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只有窗棂透入的光线顺着一路洒落,蔓延到桌椅上。里头布置的极其简单,只有一套桌椅,一张木床。

    梨闻溪扬首看了看,便瞧见歪靠在床边的人,很是虚弱。

    她又看向窗台,开口道,“百枝,先把灯点上。”

    百枝照做。至于那人则始终没动,仿佛不知有人进来了似的。

    梨闻溪皱眉,接着出声道,“还有,你受了伤为何不让人帮忙。”

    少年未说话,苍白的脸上一片青色,眼神晦暗。

    见此,梨闻溪有些生气,道,“我将你留在这里,便是叫你虚心讨教,将来履护卫之约。可你现在却这般模样,到底是想干还是不想干,倒是给个准头。”

    她气,一是因为这人居然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当时明明交代过要看护好自己的身子,有了健康的体魄才能训练的更好。二是,人贵在生命,府上并不缺什么,竟也将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少年冷着脸,眼眸稍抬,“我不需要他们帮。”

    梨闻溪视线下落,看见他肩上的确绑着绷带,桌上也放置着还未合盖的药罐,想着这人应当不至于拿自己的安危开玩笑,于是神色稍缓。

    “那为何脸色如此之差,难道是他们不给你饭吃?”她绕过木桌,坐了下来,扬起下巴说,“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大可以直接跟我说,我会罚他们。”

    小女郎面上尽是倨傲,那是自小被娇惯宠溺着长大的底气。白皙的脸上没有瑕疵,面色也红润,当真是娇养出来的千金。

    反观地上狼狈跌坐的自己,少年不由愈发沉默,神色不明。

    半晌,他道,“没有,是我自己未吃。”

    小郎君生的真是极为好看,即使脸色泛着冷意,却也叫人忍不住好奇想要逗一逗,摸一摸。

    “饭里有蚕豆,我对其过敏。”

    这话一出,梨闻溪不由得一愣,“过敏?”接着她又点点头,便交代百枝往后告诉厨子们注意些。

    百枝应着,便到门外去。梨闻溪又道,“怪不得脸色这么差,原来是饿着了。这样吧,越.....郎.....”

    “....”这个称呼一出,梨闻溪自己都有些叫不出口了。她皱起眉,颇为不耐道,“罢了,便和他们一样,叫你阿越吧。”

    少年默不作声。

    此时,百枝恰好进了来,道,“娘子,都准备好了。”

    “那便跟我走吧。”梨闻溪站起了身,头上银饰随着动作摇晃,发出清脆响声。“早也有些饿了,看看今日吃的什么?”

    起身走到门口,发觉身后的人还未跟上,梨闻溪不满地嘟着嘴嚷嚷,“你还不过来,还是除了肩上,连耳朵也伤到了?”说完便抬脚踏了出去。

    少年原本低着头,年纪不大,神色却冰冷。此刻抬起眸,竟是有了两分难以察觉的迟疑。

    百枝就跟在后头,末了,转身对着他福了福身,微微笑道,“郎君还不快跟上,娘子给这福气,旁人可难挨上一挨。”

    -

    阿越在坐到圆桌以前都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可面前这鲜活漂亮的小女郎不是那位看着背景就不简单的某位千金,又是谁?

    若说旁人能被囫囵骗过,他却没有信那所谓商贾出门游历山水,恰巧暂居此处的说法。

    一般人家,何以身拥如此富盛的侍卫。便是富商,却看这些侍卫个个武力高强,气质不凡,哪是寻常商人能雇上的?

    那日,他见到此户的夫人,一眼便知对方身份不凡。这般举手投足的气度,只能是出自于世家贵族,更不论这位瞧着胆大活跃,虽地位阶级不比旁的明确严苛,实际处处可见世家千金之风范的小娘子。

    起初,他猜测约莫是某家女眷想要出门游玩,恰巧停留于此。可在其他人交谈时,才知原是还有一位主君。

    至于为何一家子都出了远门,缘由尚且不知。

    “怎么,又不合你口味了?”

    一道清脆的声音将他偏离的思绪唤回。

    阿越抬眸,只见那双杏眼就这么看着自己,秀眉微蹙,稚嫩的脸上有些不满。接着便听她道,“愣着做什么,如果这还不愿意吃,那我就不管你了,真没见过这么难伺候的小孩。”

    “......”少年默默收回视线,不语,执起木箸。也不提分明眼前这小人儿比之自己年纪更小,怎说得出小孩二字.....

