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马嘶声响彻河堑,红玉儿坠入河中。它翘动着马蹄,在踩碎了数块冰凌之后,随着黄河的奔流,那一撮枣红色的鬃毛渐渐淹没在黑色的河水里。

    “啊——!” 李呈发出一声惨叫。

    而李毓宁还未来得及惧怕,整个身体随着一阵猛烈的坠动,失重的心脏重新跳动起来。她看着脚下穿梭的冰凌,才意识到自己已然悬挂在空中。

    原是李呈的右掌被桥侧断裂的铁环刺穿,鲜血潺潺流出,慢慢浸透了衣袖。他整个人死死被钉在散落的残桥边上,此时,李毓宁正双手紧抓着哥哥的蹀躞带,兄妹二人还差一点就堕入河中。

    “哥哥!” 李毓宁本来已经结痂的手心,此时因为撕扯,伤口重新绷开。而她看见哥哥的手掌被刺穿,不由得惊叫。

    李呈痛苦地哼唧着,许是不想让妹妹意识到到自己疼痛难耐,于是极力压抑着声音。

    “哥哥,你的手...” 李毓宁眼眶中溢满泪水,而后她松开了一只抓着哥哥蹀躞带的手。

    断桥的后半段耷拉在河面之上,随着河水漂摆着,这股力量也将兄妹二人推动在空中,李毓宁的另一只手也差点松开。

    “不可!” 李呈见妹妹意图松手,大喊道。

    只见李呈用尽全力咬紧牙关,他面唇惨白,整张脸都浸透着汗水,发冠上散落的青丝黏在额间。而后他紧紧闭上眼睛,用力将铁钩更深地穿透右掌。一对湿透的浓眉紧紧纠结在一起,低吼声从他喉咙深处闷顿传出。

    铁环将二人挂得更紧,于是李呈终于更有力气摸索到蹀躞带上,将妹妹的手腕重新紧紧攥起。穿心的疼痛使得他整个人不自觉抖动着,以至于眉头痛到突然松开,神志慢慢不清楚起来。

    “宁儿...我倒数三下...你需借力,攀到桥上去...” 李呈的声音有气无力,他眼神飘忽地仰着头,几滴鲜血嘀嗒在眼窝里,淹没了长长的睫毛。

    李呈三岁开蒙,虽不善武功,但无论是经史、诗赋还是文墨、时务,同龄人的水平都无出其右。就算不做皇子,秀才科的魁首他也是摘得的。可如今,且不论性命能否保住,他这一手钟楷恐是废了。

    李毓宁的手腕被紧紧攥着,她向上望,哥哥的下巴尖正颤颤凝集汗珠。她暗暗呜咽,但是不敢放声哭,因为知道自己哭起来便止不住了,身体越是摇晃,哥哥的右掌越是撕扯。

    正当李呈重新尽力抖擞精神,隐忍着刺骨之痛,恢复秩序的呼吸,预备将李毓宁拉起攀桥。河流的流速却突然迅猛起来。

    断桥疾疾随河流漂动,之上本就快散落的几根木桩,此时借着惯性,正迅速向兄妹二人袭来。

    残破的桥身好似失去了最后一丝执着,桥板相互挤压着发出最后的哀嚎,似有摄魂的怨力。李毓宁听到这哀声,惊恐地转头望去,只见脱落的木桩彻底逃离了桥身的控制,直直砸向李呈。

    而李呈因为失血过多,本就无法聚神,他迟了一拍看过去,脑袋下一瞬就受到撞击,整个人当刻挂在桥边晕了过去。

    “不要——!”

    李毓宁大声爆发嘶吼,泪水如断线般流下,却无法真的哭出声来。

    李呈的左手原本死死攥着李毓宁,而此时,这只手正慢慢失去力量。

    一枚晶花此时慢慢飘零,降落在李毓宁脸颊的伤口上,瞬间化成一汪雪水,连同她的眼泪一起流下,滴落在河面上。

    下雪了,夜空的层次丰富起来,黄河的奔流声似乎都在这飘雪中更安静几成。李毓宁望向哥哥,只觉手腕一松,心脏再次失重,她终是重新坠落在这应来的归宿中。

    没有再喊一声哥哥,她凝凝向上望去,只想记住阿兄的样子。

    寒峭的河水先是浸润了李毓宁的双腿,待她真实感受到什么是砭人肌骨,整个身子已然堕进水面。

    还未来得及闭气,混着细碎冰碴的河水就蜂拥进七窍,视线一片模糊,倒灌的水声让她的耳蜗顿痛无比。此时,奔腾的流力推着李毓宁不知去往何处,她在恍惚中感觉被无数坚硬的冰凌划过,但由于太过寒冷,只觉得麻木。

    李毓宁下意识想要喊“救命”,喉咙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带着腥味的河水顺着她嘴角的缝隙,利用她求生的本能,通通灌入嘴中。

    视线时有时无,残桥上星点的火光断断续续出现在她眼前,却越来越远。

    李毓宁也不知自己到底如何挥舞着手臂,她只觉得身子那么重,姿势完全不受控制。而比身体更重的,是胸前那颗心脏,似要带着她不管不顾地沉入河底。

    时间在毙溺中逐渐丧失了存在感,鼻腔的刺痛连接后脑,已经濒临巅值。她这才意识到那沉重的感觉,其实是腹腔正慢慢被河水所占据,而心脏还在疯狂跳动着,却一脉一脉被压下去。

    河面上,一个小脑袋忽上忽下地浮动着,李毓宁愈是想抱住冰凌,那周围的冰凌却在扑腾之下离她更远。

    又是一阵混沌,当她的脸庞再次无助地冲出水面,余光之处是一个骑着黑马,穿梭在岸际的身影,那身影之后的天空,已经伴着细雪开始破晓。

    就如同那日清晨,她坐在阿娘身前,母女二人策马奔驰着,不远处的天际出现了那个令人欣喜的身影。

    只是策马的人这一次没有向她奔拥而来,却是直直擦过了这贫瘠的河岸,冲向远方。

    ... ...

