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队向易北河西撤退。

    在四月的风雨中,精疲力竭的人们在草坪上梳洗。地平线那头烈火熊熊燃烧,深沉而暗哑的声音撼动着空气。

    次日,美军派出渡河船接受伤员和难民。在得到保证后,他们交出大部分辎重武器。

    这几天克莱因中尉在想尽办法挑雪莉的刺。现在他十分笃定长官和这女人有染。在撤离柏林前他竟明目张胆的把她编入失踪者名单。

    雪莉额头长满痘痘,右脸红了一大片。她觉得自己越来越丑,一气之下用指甲撕挠,好像这样做能缓解痛苦。可发泄完脸上伤更多了。最后,只好在额前带了条毛球发带,又穿上最爱穿玫蓝色羊毛披肩,这才稍稍满意。

    *

    战争即将告一段落,霍夫曼陷入迷茫。很久以前命运就将他和战争绑在一起。直到现在他还记得父亲将他抱在身上的那个下午。原野上,他指向一旁的滑翔机,兴高采烈地宣告要和它一样飞翔。

    他穿着白衬衣,外套搭在扶手上,心不在焉地揉搓着纸团,身上带着些颓败。早在逃亡的那刻起,盖世太保就把枪伸向了母亲。

    雪莉本想安慰几句却无能为力,因为早已丧失了共情能力。

    “我来晚了。”

    霍夫曼抬起头,带着一个浅浅的微笑:“不晚。”

    她的打扮充满朝气,这让他很惊喜。

    “资料都整理好了,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他在手中浏览一遍,脸上露出笑意,将声音压得有些虚弱地说:

    “这方面没人比你出色,你决定就好。”

    雪莉眼中娇俏中带着温柔,拿出藏在袖口里的野花。

    “克莱因中尉让我去找美国人,我总是习惯先让你过目。”

    霍夫曼仿佛听到鼓励的话,牢牢攥着她衣角。她抚摸着他,从额头到眉眼,然后是鼻梁,嘴巴。她知道正在慢慢失去他,每当关系缓和总会外因介入,这似乎成了必然规律。

    她第六感超强,从前塞弗特夫人责备丈夫不顾家。储物间的灯坏了六年,每次都点着蜡烛。有天,塞弗特先生自觉装上灯泡,修好雪莉的陀螺,做完这一切后就不在了。

    这回要赶在销声匿迹前.....

    指尖划过一阵温热。他闭着眼,睫毛湿漉漉的,雪莉为他擦掉泪水。

    “来。”霍夫曼把两人的手叉在一起。

    雪莉坐在他腿上,把手帕装进衬衣口袋。她将此归咎为药物残留的功效,可并不知那只是瓶普通香水。

    尽管没有嗅觉,她仍俏皮地勾住他脖子:“你身上有女人的味道。”

    说话的时候她心怦怦跳,好像心脏要炸了一样。

    “我只抱了你。”霍夫曼护住她膝盖,嗓音温和而低缓。

    她再也不怕失去什么,合上眼靠在他怀中,听着胸膛里如暴风雨般的轰鸣.....

    外面下起雨,一阵凉风吹过。火柴的响声逐渐弱化,此时世界异常安静。如果时间静止就好了,这一刻,她只有这一个念头。

    “怎么不说话?”雪莉忍不住打破平静。

    “因为你不喜欢热闹。”

    “我喜欢听你讲话。”雪莉抚摸着他耳朵上的印记:“它让你困扰?”

    霍夫曼贴耳边轻轻柔柔地说:“还有这边。”

    “我又不是情/色狂。”她娇嗔道。当发现无法拒绝,只好在明亮眼眸的注视下,轻咬一下。

    没多久他吁出的呼吸变得炙热,雪莉很喜欢看他动情的样子。

    临行前,霍夫曼拿起桌上的信封,“我都安排好了。”

