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记忆一下回到陈令禹十八岁生日宴的那一天。
黎芝娴全程都坐在陈令禹身边，是陈令禹特意安排的。她本想是找个角落人少的位置坐下来就行的，因为她和学校的同学大多都不熟。
但陈令禹的妈妈李玉兰一见到她，就笑着走过来，问她是不是黎芝娴。
李玉兰当时穿着得体的中式长裙，笑得意味深长，黎芝娴只好硬着头皮说：“是的阿姨，我叫黎芝娴。”
“走吧，小禹给你特意安排了一个位置，非要你坐他身边。”李玉兰揽过黎芝娴的肩，带着她往宴会的主桌走去，陈令禹正站在那里和他竞赛的好友攀谈。
李玉兰朝陈令禹的方向指了指，说：“你自己过去吧，小禹的长辈那边还要我去招待一下，你自己过去坐，想吃什么想喝什么跟服务员说就好了。”
黎芝娴只能自己走过去，把准备好的礼物递给陈令禹。
陈令禹见到她很高兴，以为她是服务员看了座位安排才把她带过来的，所以也没有多问，只是说道：“我还真想知道你会给我送什么礼物呢！”
“那就收下吧，回去再看。”黎芝娴说。
陈令禹很开心地接过礼物，发现是沉甸甸的一盒，谁的礼物他都可以不收，但黎芝娴的他必须要。
人差不多到齐后，服务员开始上菜。
陈令禹的爸妈算是体贴，把陈令禹的同龄好友和家里长辈分开坐了两个区域，他爸妈也不会过来打扰，所以黎芝娴他们这边这顿宴会算是比较轻松自在的。
只是周围坐的都是同学，或同班、或同年级不同班、又或者连年级都不同，黎芝娴只认识几个相熟的，打了招呼又各自吃各自的饭，其他都是她不认识或只见过面叫不出名字的同学。
但她知道，这些同学要么就是陈令禹在学生会的同学，要么是和陈令禹一起的篮球队队友，要么是陈令禹的竞赛队朋友，要么就是同班同学……
也只有陈令禹这样的校园风云人物才请得来这么多人，要是换做是黎芝娴，恐怕会来的只有陈令禹一个。
想到这些，黎芝娴自嘲地笑了一下，放下筷子轻叹了一声。
她的手还没碰到自己的饮料杯子，本来正在和男同学聊天拼酒陈令禹就转过头来问她：“怎么了？不爱吃吗？”
黎芝娴摇摇头，笑着说：“你喝你的去，我没事，只是渴了。”
陈令禹听了，一边继续和人聊天一边拿起橙汁给黎芝娴的杯子里倒满。
这一幕被现场很多有心的人看在眼里。
他们这所中学里的孩子非富即贵，一旦染上了财权，就连十七八岁的孩子都逃脱不开。
人人都知陈令禹家境好成绩好，人长得又帅，性格更是好，动心思的人不在少数。
但黎芝娴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个谜，是学校里一个特别的存在。
她独来独往，不与人交流，本来长得很漂亮的脸因为总是冷冰冰的，所以大家也不愿对她热脸贴冷屁股。
现在看见黎芝娴不仅会被邀请来参加陈令禹的生日宴，还能坐在他的身边，举止亲密，大家都有些惊讶，各种猜测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只有黎芝娴不自在。
那时候陈令禹还没有经历酒局的毒打，他又是当天的主角，人人都来敬他一杯，很快就把人干醉。
正在黎芝娴纠结要不要走的时候，陈令禹倒在了桌上。
醉了。
醉得很彻底。
还有三三两两的男生女生走过来，要把陈令禹拉起来继续喝。
高考前的三个月，初成熟的少年，总是对酒啊烟啊有着特别的好奇，仿佛这是急于证明自己是大人的证据。
黎芝娴那时候对这些东西不屑一顾，她冷静地给陈令禹挡下了几杯酒，然后拖着已经不清醒的人去了卫生间。
卫生间是男女共用洗手池的那种格局，黎芝娴用尽全力把这个比她高一个头的男孩撑住，不让他倒在卫生间的地上，然后拿湿纸巾给他擦脸。