    过了会儿,梨闻溪又道,“对了,过两日我要去湖边垂钓,你便跟上一起。”

    阿越皱眉,便要拒绝,忽又想起自己如今寄人篱下,不过是个奴仆,又有何资格去说什么,遂咽下了话。

    这时,来了一位嬷嬷,便是府上的管事娘子,福身问安后,笑道,“娘子,夫人说等娘子用过膳后便到她屋里一趟。不过娘子不必着急,只管吃完再去也不迟。”

    梨闻溪知晓,这是阿娘问话来了。不过她也丝毫不慌,只点头应道,“我晓得了。”

    -

    屋内,每至此时辰,梨夫人的婢女都会点上沉香,舒缓睡眠。此为朝廷所赐,白日里,为避旁人忽来作客,倘若遇上懂行之人难免麻烦,便不曾点过。

    月色透过柿蒂纹花窗,可以窥见一二,甚是清丽。

    梨闻溪此时推门而入。

    坐下后,梨夫人果真问起今日之事,“漾儿,你今日所举的确稍有不妥。我们梨家待下人确实谈得上平和,但同桌共进膳却有逾矩,你可知晓?”

    早已料到会被盘问,梨闻溪并未提前准备说辞,只坦然将内心所想一一道来,“阿娘,漾儿自知此事或许不合规矩,但那男郎是我拾回来的,我便有支配的权力不是?再说这里不是长安城,那些繁琐矩律不是非得遵守吧。”

    梨夫人听罢有些头疼,哭笑不得道,“漾儿,母亲自知你意思。只是如今在此,处事确实可以轻松些,但若真回到长安城,有些事情不是自己能决定的。”

    见女儿不吱声,但也明白这是听进去了,梨夫人笑着摇摇头,又吩咐婢女将东西拿出来。

    那是两个长盒子。梨闻溪眼睛一亮,一瞬便猜出里头是什么。

    果然,梨夫人接着便道,“这里有两杆工具,一样较为普通,不过易上手,一样华丽精巧。就看你要选择哪个。”

    梨闻溪毫不犹豫选择了其中之一。那是一个墨色长盒,上头刻着繁复的纹样,外看便已不甚名贵。

    打开后,便见一个通体玄色的精致钓车,静静地躺在里头,只待主人取用。

    梨闻溪满意地一拍手,“阿娘,女儿便要这个了。”

    -

    两日后,来到那所说的湖边,远远已瞧见有几人早早坐在岸上,开始垂钓。

    此地风景美,两岸柳树生根吐绿,已是枝叶繁茂,随风轻舞。若非垂钓,便是赏景也是极佳的选择。

    如今虽为春时,偏这几日阳光灿烂,午后难免有些刺眼。梨闻溪自是不愿戴上篼笠,梨夫人便早早吩咐起来为遮荫做了布置。

    那钓车可是稀罕物,近来才渐渐传入为人所知。

    墨林乡大多人还是用着竹制钓竿,或是罾。眼看着梨闻溪身后奴仆拿来的竿子上竟还有个轴轮似的物件儿,不由新奇,个个争着抢着上来欲要观摩一翻。

    “梨娘子,快些试试看,叫我们瞅瞅这玩意儿是怎么个使法!”

    梨闻溪正饮着甘露,闻言倒也不吝啬,便叫侍卫先做个示范。

    果真,侍卫动作熟练,一下子便将鱼线甩了出去,又仿作已然钓上了鱼,便转动钓轮,将线收了回来。

    众人纷纷感慨,只觉这一设计看似简单,实际上自己却未必能想得到还有这么个用法!

    就在大家伙的注意力被吸引住的口当,被派去做其他活计的阿越终于完成任务,冷着脸朝这边走来,一时间倒也没人瞧见。

    正巧,梨闻溪饮毕,捏了帕子便见他走来的身影,于是摆摆手,招呼着,“阿越,来看着这些东西,我要去做准备了。”

    阿越心中愈发不霁,便是要做侍卫的,为何要干这守东西的掉面儿活?

