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昝突然忆起裴宏口中的混怂弟弟,曾送过十口羊来大理寺。

    “裴牧监送的羊,确实比这碗里的嫩上许多。”张昝笑几声。[19]

    裴宏见话茬终于引到自己所想之处,也跟着笑道:

    “此事可丢丑得紧...舍弟单名为盛,寺卿记起来了?当年还多亏寺卿,要么就是百口羊也抹不平那蠢材的祸事。”

    “欸,多亏他有你这样出息的兄长才是。对嘛,你裴家兄弟一宏一盛,双亲好愿景,记起来了。”

    “舍弟就是个怠懒的憨种!实在辜负父母期冀。入仕多年竟只混得一个牧监,至今还在河东放羊。”

    “哈哈...”张昝想起那十口羊的事也憋不住笑,“那裴老弟怎的突然来长安小住呐?”

    “还不是叫那续弦的悍妇闹的...”

    裴宏的胞弟小他几岁,为河东道潞州牧监,专管牛羊畜农牧务。裴盛虽未有裴宏描述得那般混怂,也的确是个不思进取之人。

    至于那十口羊的故事,原是裴盛那年发妻病逝,他又看上州府长史的遗孀沈氏。结果亲还没结成,沈氏被夫家叔子盯上家财,诬告她谋弑亲夫,连带裴盛也牵扯成伙同作案的奸夫,为此竟闹到京兆大理寺。

    此事当年风传甚广,闹得大理寺少卿裴宏也面上无光。谁知自己的弟弟目光短浅就罢了,不光媳妇还没娶成,还招惹如此可笑之事,甚是窝囊。裴宏谆令裴盛走动关系,结果裴盛竟连夜差送十口羊来大理寺,此举实在稀奇。

    最后还是裴宏私下又添上百贯钱,张寺卿也看在裴宏的面子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下头办差的也就将此事妥过去了。反正沈氏和裴盛的名声终得洗清,沈氏也嫁入裴家成了裴盛的续弦。

    传言沈氏虽风姿绰约,但性情凶悍,据说她的命格还克夫,头前那个就是被克死的。裴盛娶回沈氏后就热乎了一年,往后二人愈发地不对付,经常在家中传出些棍棒相向的丑闻。自沈氏生下一个儿郎后,二人的夫妻情分便走到几近破裂的地步。

    谁成想,沈氏所出的小郎君裴亭聿竟是个神童,才三岁时便能引经据典作诗颂赋,五岁时已通读五经,还写得一手好字。

    而裴盛故妻留下的那对双胞男胎,却实属两个蠢材。因此沈氏将自身精力都放在教育孩儿上,定要裴亭聿去长安上太学。裴盛头前那对儿郎的资质,将来也无可能考取功名,只等着及冠后承门荫。[19.1]

    可区区牧监哪有什么门荫惠泽子孙,沈氏便日夜鞭策夫君发奋进取,无奈裴盛能力有限,沈氏更为恼怒,夫妻二人水火不容。裴盛只得跑来长安投靠兄长,就像如今长安城中其他大老爷一般,为着自家前程跑起门路。

    ... ...

    “摊上这样的亲眷,不想费心也得费心。” 裴宏侧目看一眼张昝。

    裴宏明白张昝也正为出身尹氏的外侄发愁,原本张昝是个十分中庸的人,并不想过早站什么队。虽然自身仕途也曾得尹氏帮助,但不过是洒洒水般的助力。

    现下冒出个外侄入大理寺为官,若只是费心些提携的事也就罢了,谁成想这外侄是带着任务来的。

    尹妃轻信西秦谗言,又因巧月的情报得知圣人凯旋或封李呈为太子,她缺思少虑急血攻心之下,将窦皇后一行奔赴长安的路线通敌。原本这番交换仅是为了在后方闹出挟持的风波,分散陇右火力,李俭也能得西秦让功,战局打个平手妥过去。