“站好，别乱动。”黎芝娴的声音清冷，带着命令的语气。
陈令禹就是在这样朦胧的状态下睁开了眼睛，几滴水落在他的眼睛里，让他看黎芝娴都多了分春水荡漾。
然后他没有意识地凑上去，黎芝娴一瞬间心脏都快跳出了胸腔。
她又惊喜又害怕，最后她想起陈令禹妈妈的笑，还是强撑着躲开了。
有路过的男同学进来上厕所，看见他们二人抱在一起，不知道该不该动，只好愣在原地。
黎芝娴看见了他，思考半天也想不出这位同学叫什么名字：“嗯……你能不能帮我看一下陈令禹，他喝多了，我去找他爸妈。”
那个男同学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走过来搀住陈令禹的胳膊：“哦、哦，你快去吧。”
黎芝娴走了，她转身的那一刻逼迫自己不要回头看。
她刚踏出卫生间的门，就撞上了一个人，她抬头一看，发现是陈令禹的妈妈。
“阿姨，陈令禹喝多了，还是您去看看他吧。”黎芝娴也来不及想李玉兰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只是单纯地担心陈令禹。
可李玉兰没有动。
她上下打量了一下黎芝娴，还是笑着说：“长得大气，也有气质。”
这是在评价她，黎芝娴立马就明白了，她开始警惕起来，恐怕刚刚卫生间里的事情李玉兰都看见了。
“只是你们还太小，高考也还没结束，不应该喝酒的。”李玉兰微微叹气，“是我们做父母的错。”
黎芝娴沉默了。
当时的她很不喜欢这种打哑谜的说话方式。
“阿姨，我就想问一件事。”黎芝娴决定直接问，问完最后一个问题。
“你说。”李玉兰点点头。
“阿姨，你怎么知道我就是黎芝娴的？”
“因为陈令禹藏过一张你的照片。”李玉兰拿出手机，翻出了一张照片，上面是陈令禹和黎芝娴唯一的一张合照。
淡红色的校园大门，树色成荫，少年和少女穿着白色校服背着书包，有九月的阳光照在他们的身上。
两人站得不远也不近，少年笑得很开心，露出一口白牙，女生扎着马尾，嘴角微翘有些冷酷。
——这是他们入学那一天，被学校新闻社的学长学姐随手拉来拍的照片，那是陈令禹和黎芝娴的第一次见面。
……
看着这张照片，黎芝娴忽然有些想哭。
她把手机还给李玉兰，说：“我知道了，阿姨。我现在就回家，我不进去了，您赶紧去看看陈令禹吧，他喝得太多了。”
李玉兰拍拍她的肩，说：“嗯，多谢你照顾他，阿姨叫司机送你回家吧，大晚上的，你一个小女孩不安全。”
“不用，谢谢阿姨的好意。”黎芝娴撒了个谎，“我给我爸爸打了电话了，他马上就到。”
说完，黎芝娴就走了。
她走出这家酒店的大门，让自己的哭声隐入酒店前面的喷泉声里。
其实没有人来接她。
黎芝娴的父母都不在南市工作，她爸爸生意遍布全国，妈妈就跟着爸爸跑，眼里只有丈夫没有女儿。
她从来不怀疑父母的恩爱，只怀疑自己是不是亲生的。
于是在经历了小学到高中的几次转学后，黎芝娴也累了，她选择回到南市安安稳稳地上学。
从陈令禹的生日宴出来后，黎芝娴哭了大概一公里的路，然后不想走了，就擦干眼泪不再哭，抬手叫了辆出租车回家。
那天晚上黎芝娴睡得很早，以至于她没有接到陈令禹打来的电话。
陈令禹酒醒之后才想起黎芝娴的礼物，他走出房门，看见母亲正端坐在楼下的客厅里，一大堆的礼物都被放在地上，只有黎芝娴的礼物放在桌子上。
那是个再简单不过的礼盒，贴心地包了包装纸，打了蝴蝶结。
陈令禹想要去拿，却被李玉兰抓住了手，但什么都没说。
陈令禹也不开口，两人就这么沉默半天，终于，李玉兰松开了他的手。
母子俩在沙发上静坐半天，直到陪亲朋好友喝到现在才被司机送回来的陈敬开了家门。
