淬琼殿之内,烛火微荧。

    虞丘渐晚乃凡人之身成仙,即使成仙不知多少载,却总不习惯以夜明珠一类用作照明,反而总喜点燃一盏烛火,照彻黑暗。

    桌上烛火猛然闪烁之际,一个雪白的拳头大的团子猝然从窗外撞入,在空中咕噜噜滚了数个圈,直到撞上虞丘渐晚胸口,才猛然停了下来。

    “我查到了查到了!”还没站稳身子,雪团子就焦急出声,“黎为暮果然不是为了救人,而是为了杀人……啊不对这么说不准确,是为了养蛊!”

    雪团子将自己从徐婉然记忆中看到的信息,一切一五一十全数告知,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不过那徐婉然也不是什么好人,她冠冕堂皇说什么是那继母继妹伤害了她,其实是她瞧人家不顺眼,总想取人家性命!”

    “不过就算这样,蛊术本就是阴邪之物,更别提他还想用生人血肉养蛊,果然是蛇蝎心肠人面兽心……你怎么一点都不惊讶?”

    虞丘渐晚神色平和,眉眼清寒如故。

    丝毫没有这一番话语掀起任何情绪波动。

    只垂下眼睫,轻声道:“……有所预料。”

    否则也不会让它去查。

    她收下黎为暮为徒百年,对于他的性情秉性不可能一无所知,即使没有此事,也早已察觉出他骨子里的森寒与阴鸷。

    雪团子弹起:“那不还不赶紧给他赶走?镇压极地渊海之下?!”

    虞丘渐晚唇瓣轻抿。

    她看出他骨子里的凉薄,却也并非察觉不出他血脉中的温和。

    初见黎为暮时,还是她奉天帝旨意,羁押整个苗疆前往极地渊海受刑。

    苗疆地处南疆,本应四季如春。

    然而当年苗疆联合魔族起事失败,天界为表惩处,特意派遣司雪仙女前往苗疆布雪。

    大雪纷飞,下了整整半年,冰天彻底,透骨严寒。

    往昔繁盛葱郁的古树灌丛干枯凋零,齐齐冻死,野兽无处觅食,活活饿死,虞丘渐晚到达苗疆时,入眼便是这幅饿殍遍野的死寂景象。

    她虽亦觉苗疆配合魔族兴事应当惩处,却不认同天界将偌大的苗疆整个牵扯进来。

    毕竟起事的只是苗疆祭司以及部分苗疆之人,寻常苗疆百姓安贫乐道,岁月静好,甚至连仙魔两族起战都不知晓,更枉谈插手。

    奈何天帝旨意已下,她便算有心,亦是无力回天。

    便是在那时,虞丘渐晚看到了黎为暮。

    彼时的黎为暮不过是个六七岁的孩童,个子及她腰高,明明衣不蔽体,在狂风暴雪之中自己冻得已是瑟瑟发抖,却是望着雪地中早已冻僵了的白狐,小心伸手,将白狐揽入怀中,用自己的体温救下白狐性命。

    虞丘渐晚生了恻隐之心,违逆天界,私自将黎为暮留了下来,带回昆仑。

    黎为暮无父无母,自幼无人照料,本就身子不太康健,更别提在风雪中伶仃孤立熬了整整一年。

    虞丘渐晚将他带回后,他已病入膏肓,即使各类灵丹妙药整瓶喂下,也险些没有留住他的性命。

    后来更是缠绵病榻十余年。

    等到他身子彻底康健,虞丘渐晚开始试着教他些咒法仙术。

    也是在那时,她渐渐发现他藏匿在骨子里的阴鸷。

    可他亦是喜欢侍弄花草,悉心耐心。

    会为在殿外扫撒忙碌的仙侍递上一杯热茶。

    亦会在她因他旧疾复发迟疑是否该开出一剂猛药而心事郁郁时,拖着病体于晨光熹微中堆好一个雪人,而后站在雪人旁笑得璀璨明媚,告知她——

    “子昼永远相信师尊,师尊不要有任何负担,只管前行。”