    谁知西秦擅自勾连突厥决心将皇家贵眷一网打尽,突厥更是下了死手。

    皇后一行虽大难不死,但此事已全然上升至勾结外敌谋逆造反的地步。险些失了儿女的窦如嫣也绝不会放过尹妃,必得让尹氏母子付出应有的代价。

    尹妃不知逆贼手中握着自己多少证据,也不知西秦是否会攀污尹氏与突厥有勾连。最紧急的便是让这些逆贼再不能张口,只要证据落不到自己身上,一切都有缓冲的余地。

    可是身负重任的尹寺正并不是个堪可支棱的人,他更像是一味药引,将整锅汤药发酵起来,而真正起药效的,是张昝。

    张昝盼望尹寺正能不负重托,自己处理好这番事,张昝只在背后稍作托举回护,这自然是最好的情况。只要不把自己搭上,此事就有转圜的余地。

    这些弯弯绕绕,裴宏十分了然。

    “真是愁煞某也...” 裴宏一边说一边观察张昝的反应,见他也簇起眉头,裴宏又道:

    “憨怂不逼他一把,是万不会成事的...”

    张昝闻此言看向裴宏,而裴宏此刻佯装准备离开。张昝见状一把拉住他,试探地问:“则言的意思是...裴盛老弟是被逼来长安的?”

    “说是逼他一把,不过是狠狠骂他一顿叫他心急,但凡他明白现实无可转圜,一看抵赖不成,便只能急着抽自己鞭子往前走。罢了,这些鸡零狗碎的事说出来,实在扰寺卿清净,裴某先告辞了。”

    “则言且慢。” 张昝顿一下,他自知不能透露太多尹寺正的事,便假笑道:“则言大可说来听听,若是日后裴老弟在长安谋出路,张某也能帮扶不是?”

    ... ...

    裴宏拉着张昝将胞弟一通数落,就差涕泗横流。从双亲偏疼裴盛,讲到自身为了家族荣耀奋力钻营前程,结果功名未成却牵连上前隋和西秦的污点,以致自己这一路走来是如何辛酸。

    其实他这些事儿属于人尽皆知的程度,但裴宏装出一副羞于坦言的样子,自陈是多么向往安稳平静的日子。若是没有胞弟这档子事,自己只盼着再过两年能外放到南边去,寻个闲职做一做,游山玩水了此辛劳的一生。

    裴宏知道张昝也是个求稳的人,虽不至于也寻个外放的闲职,但也并非想将大理寺卿做出刀光血影般精彩。

    他又提及那十口羊的丢人事,说生怕哪一日弟弟与悍妇又闹出人命,介时自己若正在上值,那搁下官帽官服直接一同去投狱就行了,连大理寺的都不必出。

    张昝看裴宏甚是发愁担忧,自身也跟着共鸣起来。尹寺正这一升迁,也着实让张昝嗅出焦灼苦楚。

    见张昝的心态一步步被自己套牢,裴宏信心又足几分。他早就耐张昝不爽,认为他一介平庸之辈却占坑不拉屎,把着寺卿之职想干到老死,让旁人再无指望,只消蹉跎岁月。

    可裴宏却全然不是他口中那个寻求安稳的心思,从前碍着自己有污点还未有所动作,毕竟也无甚行动的支点。而蒲州一事却像一阵火光,给了裴宏踹张昝出局的动力。

    但光有动力还不行,裴宏谋划整局棋日思夜想,也生怕皇后娘娘根本看不上他那破名册。毕竟窦如嫣心思甚深,她到底有多少把握连房若谷都不能探知清楚,更何况离上八丈远的裴宏。

    可那日云庆扮作牙侩神秘找上永安坊,字里行间又提及尹寺正须得“心急”,才如神来之笔落子在裴宏心里。

    所以,他明面上毫不关心皇后一行的安危与否,日日忙着给胞弟腾家宅,跑门路,甚至将太学的同僚都招惹烦了。回回告与他入太学的儒生其父需官至五品,裴宏却每次口口声声自己待裴亭聿如父如母如太祖,他问过几次便被驳回几次。

    裴宏纠缠于这些俗事,就像从不知晓西秦那几个囚犯正押在大理寺。

    这几个逆贼除却张昝和房若谷,谁人都不可提审。而裴宏此前一直装出对蒲州一事躲之不及的态度,生怕再沾染点西秦的嫌疑在身。

    张昝对裴宏更是想不到,他已攀上皇后这条线。

    “...那没用的货缺阶一品!儿郎上太学的事就不成了!真是官高一级压死...”