陈敬是官场上混出来的，酒量比他儿子好太多，他一进门就嗅到了家里不对劲的味道，再看沙发上的母子俩，便一下清醒了。
“怎么了这是？”陈敬问。
这话让陈令禹和李玉兰都回过神，陈令禹快速拿起桌上黎芝娴的礼物，就跑上了楼。
“爸，妈，我先上去了。”
只留下李玉兰和陈敬在楼下，不知道说了什么。
房间里，陈令禹特意去洗了澡才出来拆礼物，他拿了一把美工刀，小心翼翼地划开。
里面是一台相机，哈苏的，甚至除了套机的镜头外、黎芝娴还贴心地给他准备了一个替换的135镜头。
这套礼物可不便宜，怪不得拿在手里那么重那么沉。
陈令禹继续翻找了一下，发现黎芝娴没有给他写贺卡之类的。
但她送这份礼物的心两人都心知肚明。
他们那张合照就是学姐用哈苏拍的，后来他们相熟后，陈令禹说过一次哈苏拍照真好看，想买一台等以后去自驾，拍雪山、拍湖泊、拍沙漠、拍草原。
无心之话，却成了两人今后人生的伏笔。
*
回忆结束，一阵从扎拉措草原上吹来的冷风灌进了屋子里，吹得黎芝娴和陈令禹都打了一个寒战。
黎芝娴起身去把门窗关严实，风被阻挡在外，发出了怒吼。
屋里只剩下炉火烧起来的声音。
听完黎芝娴的讲述、陈令禹沉默了很久，才说：“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的，错过就是错过了。”黎芝娴倒是无所谓，“更何况我们本来确定彼此不合适不是吗？”
“只是当时不合适。”陈令禹不知道在赌什么气。
不合适不代表不喜欢，不然他也不会把那台哈苏一直保留到现在都舍不得拿出来用。
虽然最后看雪山看沙漠看草原的人是黎芝娴，他自己却根本没什么机会出去旅行。
黎芝娴默默地在手机上翻阅起他们高中的官网，翻到了十多年前的帖子。
标题是：九月金桂喜迎新，少年逐梦向未来
配图就是黎芝娴和陈令禹那张合影。
如今已经过去十几年，这张合影的画质早就落伍了，朦朦胧胧的，倒像糊了一层光晕。
“你妈说的就是这张照片。”黎芝娴给陈令禹看，“听说你藏了很久。”
语气是调侃的、大方的。
不是总有那么一句话，说人一旦能把过去的痛苦当故事一样说出来，那说明这个人真的放下了。
看起来黎芝娴真是这样的状态。
于是陈令禹也故作轻松，问：“难道这张照片不好看吗？”
“好看啊，后来我还给边煦看过。”
“他怎么说？”提到边煦，陈令禹果然就紧张了。
“他说……”黎芝娴顿了顿，“说幸好我高中的时候还有你陪着，不然以我的性格肯定容易受欺负。”
“真的？”陈令禹知道边煦是什么样的人，但他还是忍不住想问。
黎芝娴笑了：“真的！他生前其实一直想让我叫你来又苍原做客的，只是我们当时都太忙了，你也太忙了……你好像都没有闲下来的时候。”
陈令禹没再说话，而是拿过黎芝娴的手机细细看那张照片。
良久，才感叹：“真好看啊。”
“怎么还沉浸在自己少年时期的美貌里了？”
“我说你。”陈令禹很认真地反驳她，“我说你好看，不愧是我喜欢了那么久的人。”
*
高一开学报到那一天，和陈令禹不同，黎芝娴是一个人去上学的。
学校门口全是各种社团的学长学姐在招新，还有来帮新生找教室、领校服的志愿者等等。
黎芝娴只想从旁边赶紧走开，她不想被人看见。
只是越担心什么就越来什么，她正打算从一群人身后快速溜走，结果人还没进校园，就被人拉住了胳膊。
“学妹，你是新生吗？”那个学姐笑得很灿烂，“愿不愿意给我们新闻社拍一张照片呀？”
黎芝娴刚想说“我赶时间”，那学姐身边的学长立马又拉住了另一个男生。
那个男生就是陈令禹。
当时陈敬和李玉兰都跟在他身边，和他说着什么，一家三口笑得很开心，就更显得黎芝娴的孤独。
就这样，黎芝娴被学姐拉过去，陈令禹被学长拉过来，两人在一起，很快就拍好了。
