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戒毒,她什么罪都受了:痉挛,呕吐,痛得在地上打滚。

    谢弗上尉指名要雪莉接待。他本该守在驻地却泡在花街柳巷,仗着和希姆莱副官交好,连驻地长官也无可奈何。

    “夫人您好,我的荣幸!”他搀扶着雪莉,迫不及待搂住她。

    有个受过良好教育的情人是件颇为光彩的事。他在酒里放了几粒药片,雪莉正寻如何思体面回绝,这个瘾君子竟一拳揍在她脸上。

    血从鼻孔冒了出来,雪莉顾不得羞愤。因为有人处理好了窘迫。他将半瓶药片灌进她嘴里,疯狂撕咬她的手腕。她又一次成了笑柄。凯蒂夫人不愿再收留,她只能动身前往驻地。

    走廊挤满难民,人们等待空袭结束逃出去。一些人用白色布条挂在身上。米勒上校是驻地长官,他带着人把这些“不良分子”拖出来,带到马路中央枪毙。

    她身边充斥着各种谩骂,孩子们会公然取绰号。在很多人眼中,她活着就是罪孽。

    大家说她是“贼”,理由是她不敢直视别人眼睛,只有做了亏心事才会如此。连医疗队也开始孤立她,她弓着背贴墙走。她的脚踝落下了毛病,走起路来一瘸一拐。

    每当试图结束生命时,总有善意拦住她。那只猫竟跟了出来。它卧在雪莉脚下,她会亲昵抚摸它的毛绒。

    她想起马尔薇,不禁疑惑为什么有人能做到和所有人亲密无间。上次跳楼是她伸出援手,但这并不代表她们是同一战线。马尔薇视她为竞争对手,打压起来毫不留情。

    雪莉羡慕能随意切换情感的人。在人际交往方面她向来冷漠,但心是热的。因为确信多数人是好人,所以会在不知不自觉中消除偏见。

    炮弹如雨点般落下,爆炸声此起彼伏,土层被炮火一次次掀起。随后大火更加肆虐,烈焰卷着黑烟,吞/噬着一切,包括所有氧气。

    在没有轰炸的时间里,到处是建筑物的倒塌声。官兵和平民都害怕被苏军俘虏,尽一切可能把苏联人挡在柏林外。

    八点。九个防区攻占两个。

    米勒上校抵挡不了苏军推进而自杀。对他来说,布尔什维克主义就是生命的结束。青年团的娃娃兵把他吊在过道里,并在脖子上挂着一大块牌子。

    人群沸腾起来,无非是又调来了哪位救世主。雪莉对造神游戏不感兴趣,嘈杂声中听到了他的名字。

    霍夫曼已荣升上校,军事法庭正式解除了对他的指控。

    —

    这天,她在包扎伤口,对方突然朝她吐了口痰。她不再做出回应,那人变本加厉骂起了塞弗特先生。

    护士长问声赶来。今天是接风洗尘的大日子,可事情还是发展到不可控的局面。

    雪莉死死咬住她的脖颈,求生欲使她忘记痛苦,沿着走廊一路狂奔。

    “再这样下去您就没地待了!”护士长拦住她。

    她脑袋嗡响,双臂无力地耷拉在身体两侧。

    人群静下来,走廊上只有妇人痛苦的呻/吟声。雪莉知道,这次死定了。遗憾的是不能选择尸体的处理方式。

    “真是毒妇。”

    她冲上去,给了那人一个耳光。大家知晓她本性,无人敢上前。

    “您还要继续发疯吗?”护士长拉回她。

    她怒不可遏地回头,发现不远处站着一位军官。他变丑了,脸上长满密匝匝的络腮胡子。本以为练就一番铁石心肠,可看见他,脸上还是漾起了久违的笑漪。

    “抱歉,上校。这里一天到晚没个安宁日子。”护士长本想说“老鼠屎”,碍于霍夫曼在场不敢太放肆。现在只盼着能早点处死这祸害精。

    “我需要一名翻译。”不等护士长回答,他转身对副官说,“罚抄护士守则,之后带她去岗位报道。”

    大家都不作声,人们看到他,都带着某种崇敬。这样的处置无法平息护士长的怒火,碍于他的威名,她也不好再说什么。

    —

    雪莉一个字也没写,克莱因中尉验收时仍是白本。他和长官交代了情况,听到指令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

    再相见,她发现霍夫曼刮了胡子,面前是张赏心悦目的脸庞,一头金发整齐地梳向后面。看得出不管境遇如何,他身上永远闪烁喜悦的光芒。她有点怀疑,前几年那个楚楚可怜的人是否真的存在过。

    他微微颔首,节制地微笑一下:“吃饭了吗?”