    “哥哥,还活着吗?”

    “活着。”

    “真的?”

    “我保证。”

    ... ...

    “还活着...”

    李毓宁猛地挺身,望着那个策马的身影,挤出胸腔里最后一点空气呼喊着。但是河流卷过她的声音,淹没了视线,裹挟着李毓宁心中的希望,一齐推向相反的远方。

    —

    是暖黄色的光亮在扑朔着,周围的温度也越来越高,窸窣的声响似是混着急促的脚步声,逐渐充盈了周遭。

    李呈苍白地闭着双眼,脸庞被火把照亮,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他全身上下都早已湿透,此时依旧悬挂在桥侧,丝毫动弹不得,脑中一片空白。

    “在这!快将殿下救上来!” 一个身子探出岸边,影子倒映在李呈身上。

    一声令下,李呈终于不再保持着挂吊的姿势,他在昏迷中被小心挪动,右掌脱离铁钩的瞬间,一股鲜血又涌出来。

    而他身后的河面上,伴随几声尖锐的发射声,有人速速放了烟雾弹。清晨里,混着细雪的白雾,瞬间弥漫了眼前的流域,并随着奔流朝着更远的河道扩散。

    在几个士兵的齐力之下,李呈终于被托举上岸,他被放置在沙地上,呼吸微弱,胸前几乎探不到浮动。

    “二郎!” 一个身影扑通俯到李呈身边,一双水葱般的手无比颤抖着,摸索他的脸庞。

    窦如嫣跪在儿子身边,一边忍着啜泣,一边不住抚摸李呈的身躯。而他右手那个赫然的血洞,终是逼得窦如嫣心里似被碾过般痛,豆大的泪珠扑扑落下。

    “军医!” 一声嘹亮的高喊,几名身着麻袍的医侍弓腰迎上,跪拜在窦如嫣身边,而后开始为李呈医治。

    那喊来军医的人又握拳上前拱礼,他身形高大,身着虎甲,而后沉沉道:“娘娘。臣已命人沿路追击突厥余孽,另在东岸发现几个西秦逆贼。”

    说话的人是大将军高坚,他年逾四十,一脸络腮胡子,打眼看上去就是一名猛将。此时他正静静站在皇后身侧,蹙眉上禀。

    “务必,缉拿。” 窦如嫣不顾拭泪,带着怒音说道。她依旧趴在地上垂着眼睛,狠狠咬紧牙关,额上的青筋四下纵横,突突跳动着。说罢,她猛地睁眼,血丝布满整双泪眼,似要喷出火焰。

    “报——!” 一个穿着铮亮铠甲的将士奔来,利落地跪在皇后和大将军面前,拱手道。

    “讲。” 窦如嫣幽幽说。

    “属下等暂未寻到昭阳公主的踪迹,只发现了这个...” 说着,将士将一把破损的枣木弓双手呈上。

    窦如嫣缓缓站起身,她抚摸一下那断弦的小弓,触到弓身的一瞬眉头颤动,泪水又涌上来。她忍着悲伤,不露出痛苦的表情,只有眼泪肆意划下几颗。

    “若是找不到公主,你等便自刎于这河岸吧。”

    窦如嫣的表情霎时又满是狠戾,说罢,她拂袖而去,身后的将士们纷纷吓得跪地应命。

    而高坚依旧站在皇后身侧,神色不改,他挥挥手吩咐将士们上前协助军医,又跟着窦皇后离开了。

    将士们和军医将虚弱的二皇子李呈抬至担架上,而后将他送往队伍深处的简棚。李呈的眼窝深深凹进去,眼皮上还黏着干涸的血迹,而他的嘴唇则惨白干枯地合在一起。

    当李呈的担架路过窦如嫣时,她深深闭紧了眼睛,刻意不再去看儿子的惨状。

    一阵眩晕,窦如嫣差点摔倒。高坚连忙上前,用手肘将皇后的手臂撑住。

    “高将军,还记得你对郡公的誓言吗?” 窦如嫣重新站定,她将目光投向高坚,双唇颤抖着说道。

    高坚听到皇后出此言,原本镇静的神色露出一丝惊诧。而后他紧紧蹙眉,似被刺到了深处的赤心,于是他绕到窦如嫣面前,单膝跪地,用力握拳道:

    “殿下,神武郡公对微臣的大恩,仕潜此生,没齿难忘。”

    窦如嫣直立身躯,威严地站在这雾气缭缭的黄河之岸,而后一脸狠决地俯视高坚道:

    “好。自这蒲津渡,便该是你为我窦氏,报恩的时候了。”

    说着,窦如嫣在长袖之下握紧了拳头,而她掌心里那支金凰钗,在刺穿了突厥人的脖颈后,便断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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