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后,桑梨这样形容自己,她是借着他的光,见到外面的世界,如果没有遇到陈南笙,她便不会是她了。

    乌苏镇的六月潮湿闷热,黄昏时期,又下起了缠绵细雨。

    桑梨撑着雨伞,穿过熙攘嘈杂的街道,从狭窄的弄堂进去。

    一眼望过去,围墙坍塌,杂草丛生,一片荒芜。

    这个角落似乎被人遗忘了,她这样想。

    下雨天,总不那么清爽。

    桑梨的额发被雨水沾湿,整个人身上充满黏腻的感觉。

    她低头看向砖缝里滋生出来的青苔,一阵凉风掠过。

    桑梨抬眸,撞入一道风景中。

    这道风景太过特别,以至于后来的桑梨,仍能从长久的记忆里,提炼出清晰的22岁的陈南笙。

    那天,他撑着雨伞独自站在湖边,整个人百无聊赖倚靠在车身,抬眸望向湖面。

    桑梨就这样看着他。

    他好像只是在消磨时间,站在那像一个孤单的老人。

    桑梨被这个想法惊到了,这明明是一个少年,在他鲜衣怒马的年纪。

    许是察觉到桑梨过于直白的目光。

    陈南笙稍稍侧头,看向桑梨这边。

    她没有躲开。

    在这个静谧的对视中,桑梨在他的眼中没有看到焦点。就像野生动物休息时的瞳孔。

    下一刻,陈南笙又像无意识地转了回去。

    这是一个很好看的少年,乌苏镇不缺好看的游客,但他属于另一种。

    下雨的缘故,湿气在空气中氤氲,连带他那双眼睛也染上雾气。

    他温柔的近乎“寡淡”。

    这是15岁的桑梨对陈南笙的印象。

    雨水落到青石板上的声音,将桑梨的思绪拉回到现实。

    雨势渐大,似有一种狂风暴雨的前兆。

    陈南笙似乎没有被影响,情绪也平淡。

    整个小镇笼罩在灰蒙的雾气中。

    桑梨有些看不清周围,雾气遮蔽了的视野。

    回到家已是晚上七点半,桑梨全身都淋湿了,她站在门外,将身上的雨水拍落。

    就这样过了几分钟,桑梨推开门,走到玄关处。

    闻到一股香味,那是妈妈点的香料。

    呆滞间,屋里的人看了她一眼。

    电视里传来新闻播报的声音,桑梨走了过去,望着眼前的男人,咬字清晰道:“爸爸。”

    男人的视线从电视上移到桑梨身上,面无表情地等待她接下来的话。

    发丝上的雨水融成细小的水珠,流淌到桑梨衣服褶皱里。

    桑梨顿了几秒,犹豫道:“我有事想和你说,我明天能不能,不去学校。”

    雨水顺着衣角掉落到地上。

    男人的目光往下看,原本干净的地面在女孩进来后变得泥泞潮湿。

    这一刻,桑梨窘迫极了。

    男人眉头微皱,桑梨知道,他不高兴了。她想她应该马上收拾干净再识趣地离开。

    却又在走了几步后,垂死挣扎般回头:“爸爸,明天,我真的不要去学校了!真的,学校没人喜欢我,我能不能不上学了。”

