泸溪镇上来人,搬到了那栋自建的三层楼的小洋房里,已经住了近一月。

    那栋洋房在镇子里十分有名,已经空置了许多年。房子的主家原是临安村的一个富户,姓李。本是村里开印染厂的,后来多一些钱,就去城里买了房。这小镇上的自建别墅也就成了鸡肋,一直空置着,只是偶尔请些人员来维护。没想到时隔许多年,居然又有人来入住了。

    本以为就是主家的妻或女返乡,有老邻居想去拜访攀谈,但出来应门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女人。人长得天仙似的,比电视里的女明星还要好看上几分。身上一袭淡紫色的雅致旗袍,衣摆上叠着富贵花样的偏光暗纹。她淡淡回绝了访客,闭了洋房气派的铁门。

    见过她的样貌的人不算多,那女人并不勤快出门,她好像完全不用去做工似的。而跑集市替她采买的,经常是一个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小姑娘,讲起价来很凶。

    只偶尔天气很好的时候,或许能在溪边遇见那个女人出门散步,似乎偏好穿各种淡紫色的衣裙。

    小镇上的女人多数都在绣花厂里做活,回了家也要负责许多杂事,没有人穿成这样。

    底层劳动人民,不热衷于淡而雅的衣饰,她们的人生的主旋律是实惠,深色的衣服耐脏,质感虽差,但胜在便宜的衣服,即使坏了也不用心疼。

    她的出现,给小镇带来了一抹别致的亮色。

    而她的来路,也成了小镇居民的下饭谈资,如同一块腐乳,亦或是一包榨菜。提起她的财富出处和可能的社会关系,人们总能多垫下一碗米饭。

    有人说,她或许是富户李家的远房亲戚。但这种说法很难教人信服,毕竟村镇那么大点地儿,东家西家可能都能攀上点远亲,很少有不相识的,再远亲,总也是叫得出名号,打过几次照面的。

    也有人说,或许是个租客,租了李家的洋房。大城市里的年轻人,来乡下感受农村生活,现在不正时兴这些嘛,电视里都播过。

    众说纷纭,却没有一个定论。

    直到有一天,洋房的原主人冒头,出现在那栋洋房门口。

    说起来,那富户李建民,也算是当地数一数二的人物。

    虽然他开印染厂也做了许多缺德事,那村里的河,过去因为他的厂污得没眼看。沿河而居的村民,都是在河里直接淘米洗菜的,哪怕见水脏,也是拨开上浮的脏物,晃晃水接着用,毕竟家里的自来水是要钱,而河水不收一分钱。几年过去,陆陆续续好几户人家都得了不好治的病。

    后来出台了一些什么政策,污水要净化达标了才许排。总之费心费力,盈利空间狭窄,他干脆不干染厂了,村里的水这才逐渐又好了起来。但那时候,他手上已经积累了一些钱,从临安村搬来了泸溪镇,大概是为了图个心安,又或者是为了自己活得舒畅一些,他出了很多钱给镇上修路。总之泸溪镇的建设,多少有他的一份力。

    后来,不知道是走了谁的门路,他一个外行人,又转去包一些比较大的建筑工程做了,听说也干得不错,赚得盆满钵满。

    可就这么一个小镇人眼里的大人物,站在那女人的面前时,腰时不时就弯下去几寸,脸上的笑,堆得层层叠叠。

    后来才知道,女人是个大城市富人家来的,要在泸溪镇捐图书馆,还要去临安村扩建小学。

    小镇居民的想象力有限,看李建民都对她态度十足恭敬,十分意外。想来比李建民这么有钱的人还要有钱,那应当是超级有钱了。

    传闻轰轰烈烈炸了小镇一周。

    等李建民引着那女人出现在临安村,已经是一周后的事情了。

    太阳当头,好在四月天,并不酷热。

    那女人白的发光似的,站在一众黝黑的村民的包围圈里,别有一种鹤立鸡群的效果。

    就这么一点温和的阳光,女人依然伸出白嫩嫩的手,虚虚盖在眉沿前遮光。她腕间一枚玉镯垂着,光照得青绿冰透,衬得她手腕愈发皓白纤细。

    村长一行人热切地向她介绍着现在这所学校的环境。

    如果这也算得上是个学校的话。

    整个校区的外围只刷了墙,大概是为了给学生营造合适的环境氛围,粉刷了一些乱七八糟的画,画中人物多少是些抽象了,可见作画的人技术水平有限。

    晏卿跟着走进教室,看到了教室里面的桌椅。

    有点情商说就是原木古朴,坦白讲,就是木制垃圾。也不知道是哪里捡来的,或者从未换过,才导致上面充满了坑洞,和难以分辨的灰蒙蒙的涂鸦。

    只有一个桌子很特别,桌面上铺了蓝色的桌布。虽然说蓝色有些牵强,因为那布看上去已经洗的发白了,但依然是干净的,看不出下面桌子的底色。

    村长介绍说,这是村里唯一的一所中学,如果要再去看看小学,也很近,离这步行15分钟就到了。

    他的普通话带着浓厚的乡音,几乎让人半听半猜。

    每当晏卿露出些许困惑的表情,李建民就会主动做起翻译。

    听懂以后,她摆摆手,似乎不想为这点小钱来回奔波:“不用了,两处校区都按市里学校的标准去翻新吧。”她想了想,“翻新的时候,另辟出一个空间来给他们上课。新建的教室有甲醛,对孩子的身体不好。过渡期如果有什么额外的费用,就并进工程款,向李老板提吧。”

    那学校的校长在场,闻言激动得不行,脸上黑红黑红的。

    40几岁的男人,一双手,握紧又松开,反复在细格子衬衫上擦了好几遍的手,颤巍巍地伸出去:“谢谢!实在是太谢谢您了!谢谢您晏小姐!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替孩子们向您道谢......”他郑重地说着,“我一定传达给孩子们,让他们好好念书,报答您的恩德!”