    她拍拍他的肩章,抬头看向雾气朦胧的雨夜,再低下头看手中的信封,把那些话咽到肚子里去。

    “等我。”他礼貌地笑了笑。

    *

    凌晨五点,曙光初现。当第一缕玫瑰色的霞光出现时船开动了。

    马特维耶夫率部队赶来,突然阻止渡河行动。为掩护友军渡河,残余东岸的官兵摧毁渡河设备自断后路。

    天大亮,一切都化为灰烬。

    马特维耶夫举行了基督教葬礼,齐射了三次礼炮。战争结束后,他把一份关于霍夫曼之死与葬礼情况的说明寄给了西尔维亚。

    他长眠林木间,不见一束鲜花,只是偶尔会飘下几片败叶。

    雪莉撕毁了信封,也没提及她是霍夫曼团队一员。她知道,他永远不会回来了。

    她在健康状况那栏写了良好。护士很快发现端倪,因为她毒瘾犯了。后来,被她发落到德国最南边的小镇。

    女人被拉来做废墟清洁工。雪莉睡了两天,直到饿的饥肠辘辘才淌着水觅食。她脚底打滑整个身体浸在雨水中,她像胎儿那样蜷缩着。她幻想自己躺在柔软的床上,身上搭着天鹅绒被。

    救她的是苏军政委。

    塔季扬娜看她腿脚不便为其安排了轻松差事。雪莉不知道这些人是如何划分管辖区,反正美国人、苏联人、英国人,一夕间全来了。好景不长,塔季扬娜调走后美国士兵撵走了她。

    大家都在尽最大努力谋求工作。长得漂亮的当上私人秘书。至于那些没有给士兵行贿的,通常会被分配到工作量繁重的岗位。有回,雪莉甚至萌生出了用霍夫曼的怀表换食物的想法。

    结束原始时期的野蛮,胜利者会带选择性的目标选拔“人才”。雪莉负责推瓦砾,她裹上头巾,脸上淌着灰色汗水,手脚满是燎泡。

    她的衣服又宽又大,走起路来能踩到裤腿。她挽起一截,但这样脚踝就见风了,疼得整宿睡不着。即便是酷热难耐的盛夏,风也能吹透她身体。

    这里毫无隐私可言,不管走到哪儿她都把怀表带在身上。她总担心拿铁锹的时候会掉落或是士兵被收身。她推着车路过寻人启事,留意是否有克劳斯的踪迹,却意外听到了佩基的消息:她和克劳斯一样成了失踪人口。

    路过的士兵吹口哨,这些她无暇顾及,今天她表现不错,得到一桶净水。

    四年后。

    她获得福利院任教资格。她更瘦了,比从前更畏惧别人目光。她知道自己永远改不掉这个毛病。小镇上没有条件吃药,她拖着残躯病体顽强地活着。

    体检报告显示她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哮喘加重,血常规和凝血功能出现异常。

    医生怀疑存在血液系统的疾病,雪莉拒绝了进一步检查。幸运的是,在那样的糟糕环境下她没染上传染病。

    学生们很喜欢她,不过他们并不亲昵,这反倒减轻了她的思想负担。

    逃避是她解决问题的首要途径。对亲生母亲她有着复杂的情感。雪莉生病时玛达丽娜对她非常好,有几回她听见妈妈喊“小甜心”,甚至玛达丽娜拆礼物的包装纸她都要留着,因为上面有妈妈的味道。

    她不是没想过霍夫曼的动机,最后都被一一否认了,因为他太过耀眼。她宁愿相信那是他戎马倥偬之中的小把戏。

    *

    秋日的风翻动起安详的枯叶。入职不久的雪莉迎来首个假期。

    售票员问她是否去过柏林市区。

    雪莉摇头。

    “你真应该去那里看看!”