    他凉薄是真,狠辣是真,可心善是真,敬她重她亦是真。

    “人心都是肉长的,便算是养了一年半载的猫狗去世都会心有不舍,更妄谈我照料了他百年。何况他尚未彻底康健,于他如今身体而言,若是重新镇压极地渊海,怕是十年都活不过。”

    虞丘渐晚轻抬长睫,低声,“且再给他一次机会。”

    毕竟黎为暮虽是手腕狠辣,但手中并无无辜之人性命。

    “若是他当真滥杀无辜,便算你不说,我亦会亲手取他性命。”

    “他都这样了,你怎么还这么相信他!”雪团子恨铁不成钢,“何况他修习的是蛊术!蛊术啊!那种人尽皆知的阴邪之术,你都不让他修习了他还要修,他根本就是妖魔奸宄毫无悔过之心!”

    “术法并无好坏之分。”虞丘渐晚闻言终于抬眉望过它一眼,神色肃然,“善恶由来存于人心。”

    她不让黎为暮修习蛊术,是不允他在人前使用蛊术,以防为有心之人窥见,却是从来没有阻挠他在私下修习。

    雪团子被她陡然严峻的语气吓得瑟缩了一下,上下浮沉,半晌后还是不服气的小声嘟囔一声,“当断不断,当心反噬己身!”

    瞧着虞丘渐晚垂眼不言,雪团子认命般叹了口气,哼声说起正事。

    “……还有一件事,我在巍亥徐府中,察觉到了故人气息……就是那个被刚被带回徐府的小女儿。”

    ……

    许是因为怀有心事之故,虽然距离天明还有将近两个时辰,虞丘渐晚却是没有再睡着,望着菱窗外的夜色渐渐染上熹光。

    黎为暮是在卯时过半晨光熹微时,推开了淬琼殿的殿门。

    他的掌心小心拢着一盅雪水,其上还漂浮着几朵碎莲,本欲放轻脚步慢慢放上外殿的白玉桌,未曾想抬眼便是虞丘渐晚坐在桌边的身影。

    他一怔,似是没有想到她早已醒来,而后弯起眉眼,将小盅捧虞丘渐晚面前:“师尊请饮雪晨水。”

    雪晨水,乃是今早第一缕阳光落上的冰雪而化的雪水,传说此水具有舒筋通络清净仙魂作用,虞丘渐晚早说言过其实,只是寻常雪水。

    可黎为暮不论多忙,仍旧日日清晨为她采集而来,只说为了师尊,他宁可信其有。

    虞丘渐晚的目光从那澄澈的雪水上缓缓移开,落上黎为暮琉璃一般的清透眼眸,轻声问询。

    “听闻巍亥徐家因为流落在外的妻女归来,家宅不宁,四野乡邻也受其牵累,颇不太平,我尚有要事无法脱身,需遣你前去探查情形,顺便仔细照料那在外女儿……你可愿去?”

    巍亥徐家嫡女,便是被他救下后又喂了蛊虫的徐婉然。

    而那在外女儿,便是徐家老爷徐晋年在外一度春风后留下的女儿。

    她如此点他,显然已经知晓了什么。

    黎为暮眸光一闪,与她对视之时眸中只有盈盈笑意,琉璃眼眸清透依旧:“子昼愿意为师尊分忧。”

    ……

    巍亥城的确因为一个徐家如同死城。

    黎为暮赶到之时,偌大的巍亥城中门可罗雀,冷冷清清,人人家门紧闭,如临大敌,殊无一人外出。

    他大致猜测出缘由为何,但还是顺手敲响了身侧一户人家的屋门,孰料屋中原本还有人窸窸窣窣交谈的动静,在他敲门的瞬间销声匿迹,如同见了鬼似的。

    黎为暮嗤笑一声。

    也好,不会有人打扰他了。

    却见对面不远处的街巷中突然冒出一名年过半百的男子,双目猩红,利齿森森。

    虽然不曾见过,但黎为暮还是瞬间猜出眼前之人身份——徐婉然生父,徐家老爷,徐晋年。

    徐晋年野人一般左右前后转了一圈,瞧见黎为暮时,如一只脱缰的野马猛然扑上前来,朝着他的脖子就要咬下!