    只是,这差事倒没叫他做太久。没过一会儿,梨闻溪便渐生怠意,注意力开始涣散了。

    她喊来侍卫重新坐镇,自己则是挪到一边儿,净了手,竟是开始吃起糕点去了。

    一旁不远处,阿越瞧见了不由眉间一跳,面上缄默心生嘲意。垂钓此事,本是闲暇游乐,亦是颇需时间精力。

    待收回视线,面前却是来了一个侍卫,对方道:“梨娘子唤你过去。”

    他来至面前,便见梨闻溪擦过手帕,朝自己一扬下巴,两只眼睛定定地瞧着他,“上次,我见你石子儿使的那般精彩,现在便也教教我吧。”

    小娘子今日穿的是月白色窄袖衫子,银红束腰大摆裙,头戴银金花银钗,瞧着利落又俏皮。此刻正直直地看着自己,白皙的脸蛋上粉唇微启,语气理直而气壮。

    阿越淡道,“此非速成之事,娘子若要学,须得做好不少准备。”

    一旁侍卫离的不近,百枝也正收拾着东西,加之他有意放低音量,此话便只有他们二人可闻。

    梨闻溪便问,“什么准备?”

    见小娘子丝毫不怀疑,阿越愈发直截了当,接着面不改色道,“比如得要练好指尖上的功夫,还有反应力、灵敏度,练好了才能学。”

    他是存了心要给她使绊子,若对方真按着他说的去做,定是要吃不少不必要的亏。

    果然,梨闻溪皱起眉,思索一番后,本欲再问。谁知,那原先附近各自守着自个儿位置上的乡民,不知何时视线纷纷落了过来。更有几个早已钓够了鱼,预备离开的人拎着桶子便凑了过来。

    这垂钓不比旁的,本不是年轻娘子郎君们独属,今日来此的有不少的都是老丈阿婆,现围上来的便是两位性情奔放的婶子。

    其中一个便扬声道,“梨娘子,这小郎君瞅着倒是真俊呐!之前怎的没见着过呢?”

    另一人立马接声继续,奇道,“是哩,前段时间都没见过呢?”此人便是戚家兄弟的阿娘,戚夫人。

    原是注意到阿越来了,怪不得都凑了过来。梨闻溪颔首,笑应道,“戚夫人,阿婶,这是我阿爷前几日才替我寻来的侍卫。”

    二人哦了一声,彼此对视一眼,随即笑看着梨闻溪,眼中不掩揶揄,“那这小侍卫生的是真好啊,梨娘子也这么觉着吗?”

    梨闻溪很诚实,“确实如此。”

    说完,附近的人都哄堂大笑了。她没明白过来,便问,“怎的了?”

    戚夫人比之众人与她更亲近,便大笑着解释道,“梨娘子,这小郎君莫不是梨老爷为你寻来的童养夫吧!”

    说完,人群更是沸腾一番!倒也没有恶意,只是墨林乡民情外放,不拘小节,此等玩笑平日里彼此开的并不少。

    梨闻溪哪儿能听说过这种话,末了整个人都是愣上一愣,杏眼微怔说不出话来。

    一旁始终沉默的阿越更是眉头紧皱,只觉这些人当真是口不择言,“啪”的一声,冷着脸一掌碎了鱼饵。

    登时,周围的人静了静,很快便有人私声道,“嘶.....这小郎君真是冷漠无情脾气暴。”

    方才出声的阿婶也撇着嘴调笑道,“梨娘子这般温柔可人,还是莫要将这位小哥视作童养夫才好。”其余的人更是忍俊不禁。

    此时,梨闻溪终于回了神,明白过来以后,觉得很有必要为自己正名!

    于是便道,“诸位真是误会了,此人是我的侍卫,不过有些天赋便将他收进院里培养。各位莫要笑我了。退一步说,小娘子我何须寄养童养夫?”

    此话一出,众人感慨,便是真有几分猜测的人也彻底放下心思。也是了,梨小娘子相貌佳懂礼数,琴棋书画样样不差,旁的郎君不赶着上门不说,怎会需要豢养个小童?

    戚夫人笑说,“梨娘子切莫怪罪我们了,方才不过玩笑话,可别往心里去了。”众人纷纷附和。

    梨闻溪也是一笑,坦荡道,“戚夫人,以及各位也都多虑了,我岂是那般小心眼之人。”

    -

    百枝本以为此事过后,娘子会和那位小郎君生疏,谁知非但没有,反倒是跑的更勤了。她百思不得其解,便直接问了出来。

    岂知梨闻溪坐在榻上,轻哼一声,随即回答道,“阿越的那个本领于我十分之有用。梨大这般胆大气傲,又怎会怕的了一粒小小的石子儿呢?”

    听罢似想起什么,百枝陡然一颤,默默想到那都是多久的事了。本以为离开长安城后娘子都忘了的,谁知她竟然时刻记得,甚至还念着回去后再报仇!

    果然,惹了谁都不能惹了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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