急地解释:“不、不是这样的,我不脏的,我每天都有浴洗,你看我——”

    身上污臭的衣裳令她的话戛然止住,既而想起这些天她怕被人认出来,几乎一直保持着乱发脏脸的模样。

    难怪,难怪运草农夫从不让她帮忙打水,卖馒头的摊贩非要让她走开,用衣换钱的掌柜看她的眼神跟看贼一样。

    是了,一个穷酸的乞丐,如何会有那么高档的衣裳,她再怎么解释也不会有人听进去的。

    “我真的不是乞丐,我只是……”

    只是无处可去。

    她的声音低到地缝里,两只手无措地抓着裤腿。

    “我知道。”魏砚凊忽然说。

    希岄疑惑地抬头看向他,魏砚凊淡淡移开视线,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说:“我说,我一直都知你不是乞丐。”

    他的话里带着股若隐若现的懒散和冷漠,却将将好地遮盖住此刻希岄难堪的自证。

    “嗯!”希岄急急应声。

    晌午希岄找来好些果子,刚放下,那种穷困潦倒的窘迫感再次出现,她看着矜贵且伤重的魏砚凊有些难以开口。

    魏砚凊正望着树梢的绿芽走神,看也没看便道:“我不吃。”

    希岄拿果子的手一顿,默默放下专挑的饱满果子。

    魏砚凊没听见声,回头了她一眼,低低轻叹了声,“给我尝尝。”

    希岄的眼睛亮起来。

    “好吃吗?”

    魏砚凊看着她明晰的眸子,缓顿地点了头,接连又拿了几颗吃下。

    午后林间正暖,希岄捡来一捆枯枝。

    她四下看了看,想找个趁手的工具,一眼瞧见魏砚凊手边的匕首。

    “能借用下你的刀吗?我用来劈柴火,这样快点。”

    突然的说话声把魏砚凊从一片混沌的思绪中拉回,他转头对上那双清澈的眼,跟树梢的阳光一样刺眼却温暖。

    希岄又一次握住匕首。

    昨晚魏砚凊胸口的刀是她拔的。

    没有想象中的手抖,甚至可以说是快准稳,连包扎都称得上是得心应手,那郎中来还夸了她,手法专业,处理及时。

    眼下握刀砍柴,她更加确定,她对刀这种危险物有种近乎亲切的熟悉感。

    但这并不符合她对自己的认知。

    她总觉自己应该是个知书达理的文静姑娘。

    整个下午,希岄都在低头劈柴。

    她完全沉浸在使刀的快感中,以至于听到魏砚凊的问话像是被泼了盆冷水。

    “你来梁京所为何事?”

    魏砚凊似是随口一问,目光从她娴熟的刀功上掠过,眼底染上一层阴霾。

    “嗯……我来梁京……”

    来梁京做什么呢。

    希岄放下手中刀,整个人耷拉下来。

    魏砚凊见她不愿答,转而问:“你是哪里人?”

    哪里人……

    希岄满脸灰败。

    这些问题,她比任何人都想知道。

    “我……实难相告。”良久,希岄才挤出这么一句。

    傍晚的风,不见暖意。

    魏砚凊漆黑的眸紧了紧,他不再询问。

    怕官差,不去流民营,不入梁京城,会使刀,能在山野独存,亦可用药治伤,她恐怕不似表面这般单纯,多半又是某权势之下的棋子,但她似乎确实不认他,连救下他都是偶然。

    不过,是谁的人都没所谓,他魏砚凊不愿再碰这腌臜浊世。

    入夜魏砚凊发起了烧。

    但他一声不吭,依着希岄喝了药,吃了饼,便沉沉睡下。

    希岄看着他侧睡的后背说:“要是哪里不舒服,及时叫我,我再去叫李郎中来,他医术很好的。”

    对方没应,她继续道:“不用担心,我既救了你,便会好人做到底,不会扔下你不管。”

    当然,报恩的时候要是能意思一下,随便给个几百两也是可以的。

    希岄心中美滋滋地想着,全然未觉魏砚凊已经烧晕了过去。

    当晚月明星稀,希岄躺在铺好的草上,刚睡下,便听见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希岄立即警觉。

    是官差,起码有十多个人。

    “魏公子……魏公子……”希岄连叫几声回应,一走近才发现魏砚凊烧的厉害,叫都叫不醒。

    现在有两种选择:

    一,丢下他,立刻逃。

    那这人岂不白救,后面搞钱是个问题,入城就更遥遥无期。

    二,带上他一起。

    毫无疑问,她会被拖累,被抓走。

    脚步声由远及近,希岄一不做二不休,拿了些乱草铺在魏砚凊身上,一把扫光白日他看都没看一眼的零散铜板。

    想了想,又把那双靴子上镶的两枚玉璧给顺走。

    “就当是我照顾你的报酬。”希岄理正词直取下玉璧。

    同时又不可避免地想,她可能真是个贼。

    还是个专偷好东西的贼。

    可没跑多远,希岄就被发现了。

    眼见对方就要过来,希岄抓起地上的石头子就甩过去。

    “咻”的一声过去,立马传来“啊”的一声痛叫。

    把头这么准的吗?

    希岄自己都吓了一跳,但她紧接着又扔了几次,却再没中一次。

    她拼命地跑,只不过回头看了一眼,就没有再转回去的机会。

    她被人捂住口鼻,药晕了。

    昏黑树影中,走出个身挎大布包的黑衣人将她拖进了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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