    黎为暮目露蔑然,掌心轻抬。

    他的身前倏然竖起一层透明屏障,猛然将徐晋年弹开。

    徐晋年再次扑来,再次弹开。

    如此反复数十次,徐晋年撞得满头满脸鲜血,狼狈得不成样子,又对着结界中的黎为暮“呜呜”发出嚎叫。

    黎为暮愉悦地眯起眼眸。

    疯狗一般,可笑之至。

    像是察觉自己终究无法突破屏障,徐晋年又是一阵呜咽,最后转开身子,转移目标,向身后跑去。

    黎为暮缓步跟上。

    赶到徐家之时,入眼便是徐晋年癫狂着死死掐住一个小女孩的模样。

    那女孩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比徐婉然还要小上一些,想来就是徐婉然口中那位刚刚接回府中的妹妹。

    因为窒息,小姑娘一张鹅蛋脸苍白,嘴唇发紫,鹿眼蓄满泪水。

    而在徐晋年身后不远处,徐婉然提袖掩唇,面带笑意看戏般的看着被紧紧掐住的女孩,眼中恨意彻骨,仿佛徐晋年手中被掐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块木头,一个死物。

    黎为暮倒是没有着急上前救下小姑娘,反而缓步走向徐婉然。

    徐婉然瞧见是他,亦是心情极好地迎了上来。

    那蛊虫吞进去的时候,的确恶心的厉害,但这少年没有食言,当真是为她助益不少,更是让她得趣不少。

    昨日她返回徐府之时,望见徐晋年的那一刻,顿觉狼心狗肺令人作呕,许是恶心感上脑,话都没有说出便猛然呕出一口。

    直接呕上徐晋年伸过来欲给她耳光的手。

    秽物落上他的瞬间,徐晋年身子猛地一颤,摔倒在地剧烈颤抖抽搐了片刻,癫狂起身,双目鲜红猛然咬上那个想要上前探查情况的贱人,还将她的女儿死死掐住。

    却又好像存留一分理智,每当快要将那小姑娘掐死的瞬间,便松了手,而后再掐住,如此反复。

    徐婉然很快反应过来是白日里那少年给她喂下蛊虫的缘故,本还怨恨徐晋年当真顽强,都心智崩毁还要护着这个小贱人。

    渐渐的,竟从中得了乐趣。

    毕竟啊,相较于直接掐死让这小贱人早死脱身,哪里有这样反复折磨要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来得痛快!

    看她们母女备受折磨,当真纾解她心头之恨!

    如今瞧见黎为暮,自是感激他非常,徐婉然喜笑颜开地迎了上去,眉眼妩媚:“说来还要多谢公子……”

    话语未落,倏觉腹中猛然剧烈疼痛,她甚至连一口气都没来得及喘出,便狼狈跌倒在地,痛苦地指尖抓地划出血痕,更是目眦欲裂。

    黎为暮右手微抬,控制她体内蛊虫的动作。

    “你……”她挣扎出声,“不是说……帮……我。”

    “说了帮你,便不可反悔?”

    他含笑抬眉,桃花眸弯起,颇为不解。

    “你爹接回异母异妹,你纵有再大的不平,也是你爹造下的业障,败坏人家姑娘清白,让她们母女流落在外……如今如何冠冕堂皇反诬她们加害于你?”

    徐婉然颤抖出声想要解释。

    黎为暮却是竖指抵唇,示意她噤声。

    “我其实只是随口一问,并不关心你的那些恩怨情仇,不要当真,更不用与我解释。”

    他笑意温柔。

    “我来此只是想杀你,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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