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街教堂的牧师托马斯?钱德勒已经跪在教堂正厅的壁龛下好一阵了,他一边嘴里嘟嘟囔囔的,一边用手在前额和胸口不停得划着十字。

    让他如此纠结的是刚刚离开的赵老爷请他帮的一个忙,请他给信封上写上赵三小姐在英国的英文地址。

    从赵老爷踏进教堂的那一刻托马斯就开始狐疑,这位对洋教向来嗤之以鼻的老先生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要说写英文,赵家的二女婿梁孝廉就是个懂英文的,怎么会来找我呢?想必是什么要瞒着家人的事情,可是信又是给三小姐去的,是什么事情是要三小姐知道而要瞒着孝廉和二小姐的呢?

    托马斯决意去找孝廉打听打听,看看自己是否被迫牵扯进了什么了不得的赵家风云。这位在政府秘书处工作的二姐夫曾在教会学校读书,懂一些洋文,在托马斯初来乍到的时候就与他交好,就连托马斯这位洋牧师与赵家的交情也是孝廉搭桥。

    正当托马斯决意已定的时候,他又想起自己在赵老爷面前信誓旦旦发誓的样子。赵老爷个子不高,两撇八字胡花白,他直勾勾盯着托马斯的眼睛胡子微颤的告诫他“切勿告诉孝廉”的时候,托马斯是恭敬又畏惧的连连答应了的。

    可是现在该怎么办,他参与了人家的家事,后果如何不可知。倘若他去找孝廉告知缘由,又破了对赵老爷立的誓。

    托马斯这会儿一下求主给指示,一下又求主宽恕他接下来要破的誓言,百爪挠心之际,突然隐约听到大街上远远传来挑担小贩卖烧饼的吆喝声。

    芝麻烧饼,秋萍爱吃芝麻烧饼,何不找秋萍去传传话,既不算自己破了誓,也算是没背着孝廉掺和了人家家事。秋萍是托马斯的中国老婆,年轻时跟着父亲在茶馆里唱戏,练就了一副好腔调。托马斯初来中国不久,被孝廉等人邀着来喝茶听戏,当时就怔住了,茶水撒了一裤子。用他的话讲,那场景,那身段,那曲调,仿佛出现在他少年时的梦里过一样。当下被几个同伴取笑,你上辈子怕是个听戏长大的中国人,不然哪里梦得这般未见过之情形。后来经过好一番坎坷,终于和秋萍在中国成了家,就此成了半个中国人。

    就这么办,托马斯兴奋起身,全忘了跪久了膝盖使不上力,一边踉跄着一边急急往外走,快走到门口又想起来,回身朝主作揖,感谢主给了启示。

    这边秋萍正在家凑了一桌搭子打麻将,连坐五庄,风头正劲。只听托马斯一边喊着她的名字一边从木楼梯上来。

    “秋萍,我有事要请你……啊,各位太太都在,太太们好。”

    桌子上几位太太看到这位金发碧眼高鼻梁的先生操着一口标准的中国话喊着他老婆的名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样子,都不禁笑了起来。

    “什么事你这样满头大汗的?”

    秋萍紧盯着面前的牌正挑拣着看把哪张打出去。

    “呃,是有事要同你商量。”

    秋萍抬头疑惑的看着支支吾吾的托马斯,随手捡出一张扔在牌堆里。

    “哎呀,和了!”

    坐在西边的当铺老板娘邹太太一把将自己的牌推倒,拣回秋萍刚刚扔出来的那张幺鸡。

    “哎呀!”秋萍皱眉又看回自己的牌面,似乎刚刚还有别的选择,不打这张幺鸡便好了。

    “你看看,你一回来我就下庄了,算了今天就到这吧。”

    托马斯在门口抱歉的一脸堆笑。

    “诶,钱太太,你们不会是商量好的吧,怎么不等我们回本就要散了。”坐在南边的绸缎庄老板娘张太太嗔怪道。他们管钱德勒太太简称叫钱太太。她和北边的王太太输的最多,正从钱袋子里数铜板,丢到桌子上去。

    “我还想继续坐庄呢,这不是今天有事么,下次,下次一定打到你们回本。”

    秋萍一边笑着赔不是,一边起身送几位搭子出门去。

    “钱先生,下次要请我们喝咖啡哦。”邹太太出门的时候还不忘嗔怪到,托马斯连忙点头答应,看着几位太太下了楼,才关上门,回身对着已经坐回桌子前正在牌堆上拣钱的秋萍。

    “你帮我去找梁先生传个话,就说他家老爷今早来教堂找过我,要我给三小姐,不是,要我给信封上写了三小姐的英国地址,也不知道是什么事,就只让我写了地址。”

    “给三小姐?这不是他们家里的事么,怎么会找你写信封。”

    “说的是啊,赵老爷来找我的时候我以为孝廉出了事情。”

    秋萍停下了手上的活,疑惑的看着托马斯。

    “那你没问清楚为什么不找梁先生去写?”

