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六,是花娘救下流岁的日子。

    不知不觉,两人已经一起过了八个年头。

    去年的腊月二十六。

    流岁在厨房忙了一天,做了花娘最爱吃的卤味,在这大冷天和温热的青梅酒一起吃最是适宜。

    流岁全程盯着火候,揭开锅盖,肉香味迎面扑鼻而来。

    他挑了稍大块的牛肉,稍微用力,筷子轻松插入肉中,看来火候刚刚好。

    他又夹了小块肉渣尝了尝,咸淡也刚刚好。

    西风十分满意,利落地把牛肉捞起沥干、切片摆盘,再装了一碟子卤鸡爪、卤鸭掌。

    等一切收拾妥当,他提着食盒出了厨房,来到花娘房前,扣门进去,花娘正懒散地靠在摇椅上喝酒。

    流岁走过去蹲下,把卤味拿出来摆在花娘面前的矮几上。

    见花娘准备起身,流岁贴心地端起小碟送到她面前,把筷子塞到她手上,“尝尝牛肉。”

    花娘背靠摇椅尝了片牛肉,赞赏道:“不错,比去年筋道,手艺一年比一年精进了。”

    “多吃点。”

    流岁维持着半蹲的姿势,仰视花娘,他眼中有星光流转。

    花娘又尝了几块,正准备喝酒,才发现手中的酒杯早空了,她抬手把酒杯递到流岁面前,“给我倒杯酒。”

    流岁放下碟子,拿起酒壶摇了摇,是空的,“酒没了,我去拿。”

    流岁很快取了两壶酒,走到一楼楼梯前,听见走在自己前头的一个姑娘说:“今儿个二十六,我们去花娘那儿讨杯青梅酒喝吧。”

    “好呀,我喝过一次,酸酸甜甜怪好喝的,还不醉人。”另一年轻小姑娘提着裙摆跟在后头。

    流岁扬着嘴角,心想:这是花娘为了纪念与我相识酿的酒,总共没几壶,今年的酒我都没喝上呢。

    “咱么走快些,晚了可就分完了。一年到头也就今天,花娘才舍得把这酒拿出来给大家喝。”

    “这么好喝的酒,怎的也不多酿些?这样每天都能喝到了。”小姑娘看来是真的挺喜欢喝这青梅酒。

    “哎,你没听说吗?花娘早年有位挚爱,她们是青梅竹马,后来生了重病,人没了。我在这醉心楼待了十几年,来的第一年就喝了这酒,想必她心上人在此之前就走了。”

    她顿了顿,接着说到:“听说就是在腊月二十六的半夜撒手人寰的,这酒就是为了纪念那人,所以只有今天,花娘才肯拿出来喝。”

    小姑娘脚步一顿,低垂着眉,“真可怜,连新年都没挨过去。”

    “是呀,那时候花娘和他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他心上人没钱治病,小病拖得久了人才没的。她心上人走后,花娘才来的醉心楼。你瞧见花娘从不离左手的银手镯没?那是他心上人送给她的定情物。”

    她接着说到:“你别看花娘表面上风光无限,背地里连个陪在身边的体己人都没有。”

    她偏过头来,看了后头的小姑娘一眼,对方正直花季,满脸天真浪漫,不像自己,已是昨日黄花,“年轻时都没找到伴,更何况如今已年老色衰。”

    也不知道是在说花娘,还是在说自己。

    她笑了一下,像是不甘,又像是释怀,“不过干咱们这行的,哪能奢求能有一人白首不相离呢?”

    “我看流岁哥哥整日跟在花娘后头,很是听话呢。”

    “你懂什么,他不过是花娘捡来的便宜弟弟。”

    流岁感觉自己耳中嗡嗡作响,周围一切仿佛在此刻轰然倒塌。

    两瓶酒从手中滑落,尽数泼在厚厚的地毯上,留下一大块血红色的污渍,连一丝声响都没有发出,正如这段没有勇气宣之于口的感情。

    他觉得自己这些年来就像是在冰面行走的赌徒,心存侥幸,以为走了这么久没有出事,就可以一直走下去。

    可是到头来还是踏破了坚硬的冰面,沉到冰冷的湖底。

    世界在此刻静止,周围只剩下一片虚无的寂静,只有自己心碎的声音如此清晰。

    冬季里的馄饨、新年前的青梅酒,回眸时俏皮的笑,这几个不经意的瞬间,都是这些年来支撑他一意孤行的勇气。

    原来一切都是假的,不过是自己画地为牢,幻想出来的自我安慰罢了,他觉得自己的自作多情在此刻显得尤其可笑。

    是呀,竹马绕青梅,这样甜甜的酒,怎么会是为了纪念一个街头随手捡的小孩呢?他早该想到的。

    流岁推门进去。

    花娘听到声响问到:“酒取回来了?”

    她伸出拿着酒杯的手,等着流岁走过来,给她续上酒。

    流岁没有做声,径直走到她面前。

    他想要装作若无其事的笑,可那太难了,笑容凝固在他脸上,难看极了。

    花娘看他一副快哭的表情,正准备起身询问。

    “青梅酒可是为了纪念他?”流岁连声音都在颤抖。

    花娘没有作答。

    “青梅酒可是为了纪念他?回答我!”他目眦欲裂,声嘶力竭地又问了一次。

    “是又如何?”

