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塞弗特夫人翻阅起日报。原先还在发愁如何打听他,眼下机会就来了。

    接过报纸,映入眼帘的是霍夫曼家的合影。

    一种很神秘的东西驰聘在心里。雪莉已经不讨厌他了,但显然不愿承认。从前女伴们为男人着迷,她只会轻蔑一笑。

    看照片上西装笔挺的男人,那天的情景再次浮现在眼前。她换了种温柔的语调:“一个漂亮男孩。”

    “他是我教过的最聪明的学生。”

    在她印象中埃里希是从不犯错的学生,他角落里的插班生,不爱出风头。每回有解不出的难题,她总能从几十双眼睛中感应到。遗憾的是没来得及填写期末评语,他就毕业了。

    “如果他成为数学家,你会更有成就感。”

    赛弗特夫人深表赞同。

    当看到他拥有成群的女粉丝,安柏不以为然地冷哼,对他的称呼也从“漂亮男孩”变成了“臭男人”。

    赛弗特夫人望了女儿一眼,看见她身上的驼色披肩和铜丝花瓣耳环,心绪回到多年前。

    她和雪莉母亲是挚友,后者不可救药爱上了美国人。在知情人眼中正是那位富商拐走了妙龄精神病患者。

    雪莉内心有着说不出的快乐。她有种预感,他们会再次相遇。

    可天不遂人愿,她的哮喘发作了。早在几年前,家里就摆满瓶瓶罐罐的药,可她权当没事人一样。现在她必须静养,这样一来就有充足时间来备考,她把重点抄在纸上。

    不知从哪一刻起,她已将迷失的思维拉回到常识的安全栏中来。这是她最不近人情的地方,只要下定决心做某事,不会让别人干扰计划。

    她的心静了不少,佩基依旧是大红人。雪莉也收敛很多,至少学会了和平相处。

    礼拜六下午。

    下楼时,她听见费恩在痛斥国防军。

    “还愣着干什么,有人等着你效忠!”费恩阴阳怪气起来。

    即便是这么尖刻的问题,霍夫曼也依旧温和。

    “好孩子,你的两位兄长要打起来了。”老先生搁下烟斗,试图缓和气氛,“快来,待会拉架也多个帮手。”

    费恩很气恼,不清楚父亲干嘛要来路不明的丫头加入,可身边人都没意识到危险。

    “一个政权,要懂得珍惜对它的忠诚。”霍夫曼接过话。

    在内心深处,他早已将这个政体跟儿时所受教育中的那个永恒的德国混为一体了。他在“部队办公室”里长成,父亲在国防军的萧条年代作为骨干成员在参谋部工作。

    彼得从外面跑来,质问军队为何效忠元首,惹得费恩训斥。

    霍夫曼将他抱在膝上:“这个问题,元首总有一日会明白。”他笑的很柔和,带点羞怯和温和指责,“老兄,我保证咱们的小妹值得信任。”

    这个称呼雪莉很满意,她弯起嘴角,微微侧目,发现霍夫曼也正看着她。

    她向他点头致意,表现得十分得体。

    费恩终于想起她是塞弗特先生的小女儿,怪不得父亲允许外人旁听。他对家事不关心,只知道最近家里来了位教师。

    *

    不等艾玛催促,雪莉便早早出门。整个番华区春意正浓,鲜花盛开。

    收音机里响起《鹰在炫耀》的乐曲,霍夫曼调低音量。他穿了件毛衣,怀里抱着猫。有时,还能听到唇间轻轻发出安抚的逗弄声。

    雪莉注意到他又换了块手表,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他,有女人了。

    她不爱八卦,可今天还是允许自己打破原则。她有点羡慕那个女人,因为能随时获取他的信息、心安理得地占有他。想到这茬,她竟耳根发烫,像是做了亏心事。

    见她走来,他放下怀中的小家伙,柔声说:“虽然咱们有约在先,但今天我还是要违反规定,和您说声谢谢。”

    她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您的病?”

    “好多了,警察有打扰您吗?”