    托马斯这会儿终于缓过劲,拉开椅子坐下来。

    “赵老爷不等我问,就说有急事要寄信给三小姐,今天就要发出去。说是孝廉出差去了,等不了他回来。可是我知道孝廉就在呢,昨天我们还一起吃了晚饭。你知道我一向害怕赵老爷,他把我桌上的钢笔塞到我手里,我只能写。我现在担心他瞒着孝廉来找我,出了什么事情孝廉和二小姐肯定要来问我,不如现在就叫他们知道,叫他们自己去分辨。”

    “那你怎么不直接去找梁先生呢?”

    “我,我跟赵老爷发了誓,答应他说不给孝廉知道。”托马斯刚晾下去的汗,这会儿又快冒出来了。

    “哦,你是在主面前起了誓,现在要拿我当探子。”

    “拜托拜托,这两边,不,这三边我都惹不起,我是帮了赵老爷的忙,主也一定不会怪你的。孝廉有分寸,叫他知道他也不一定会叫赵老爷知道,事情轻重缓急那就是他们家里自己的事了。你赶紧去,别叫他真被派出去出差,如果找不到他,就去试看看二小姐在不在。不行,二小姐如果在家,你去找她,赵老爷就知道我肯定是多嘴了,你还是去中华路找孝廉。”

    只见秋萍思索了片刻,站起身来朝梳妆台前去坐下,对着镜子整理头发。

    “这样的话我去一趟吧,除了叫你写地址,还说什么了?”

    “没了,就写了地址,嘱咐我不要说出去。”托马斯说着说着又惭愧起来,人靠在椅背上叹气。

    “你还回去吗?我换个衣服就去。”

    “那我先回教堂去了,还有几件事没做完,你从中华路回来顺便来教堂一趟吧,我早知道也好放心。”

    “行了,你先回去吧。”

    秋萍在中华路的政府大楼门口叫安保递了话进去,找秘书处的梁孝廉。日头正劲,她用手搭在额头上遮晒,眯着眼睛紧紧盯着大楼出口。远远看到穿着一身浅棕色西装,打着配套的红棕色领带,梳着三七分油头的梁先生正眯着眼睛从日晒下朝这边走过来。

    “钱德勒太太?这时间你怎么会来找我。”孝廉走近了才发现是托马斯的太太秋萍。

    “你还是也叫我钱太太吧,这一长串称呼听起来怪不习惯。”梁孝廉这个懂行的中国人可能是唯一叫对了秋萍的称呼,但却反而显得异类了的人吧。

    “哦,钱太太,有什么事吗?这里晒,要不我们去对面的咖啡馆坐着说话。”孝廉笑着改了称呼,抬抬下巴示意了下对面的红宝石咖啡馆。

    “不了,我说几句话就走。”秋萍引步至不远处的树荫下,孝廉正一脸狐疑的看着她,跟着过来。

    她简短又准确的传达了托马斯的顾虑,又说如果不是万不得已,还是希望孝廉能保守住托马斯已经递了话给他的事实。

    “你知道的,他这个人心思很重,刚刚回家几句话的功夫,出了几头汗,不知道如何是好,总是怕自己说错了话不是,不说话耽误了事也不是。”

    “我明白,你放心,我不会叫托马斯下不来台的。这件事我大概知道个缘由,不打紧的,我回去同我太太商议商议就好了。真是谢谢你,这大日头的还劳烦你跑一趟。”孝廉一脸抱歉,这日中午尤其炎热,想想托马斯两夫妻为了自己家的事情顶着日头奔走他就过意不去。

    “伙计,这边!”孝廉伸手拦住正路过的一辆黄包车,要让秋萍坐车回去。

    “不用了,托马斯让我先去教堂告诉他一声,免得他心慌。这会儿不着急了,我散着步过去。”孝廉听了打发了车夫,两人作别。

    回办公室的路上,孝廉在心里斟酌着,事已至此,也拦不住了,就算此时能追到邮局去,岳父也不会听他的,这封信是无论如何要寄出去的。他一边想最好先给天心去个电话,告诉她那封信她父亲终究还是寄出去了,一边想,叫三小姐现在回来也未必是件坏事,她六年未归家,也是时候该回来看看了。至于一安决心是去是留,再从长计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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