    花娘捏着空酒杯晃荡,烛光在杯中流转。她的目光跟着酒杯,一刻也不曾在流岁身上停留。

    这幅漫不经心的样子让流岁心在滴血。

    “为什么救我?”流岁眼眶通红,不依不饶。

    “好玩罢了。”花娘从始至终没有起伏的声音,捏碎了流岁最后仅存的一丝理智。

    “幸亏他死了,若是他现在站在我面前,我定要亲手撕了他。”他表情狰狞骇人,开始口不择言。

    花娘终于收起了那副无所谓的态度,她猛地将酒杯掷到地上,眼神冰冷,“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我救你不过是为他祈福,想让他轮回的路干净些。你若是早一日或是晚一日倒在我门前,我都不会多瞧你一眼。”

    多么可悲,相遇相知是他。

    多么可笑,连生气发怒也是因为他。

    这场对话以流岁摔门而去告终。

    花娘原以为这场争吵之后,会互不理睬很久。

    出乎她的意料,不过三日,流岁又变回了以前那个一声不吭跟在自己后头的乖小孩。

    又这样过了几个月,花娘以为一切都过去了。

    这日日头正好,流岁在外头晾晒刚洗的床单,楼上传来花娘的缕缕琴声。

    楼里的朱珠端着衣服来晒,“这么爱干净,这床单我看你前几日才洗。”

    “反正也没什么事,索性就洗了。”他边晒边说道,“朱珠姐,花娘最近胃口不好,我等下去同安居给她买爱吃的卤藕,要不要给你带点?”

    “你小子平日眼里只有花娘,怎么今日改性,对我这般殷勤?”朱珠揶揄道。

    “楼里就数你和花娘最要好,她最近心情不大好,你有空多去找她聊聊天。”

    “我刚刚还看她和顾公子谈笑风生,可没见她心情不好。”

    “她心情差时,面上并不显。”流岁声音淡淡的。

    “那你怎知她心情不好?”

    “听琴声。”

    “你也懂音律?”

    “不懂。”流岁顿了顿,“但我懂她。”

    朱珠动作一顿,她知道流岁对花娘有意,“是不是你小子做了什么,惹花娘不高兴了?”

    “是呀,我总是惹她不高兴。”流岁低着头,一副失落的表情。

    当天晚上,流岁做了一桌子饭菜。

    花娘正满屋子找自己的银手镯,流岁喊她出来吃饭。

    “今日怎么这般丰盛?”花娘问道。

    流岁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两人面对面坐着吃饭,流岁给花娘夹了几次菜。

    经过上次争吵,花娘以为流岁再也不会提起他。

    直到他开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流岁口气平和,仿佛在询过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

    “谁?”

    流岁顿了一下,淡淡道:“你明知我问的是谁。”

    花娘透过窗口看向远方,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个春天,她眼角泛出笑纹,“他呀,像光一样暖。”

    他从未在花娘脸上看到这样柔软的神情。

    流岁冷笑一下,微不可见。不知道是在嘲讽自己,还是在嘲讽命运。

    在花娘心中,他永远也比不过一个死人。

    他低头扒饭,不再多问。

    待花娘吃饱放下筷子,流岁沉着声说到:“我要走了。”

    对方沉默了很久才接话,“想清楚了?”

    “嗯。”

    又是一阵沉默,花娘轻轻地开口,“你……”

    流岁等了很久,也没等到后文。

    花娘摇头,“算了……收拾好行李,别落下什么,帮我把门带上。”

    她说完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进了自己房间。

    “好。”

    流岁把碗筷洗净,将桌子仔细仔细、里里外外抹了三遍,直到抹得光亮照人。

    把不多的行李收拾好,把带不走的衣物、鞋子、茶具等日常用品统统丢掉,再把写着花娘衣食住行喜好的纸条塞进朱珠房间的门缝。

    他站在花娘门外,默默地念着,“我不在你身边的日子,愿你平安喜乐、无痛无灾。”

    子时换更的锣声敲响,流岁轻轻地扣上房门。

    他背上行囊走出屋子,走进凉凉月色,背景孤寂却有着从未有过的决绝。

    寒冬腊月初相识,皎洁月色惜离别。

    他冲着漫天星空笑了一下,又或许是冲着皎洁的月光在笑,一下也没有回头地走了。

    花娘侧躺在床上,透过大开的窗户,可以看到外面冷清的月色。

    第二天清晨,一缕阳光照到花娘脸上。

    她缓慢地睁开清明的眼睛,坐起来活动了一下因为整夜维持同样的卧姿而变得僵麻的身子。

    她光着脚走到流岁房门前,缓缓推门而入。

    屋子像从未住过人一样冷清,又像随时等着主人回来一样——干净得一尘不染。

    日子过得真快呀,不知不觉这个小孩陪在自己身边已有八年之久。如今他才刚走,这间屋子里连一点点他的气息都不剩了。

    她快速转身,急匆匆地走回自己房间,仿佛再多待一刻都无法忍受一样。

    流岁不知道的是,他走的那天,出城的山坡上有人弹了一天的送别曲,曲声哀婉绵长。

    那句“算了”背后,是没有问出口的“你还会回来吗?”

    如果她问了,一定会听到坚定的回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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