    裴宏说着话没了声儿,他瞅瞅张昝讪笑,装出一副情商较低,险些口不择言的样子。

    “...压死合该压死的。” 裴宏笑呵呵两声,又道:“我早就宽慰舍弟,若是能像某一样,得遇如张寺卿此等上峰,先不论那些宏伟的,这当差的日子真真是和煦,又何苦困于一处?”

    “喔...则言就是这般逼得裴老弟一把?”

    “那自然是不够!除却展望的妙事,还需专挑些他畏惧的来威逼,叫他心急。” 裴宏压低声音,“我告诉他...若是没有官禄加身迟早被悍妇克死。”

    张昝听完差点笑喷出声,他指指裴宏,而一旁裴宏阖起眼微笑点头,二人一同朗笑起来。

    —

    大理寺大狱。

    幢幢监牢虽房阔,却不曾设有任何窗户,无论白日黑夜,晦暗血腥的空气都漂浮在狱中。

    三个西秦逆贼被各自羁押在单间中,他们被链索固定在刑架上,丝毫动弹不得。

    其中有一个囚衣被全然抽烂,血迹浸满周身的逆贼最为显眼。不过现下他和另外两人一样,皆昏死在刑架上。

    “冤枉——!”

    几阵连续的惨叫声从远处看不见的监牢传来,那个伤得最深的西秦逆贼猝然惊醒。

    他的身体由于生理反射而瑟瑟发抖,可是神情上却看不出有何畏惧。他微睁双眼静静听着动静,细看上去,却已瞧不出任何求生的欲望。

    突然,几个兵卒抬着盖了白布的担架从远处一间监牢走出,但是从西秦逆贼的角度看去,只能隐约瞥见一缕惨白闪过,让人一瞧便知有一条性命刚刚交代在此。

    那几个兵卒步子很快,所以大狱内很快又恢复了寂静。

    但在这片寂静中,窸窣的水声、苕帚与泥地摩擦的声音隐隐作响。那个西秦逆贼没坚持住精神晃神半刻,等他再聚神,眼见一个拿着枯枝苕帚的狱卒已然劳作至监牢外。

    只见狱卒手脚勤力,他奋力挥动苕帚清扫地上的血迹污渍,甚至嘴上还哼着曲,与刚才发生的惨案形成鲜明对比。

    看着狱卒佝偻的身姿,他冷笑一声,又歪过头去。

    而那狱卒侧过眼也瞧瞧被羁押的逆贼,这狱卒竟是裴宏扮作的。

    裴宏搁下苕帚挲摩双手,他挨到牢边对那个西秦逆贼打了个响指。逆贼缓缓睁开双眼,等待裴宏卖他葫芦里的药。

    “听说你是蒲州人?” 裴宏操着蒲州口音问道。

    逆贼只是看他一眼没有说话,看来这句话并不能激起他任何波动。

    裴宏又道:“我听说大理寺来了几个蒲州出身的西秦逆贼,原就是你几个。敢问兄弟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为何想不开?”

    “滚。”

    “啧!你跟我熊气什么,我是看在同乡的份上才与你说几句话。”

    “同乡不同谋,我与你无话可说。” 逆贼声线微弱。

    “那你可知明日便要上路了?” 裴宏叉起手臂,继续道,“不过,你跟刚才那个的死法不一样。那厮聚众斗殴杀了一个金吾卫,不可能有什么好死法。你几个嘛...虽是逆贼但死得兴许轻松些。”

    逆贼挑眼看裴宏一眼,眼神中已腾起一丝很难察觉的疑惑。这几个西秦逆贼自被押送至长安,日日都受刑折磨,但即便如此也从他们口中问不出什么。

    但原因并非是他们嘴严,而是这几个人空怀一腔热血,却一直被西秦当成外人防备。几人既不自知处境,实际的秘辛却真是不知道几件。

    所以,此番谋划他们也只不过是得了信,行了该行的事,至于尹德妃是谁,突厥俘虏又从何而来一概不知。而在押送大理寺之前,高坚已受窦如嫣之令对这几人拷问过一番,其拷问内容难免颇有指向性。

    再加上押在大理寺这些时日,即便从前不知道什么内幕,这几个被连番逼问下来竟都了解些隐情。

    “...那小爷会如何交代性命?呵呵,你倒说来听听。” 逆贼硬撑出一副狂悖的模样,勾笑道。

章节目录

旭日烽烟娘子关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马蹄泥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马蹄泥并收藏旭日烽烟娘子关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