    “没有。”

    “这个您收下。”他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

    刚想质问便想到了缘由,她连忙拒绝。

    “您帮了我大忙。收下,我才能安心。”

    “那是因为,当时您身边.....只有我。”

    无功不受禄,雪莉认为算不上什么。她还在想着如何劝霍夫曼改主意。当提到“只有我”这三个字时有些忸怩,于是,她放弃了抵抗。

    每回上完课,彼得都会黏着她下棋。今天小男孩搬来了救兵。很快她发现无法大显身手,瞅着僵局,只能柔声打趣:

    “看来,战争使世界损失了一位棋王。”

    “您只想让我分神,好趁机扳回一局。”

    霍夫曼愉快戳穿了雪莉的伎俩,无疑是在释放邦交信号。胜负分明他不打算速战速决,而是窥视着手下败将。她换了发型,鬓角处多了两绺水波纹蛋卷。

    此时,窗外微风初起,风中充盈着草莓的香甜,落日余晖的呢喃窸窣。

    吹了凉风雪莉狼狈地干咳。不过,眼下有件更麻烦的事。哪怕消遣时,他也将腰背挺得直直的。对她来说守着规矩是种煎熬,她喜欢歪着身子,翘起二郎腿。

    不知怎的,在他面前总想保持淑女范,每回与他谈话腰就拘束得酸痛。她终于得到舒展的空隙,趁他离开的功夫,赶忙用手搓搓脸颊。好在,它并不烫。

    霍夫曼取回夹克,披在她身上。他尽量避免肢体接触,但衣领仍蹭到了她的耳朵。

    “我无意冒犯,只想让它派上用场,免得您继续遭罪。”

    雪莉回以微笑,没有半分不自在。他身上所散发的味道足以令她获得安全感。

    这时,他捡起在掉落的纸片,意味深长地说:“您掉东西了。”

    谎言不攻自破,酝酿许久她说了句谢谢。

    至少,这个回答不算太糟。

    “也许您忘了,我们不讲客套话。”

    对方并未深究,她用惬意的声音说:“您总是对的。”

    霍夫曼认了输。

    她歪着头,发现他也在看她,于是带着居心不良的淑气引诱。

    在这姑娘面前,他学会袒露心声。他生性温顺,受父亲熏陶养古板做派。直到驰骋在炽热光芒的沙漠,才领会了恣意洒脱。他和战俘处得融洽,允许他们被俘后写封家书。

    “为什么您从不提起带给您莫大荣誉的战争?”

    他从不谈论功绩,雪莉很纳闷。换做别人恨不得讲上三天三夜。

    “您也认为是荣誉吗?

    话音刚落,他就明白这番回答蠢得无以复加。

    “所有人都这么认为。”

    他笑了一下,谈论起攻破攻克托布鲁克的战役、以及冒险进军埃及的计划。他说在玫瑰盛开的季节牺牲是种恩赐。讲到这里,他停了下来,期待得到回应。凭借自己的威望,博取年轻小姐的口头安慰不为过。

    “首先,请您原谅我的浅薄,这听上去令人难以置信。”

    雪莉泼了霍夫曼一头冷水,直截了当地指出他和战俘相处是种优越感。早在战争爆发伊始,她就通过“非法”渠道阅读了驻波德军犯下的暴行。当面质疑是危险的,何况刚他揪住自己的小辫子。她一面懊恼,一面想着哄他的话。

    霍夫曼用收心养性的神态和温文尔雅的风采解释:

    “这是每天都会发生的事,起码在我服役过的部队。我们常做的事,就是敦促投降。”

    对达官显贵们来说消息是不会有流通限制的,一些人开始在私下讨论种族屠杀政策。这使他对执政党产生了质疑。

    这下轮到雪莉顾虑重重,她埋怨自己放肆行径惹得对方难堪了。不过,在为人处世方面她很圆滑。

    短暂沉默后,她乖巧地说:“也许您会怨我鲁莽,那是因为我想了解您,可报纸上总是惜字如金。”

    霍夫曼转过身,冲她浅浅一笑。

    “您想问什么都行,不用这么小心翼翼。”

    “既然您这么说,那我再放肆一回。”

    在雪莉眼中,他虽算不上野蛮人,但仍是沽名钓誉之徒。她问霍夫曼是否嫉妒别人获得勋章,是否介意被人抢风头。

    “不会,它们使我感到疲惫。”

    不知为何,心里陡然有了凄凉感,她感应到那孤独的灵魂需要拯救。他的眼睛如媒体宣传的那样——带着精锐。可多数时候都被忧郁清冷掩盖,像淋雨的孩子。

    四周轻飘飘的,任何一种声音都显得多余。她想搂住他,感受他的温热,但她明白,他不会像那天一样脆弱。

    得知他即将离开的消息,雪莉满肚惆怅。木讷地问他多久回来。

    “或许几个月,或许几年。”他捏起落在衣服上花瓣,“我们这些人,总是居无定所。”

    然而下秒,怜悯消散得一干二精。他的死活就像是个无关紧要的人。为了不扫兴,她用音调清晰而快乐的接下去:

    “您一定要回来。”

    “当然。”他向她投来羞涩而欣赏的目光,“我下棋没输过,下次您要小心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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