    “我想是的。”

    路人不会对她的脸感到惊悚,他们从战争中都没讨到便宜。周围的变化让她不知所措。新政府很气派,昔日废墟已经焕然一新,仿佛从未经受炮火洗礼,只有在乡间才能见到残垣断壁。

    那些树叶,黄了绿,绿了又黄。周而复始,循环往复。她像个拾荒者,一点一点的拼凑记忆。即使隔了很久也依然记得哪里是妮卡演出的剧院。

    她从荧幕上看到了玛尔薇,她成了炙手可热女明星,积极宣称反战;莱昂被释放后在政府部门当会计,他娶了韦伯先生的女儿。

    短短一周,遇见遇见了很多故人。她有种预感,自己正和这里道别。

    假期最后一天,去医院的路上撞见了马特维耶夫。她想躲开,却来不及了。

    “雪莉,你还活着!”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有好的纠正:“是索非娅。”

    这些年他一路高升,父母在柏林战役中牺牲。他提出带雪莉前往东德并恢复她声誉。

    雪莉对他口的世界格局没兴趣,一口回绝了。没有什么是不变的,最初她的理想是消除不公,现在只想让自己过得好些。

    “包括实现你父亲的遗志。”马特维耶夫补充。

    他知道她病情严重,说话时她一直捂着胸口,大口喘气。

    墙上多了一道金色的线。不知道是画的,还是光。雪莉触摸墙壁,用指甲下方做了标记。

    “不管怎么选,总会有遗憾。留在这儿起码还能回来看看。”

    寇娜经营一家酒吧,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有很多人念在丈夫的面子上照拂她,为了让女儿拥有更体面的身份她嫁给了一名律师。

    杜兰德小姐很有成就,作为时代新秀她站在了全国舞台上。战争结束后,她一直等着霍夫曼来拜访,却始终没有消息。后来偶然得知他阵亡的消息。

    *

    雪莉又一次从报纸看见了霍夫曼,份报告指出他是一个狂热的纳粹分子,大肆搜刮钱财。战争末期仗着舅舅党卫军的身份在柏林战役中滥杀无辜。

    这种背景知识既粗略,又不正确。雪莉知道他从头到尾都是一名正规军官,从参军到去世的那一天为止,他始终都没有离开德国陆军。

    回去后她走访附近所有人。好在,他人缘不差,很多人都认得。当提到作证他们表示不愿再惹麻烦。

    她给宣传部去信,指出其中的错误。这样做无疑是将昔日过往公之于众。她本可以过着太平日子,犯不着如此折腾。

    果不其然,前纳粹党员的身份让她再次陷入漩涡。镇政府的人带走她审问了一礼拜。

    约翰逊上尉称和霍夫曼上校有关的档案都存放在美国“战争办公室”。他无法核实雪莉所说的真实性。

    碍于身份敏感雪莉被辞退了,鲍尔女士见她可怜决定聘其做文员,只是没有报酬。她是位过六旬的老人,战争使她少了条胳膊。

    被无罪释放雪莉仍不安分,坚持每周给政府去信,却始终没有得到回应。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她的身体已经不足以支撑远行。

    五年了,雪莉从没有梦见过他。

    她的手关节已经痛到拿不动扫帚,不得不安排起后事。她告诉鲍尔女士希望自己能像风一样,吹进森林或田野。

    入冬后第一个礼拜,天飘起鹅毛大雪。

    雪莉走了。

    医生说是鼻血堵塞气道造成的死亡。鲍尔女士扫了一眼这狭小的屋子:窗台上摆着一盆报春,没有血淋淋的场面,没有死人气息。除了下巴和枕巾上沾点血以外和活人没区别。

    她睡得恬静,脸上带着一丝似有似无的微笑。很美,像画一样。整理遗容时鲍尔女士才发觉她被疾病折磨的不成样子,双手指关节已经畸形,右手无名指的指甲也脱落了。

    鲍尔女士难以想象她是如何握住笔杆,如何在乡村和市政府间穿梭,她试着从遗物中寻找真相。然而雪莉早把信物烧的一干二净。

    “她在这世上一点留恋也没了。”鲍尔女士叹息道。

    一九五八年,十月。

    时隔多年,福利院收到西柏林政府来信。当年英国管辖区现已全权交由美国。经核查官方承认当年刊登在英国时报的内容存在错误,并将霍夫曼的生平屡历重新刊登。那张全家福再次出现在公众眼前。

    得到消息西尔维亚动身寻找雪莉。离婚后她就职于儿童话剧院,如今由她继承家族荣光。

    参考资料:

    ①《第二次世界大战回忆录》

    ②《纳粹嗑药史》

    ③《第三帝国社会生活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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