    一秒。

    二秒。

    三秒。

    桑梨的声音在空气中破碎,没有等来回应。甚至没有像石头一样,丢进湖面,还能激起涟漪。

    桑梨不知道,这句话在男人眼中有多荒诞。

    黑夜彻底降临。

    桑梨僵硬地躺在床上,酸涩感如同藤蔓一样缠绕,她嘀嘀咕咕的说了些什么,最后又像妥协一般。

    明天会发生什么,未来会怎样,她都不去想了。

    天还没全亮,桑梨已经爬起来靠坐在床头,眼睛失神地盯着闹钟。

    她生出一个想法,如果她有魔法,时间能不能就停在这。

    八点二十,桑梨卡着即将上课的时间走到教室。

    “来了,来了。”听到周围的讥笑声,桑梨开始紧张。

    桑梨不清楚她们在笑什么,唯一确定的是,她们在观察自己。

    心中有个声音叫她离开。

    下一秒,桑梨闻到了一股腐臭味,是从她面前的桌子里散发出来的。

    心跳到了嗓子眼。

    桑梨决定打开桌子检查,刚一掀开,倏地,整个人僵住。

    桌子里有一只幼猫,身体已滋生出腐虫,在密闭的课桌里蠕动。

    桑梨猛地站起来,桌子被拖动与大理石在地面上摩擦,发出一阵刺耳的声音。

    桑梨下意识看向他左边座位的男生,男生刚好也在看她。

    视线猝不及防的撞到一起,男生只是愣了几秒,反应过来后,嘴角流出戏谑的微笑。

    桑梨感到一阵恶寒。

    空气变得稀薄,周围的笑声,更像是无形的手扼制桑梨的喉咙,每呼吸一口都会感到窒息。

    她被欺负了,她该怎么做。

    桑梨是性子很淡的人,她关心的事很少,近三年的相处,那些不常接触的同学,她连名字都喊不出来。

    眼前的男生,桑梨记得,也很深刻。

    他叫谢郁,上个学期来的转校生,隔壁班的。

    那天,桑梨作为学生代表发言结束后回班,路过谢郁的班级,那是她第一次见到谢郁。

    之后,桑梨会在各种形式下见到谢郁,会经常收到他不同样的早餐和礼物,也会因为他被同学编排起哄。

    谢郁对于这一切没有解释,桑梨也重复着将收到的东西还给他。除此之外,两人没有再多交集。

    桑梨对他的印象也停留在这,真正发生改变的是今年三月初。

    桑梨的书本内页每天都会出现不同种类的虫子,这些虫子都是没有攻击性的尸体。

    后来,坏人就像打开了潘多拉魔盒。

    桑梨频繁收到用透明密封袋装的活虫和幼蛇,收到用瓶子装的活体蜈蚣,诸如此类,恶劣的“礼物”。

    到今天,桑梨想起自己的反抗,仍觉得无奈。

    老师把她的遭遇当成同学间的恶趣味,没有过多干预,转而批评她注意力应该放到学习上面。

    可明明不是这样的。

    当桑梨找到谢郁时,他只是困倦地看着她,那表情像极了“那又怎样”。

    “只要你说你还是很喜欢以前送的小玩意,那我就继续送以前那些。”

    “我还是很好的,你是有选择的。”

    “答应我,你不会有什么损失。”

    “好不好,这是一笔公平的交易。”

    那天桑梨听到谢郁的话,只觉得好笑,受害者要接受施暴者提供的选择,并且妥协,才能换来停止伤害。

    桑梨情绪很少,少到甚至有些迟钝。喜恶的人或事她自己都不清楚,也一直不相信不愿意让其他事物占据自己的身体。

    但此刻,她身边这个男生让她内心弥漫起恨意,情绪如同熊熊烈火,要将桑梨吞噬。

    鼻头一酸,桑梨几乎是忍着酸涩咽了下去。

    也许是意识到玩的太过,又或者是被桑梨眼中的冷漠与厌恶刺痛。

    谢郁在上课之前,叫人将桑梨的课桌清理干净。

    恶劣又虚伪,桑梨在心里想。

    上午过去了,桑梨身体仍有轻微发抖,她盯着面前的课桌,上面刻着难听的绰号和戏谑的语言。

    这一切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是这个学期,转校生沈佳来到班上后,她的生活悄无声息的发生变化。

    沈佳会在有桑梨的场合,不加掩饰地语言暴力。

    “啊,你怎么还跟她玩。”

    “她好多男朋友。”

    “可会装清纯,私底下你知道她什么样。”

    “这我们家班花,人又漂亮成绩还好,重要的是没有底线哦,谁都能要。”

    语言有传播性,人也有附和性的,时间一长,桑梨的形象就变成有毒的罂粟花。

    桑梨觉得自己就像商品,他们是计价称,自己多少钱,什么标签,他们说了算。

    这两个月,桑梨会收到轻蔑的眼神,会被恶意地身体撞击,也会有人释放虚伪的善意去戏弄她。

    桑梨知道自己各科教科书的页角是怎么到了沈佳手上,桌子上的书本是怎么打湿的,刻在桌子上的污言秽语是怎么来的,她全都知道。

    她尝试解决问题,收到的反馈只是“至于吗”“真小气”。

    沈佳和周围同学的不以为然,都让她所有的愤怒一拳打在棉花上,无处宣泄。好像在说,她再不收敛,她就是咄咄逼人,是尖酸刻薄。

    一天过去了,桑梨感觉自己像一个虚无的存在一般,她是如何在学校坚持一天的,她已经回忆不起来了。

    放学的人声嘈杂又刺耳,桑梨独自坐在教室,等待人群消散后逃离了学校。

    如果一定要形容此刻的自己,桑梨觉得她一定是狼狈的。

    她在街上继续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觉得有些疲倦,走到老房子前的空地蹲了下来。

    街道是往东西走向延伸的,往西边延伸是破旧古朴的住宅院落,院墙上铺满了绿油油的青苔,两旁是一株株无序排列的树木,这里一片静谧。往东延伸是截然不同的场景,街道两边很多餐车和摊贩,来来往往的人络绎不绝。

    东边街道的喧嚣和灯火仿佛将桑梨这边的寂静划分成两个世界。

    桑梨蹲在一旁做一个旁观者,看来来往往的人,想着他们会去哪,去做什么。她觉得自己有些矫情,但她此刻就想做一个“伤感悲秋”的人,做一个局外人,她什么也不参与,最好什么也不是。

    行色匆匆的行人会用古怪的眼神看桑梨,桑梨也不在乎。

    “小孩,请你吃糕点,很好吃的。”桑梨回过神来,发现她的面前蹲着一位女人。

    见桑梨没有反应,女人轻摸了下桑梨的头发:“姐姐自己做的,不要钱,马上收摊了,请你吃。”

    桑梨看着塑料盒里的白色糕点犹豫道:“谢谢姐姐了。”

    “不客气。”

    背着光,桑梨看不清女人的长相,只记得她的声音轻柔动听。

    桑梨咬了一口,是橘子味的,口感绵软,桑梨很喜欢这个味道。

    看着走远的女人,桑梨唇角微扬,笑容无声而轻巧。

    桑梨不知道的是,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有人将她的举动尽收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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