    他的普通话还算标准,晏卿自己听明白了。

    似乎并不觉得自己的所为值得他如此感恩戴德,伸出一点葱白的指尖,轻轻与他一握。

    村长得了免费的功绩也十分高兴,顺势夸耀起来:“咱们村有几个娃,真的是非常好的苗子。这些孩子有了您的东风,能在是市里一样好的学校里学习,指定能更上一层楼,为您增光!”

    李建民承包了工程项目,更是喜闻乐见,连连迎合。

    这就算是考察过现场,敲定了大概。除了校长留在原地送行,其他人又拥拥簇簇伴驾陪她回程,架势堪比众星捧月。

    村路崎岖,并非所有道路都可供车行驶,回程还得小走一段,车子来的时候停在岔路口,当时怕开进来不好掉头出去。

    所有人怕她行路无聊,一路说着乡土风情,又有人递水过来。她接过一看,黑乎乎的,不知是泡了什么。

    李建民连忙解说,是村里常见的一种植物,晒干了泡水喝,对身体好。

    她点头,手却没有动。

    李建民又马上递过来一瓶矿泉水,顺便替她拧开了瓶盖。

    她这才微微抿了一小口。

    终于走回停车处,一行人正待恭候她进后车座,突然听到不远处一阵骂骂咧咧的动静。

    她不由得回头,是隔墙的某户家的事。但是一墙之隔,让人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她并不打算特地绕去窥探他人的隐私,总觉并不礼貌。

    正欲低头上车,墙那头已然窜出来两个男人,穿着花色衬衫,一个只穿了一件老头背心。

    都舞到眼前了,一行人也没法当睁眼瞎,只得介入。

    村长站了出来,横眉呵道:“黄四平,裘富,你们两个大白天干什么呢!”

    那个穿衬衫的,散漫地抖了抖领子,偏过身振振有词:“我们来讨回自己的钱,怎么村长?这也犯法吗?林长木欠钱不还,老子跑路不知去向,我们不得跟他儿子耗着?”

    “我没有钱。他欠的钱,你们去找他。”

    墙面的阴影里,突然站出一个瘦削的人影。

    分明是假日,他身上还穿着一件看着有些旧的校服,领子有些颓,大概是洗了太多次折损的缘故,但人却是挺拔的,像一棵从岩石缝隙破出,径直向上生长的树。

    他用力握紧着一把明晃晃的菜刀,手背青筋扎眼。

    很容易让人推测出,先前那两个男人为什么会突然窜回到主路来。

    村长预见到扯皮漫长,一阵头痛,只能转头先照顾晏卿,“实在不好意思晏小姐,让您看笑话了。日头底下晒着您。不如这样,老李送您先回去,等我把村里的纠纷解决了,改天再请您一起吃个便饭。”

    晏卿望了一眼不远处的少年,他的脸在阴影里显得阴沉,下颌角绷出清晰的线条。

    她别开了目光,以示对村长建议的默认。

    车窗逐渐落下,掩盖了窗外的混乱。

    就在发车前夕,她不知为何又喊停了李建民,重新摇下车窗。

    村长以为翻新校区的工程她还有什么细节要叮嘱,连忙屈身过来:“晏小姐,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晏卿平视着前方,像是说着“今天下午的甜点就选蜜瓜蛋糕吧”一样的随意:“那个孩子,问一问他父亲欠了多少,我替他还了。”

    村长被她的发言震惊到。

    载着她的车行出去一段,尾气将地上的尘烟扬起来,他在呛咳中清醒过来。

    当他向在场纠葛的双方传达了晏卿的意思以后,黄四平和裘富当然是乐见其成,收工走人,临走还踢踢踏踏地发出一些噪音,嘴里嘟囔着“没想到那娘儿们这么有钱”此类。

    反而是林昭彰这个得益者拧着眉毛站在那里,脸上丝毫没有天降横财的喜悦。

    “我不需要别人来还。”他对着村长说。

    村长见他钻牛角,好言劝他:“晏小姐是有钱人,她手里漏一点沙,足够你和你爹金山银山一辈子。”他上前拍了拍少年人的肩膀,“别想太多,这是贵人赐的机遇。”

    林昭彰油盐不进,像是不会说别的音节了,张口还是那一句:“我不需要她还。”

    村长有些恼火:“你不要钱?人家隔三岔五砸窗户,喷红漆,在路口吵吵嚷嚷叫邻居听!你不在意,你妹子呢?”

    少年人终于不再做一只毫无意义的复读机。

    他原本为了捍卫领土昂扬起来的头颅,一点一点低了下去。

    像是脖子上压了千斤顶,终于不堪重负。他仅仅是呼吸,都已经觉得沉重非常。再也没有一丝叫嚣拒绝的力量。

    沉默了很久,他像是甘愿接受生活的所有重担倾轧,吐出一句:“我会还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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