    她确信他已知道自己的所有囧事。她呆呆张开嘴,拼命搜寻合适的措辞。

    “我怕是.......不能为您效劳,抱歉。”她声音苦涩。

    她怕,怕他看到毒瘾发作的模样,也不甘心就这样一瘸一瘸地出现在他身边。

    “你什么都不用做,咱们还和以前一样。”

    她身上没了光芒,死气沉沉中唯一的鲜活,还是泡在化学药剂里滋养出的瑰丽。那干裂的嘴唇,手臂结痂的线条。这都是挣扎过的痕迹,然而上天并没有垂怜她。

    蓦地,他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恸。

    提起“从前”二字,雪莉格外敏感。她的人生从战争开始割裂,变得半死不活。哪怕简单的回答也要想好一会儿。

    “好。”

    迟疑许久,她呆呆回答。

    “咱们得去找医生。”

    “没关系,我会处理。”她挺直腰板,唯恐被看穿怯懦。在他面前总带点孩子气的自尊,宁愿他让觉得自己不识抬举,也不想博取他的怜悯。

    空袭停止半天,外头雾霾霾的,但可以感受出原是温和晴朗的天儿。静得能听见电线上的麻雀叫,然后是物体脱落的响声。

    雪莉稍稍低着头,遮住了眼中的情绪。从进门到现在,一直在回避他的目光。

    不知何时,他来到身边。

    “可以让我看看吗?”

    他越是这样小心翼翼,她就明白自己的丑事已被知晓。

    她把手放在桌上,解除了戒备状态。

    手背上冰凉凉的,她飞速瞥了一眼,看见一只灰色鹿皮手套。

    “是我不好,一来就害你看医生。”霍夫曼轻声说。

    已经没听过这般温柔的声音了。她倚着墙,让放松感流遍全身。他身上的宁静总给人一种时光倒流的错觉。

    片刻后,她用非常小的声音说:“我记得你没有带手套的习惯。”

    话说一半才发觉尴尬,因为每次见他都着穿便服,而且也不算太熟,她发现自己蠢到了极点,居然用笃定的口吻判断他的习惯。

    没人愿意跟妓/女扯上关系。不过,这回她不再忙慌掩饰,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不错。”

    他摘掉手套,慢慢蹲下,把左手递过去。

    打量着那条伤疤,雪莉眼色里泛起了温情的水波。总之,她没办法对他保持冷漠。

    “多久了?”

    “五个月。”

    嗓子像是被卡住一样,勉强挤出声音:“该让它见见光了。”

    霍夫曼没有把手收回去,似乎想要得到垂怜。

    她没做出僭越的举动。

    *

    同事们被潮水一般的文件所淹没,看着忙碌的身影雪莉过意不去,她主动找到克莱因中尉。

    中尉派她做仓管,她不颤长频频出错,为此挨了一顿批。他之所以如此大胆是确信长官不会亲自过问琐事。

    雪莉不和他置气,遇上难题主动去问,操作流程不清楚记在本子上。她想尽最大努力为他做事。

    几乎不费什么力气就融入了团队。现在雪莉很怕,怕同事知道她和马尔薇住在一起,怕再次看到异样的眼神。从凯蒂夫人来的女孩来唱歌助兴。昨天,马尔薇还当众谈论她戒毒时的狼狈。

    令她诧异的是没人前来问罪,今早克莱因中尉还把她调回到了原先岗位。别看她装的坦然,可实际上并不坦荡。看见有人进出霍夫曼的办公室会倒吸一口凉气,她怕有人再去揭她的短,怕霍夫曼赶她走。

    一位孕妇守在楼梯口,她说儿子已满八岁,能帮着做些事。

    克莱因中尉急忙赶来。

    高大英俊,眼中透露出一股鄙夷,像防贼一样提防她。

    “您带着他们好好休息,就算帮上校先生的忙。”雪莉说道。

    姗姗来迟的霍夫曼命令副官将她送回。

    “您真是兼济天下。我相信,她有能力自己走回去。”

    望着离去的背影雪莉心中不悦,凭什么她那么幸运一出场就赢得贵人青睐。方才他用慈爱的目光打量那寡妇的肚子,仿佛能召唤出一个小生命。

    护士们也都盯着他,雪莉能从眼睛读到纯真和爱慕,可欺凌起她一点也不含糊。而他从不吝啬夸赞,哪怕是机械般的问好也会激起她的嫉妒。

    霍夫曼用平静缓和的眼眸望向她,歉疚地说:“对不起,我来晚了。”

    霎时,一阵沉默。

    她不敢揣测这句话的含义,带着微笑回答:“您是长官,不会有错。”

    可她多想问,为什么马尔薇能相伴他左右?为什么她总是出现在他身边?但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轻轻地叹口气。是他留了自己一命,不该再争风吃醋。

    毒瘾还在折磨着她,可发作频率少了。睡前她又心绪不宁了,全都因为那句话。

    俄军在朱可夫元帅的率领下势如破竹,逼近柏林防区。

    炮弹燃烧城市半边天。在天光下火焰有一种玫瑰色的透明色彩,形成一缕缕烟柱升上天空。

    这天,她从通告里看到霍夫曼下令处决了谢弗上尉。

章节目录

不见春日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姜州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姜州并收藏不见春日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