“果然长得好看的人随便一拍都好看。”学姐看着相机里的照片说，“谢谢你们，学弟学妹，祝你们在南中的学习生活都顺顺利利的！”
黎芝娴说了一句谢谢就溜了。
后来到班上她才知道那个和她一起拍照男生是自己的同班同学。
陈令禹走进来，见到黎芝娴还有些意外，便和她打招呼：“好巧啊！”
“嗯，好巧。”黎芝娴点点头。
新生报到结束，班主任进来开班会，还要选班委，问有没有人愿意做班干。
大家都不愿意做出头鸟，沉默着没有人说话。
班主任只好拿着花名册，说：“你们不自荐，就只能我来乱点鸳鸯谱了哦，先选班长和学习委员吧，班长我选……”
黎芝娴在祈祷不要点到自己。
好在她的祈祷有效，从头到尾都没有选到她。
但第一个班长就点到了陈令禹。
就这种偶然的因素也能证明陈令禹生来就是受人瞩目的。
而事实证明，陈令禹确实是当班长的最好人选，只有他才能在那么多的班务里还能保证学习成绩。
至于黎芝娴，她是当之无愧的问题学生。
喜欢在傍晚和晚自习的时候逃课，喜欢上课吃糖看课外书，课间跑操的时候经常找各种理由不去，更重要的是没有什么朋友。
对于这样的学生，老师是最头疼的。
一，她没影响别人，二，她也没被人欺负，三，把握不住是不是有心理问题。
其实黎芝娴真的没有心理问题，她只是单纯地不喜欢校园里的集体生活罢了，她从小到大都独来独往，像一片漂泊的小叶子随着父母到处飘荡。
她没有办法对一个班级、一个学校产生集体荣誉感。
班主任一开始只是让陈令禹多多关注一下黎芝娴，有什么情况及时汇报。
关注久了，陈令禹发现黎芝娴其实很有趣。
她喜欢读外文原版的书，一看就是一整天；也许是她小时候随父母走过的地方太多，她的作文总是很有特色，虽然会被语文老师批评“不符合老师要求”。
黎芝娴还喜欢发呆，喜欢一个人慢慢悠悠地走，当所有人都在急急忙忙向前的时候，她会跟一道解不出来的数学题战斗一晚上，哪怕其他作业都不写也不愿意抄。
总是被人推向高处的陈令禹，忽然从黎芝娴的身上悟出了高处不胜寒的道理。
他发现黎芝娴才是走在他们最前端的人。
于是他开始向黎芝娴靠近，从和她聊最近上映的电影开始，慢慢开始跟她一起在放学后并肩走一段路，后来会特意在排座位时把她安排在自己的前后左右，再后来会给她打水、陪她买早餐，和她争论这道题到底该怎么解。
有时候黎芝娴也会想，自己真是脆弱。
一个特别的关注就能让自己防不胜防，缴械投降。
某一天放学下了大雨，黎芝娴没有带伞，陈令禹把伞给了她，自己却淋着雨跑了。
少年的身姿修长，在雨里也是那么轻松愉快。
那一刻黎芝娴觉得有些悲哀，她抬头看着倾盆而下的大雨，想着雨滴从天上摔下来也一定很痛。
再往后了一段时间，黎芝娴偶然听闻了陈令禹被选中数学竞赛的事情。
那天是周五，不需要上晚自习，黎芝娴照例逃了下午最后一节的体育课。
陈令禹则去操场上打球了，他中途满身大汗地回来拿水，见黎芝娴独自坐在教室里看书，便对她说：“我这把快输了，42比60，隔壁班的太猛了，你为什么不去上课？大家都在操场上玩游戏。”
黎芝娴没回答，只问他：“累不累？”
“不累，你等我打完，然后我去找一趟老师说竞赛的事情，我们就可以去你想去的那家咖啡店了。”
只是那天陈令禹去找老师以后很久都没来，黎芝娴也是一个人去的咖啡店。
也就是那个周末，两人第一次清醒地认识到了他们之间的隔阂。
陈令禹说，他在回教室的路上见到了负责英语比赛的老师，他觉得黎芝娴的英语水平很厉害，可以去试一试，但老师却觉得名额已经满了不好再换人。
于是陈令禹软磨硬泡了好久，所以才回教室晚了，而黎芝娴早就不见人影了。
“如果你这样下去，我们以后读大学怎么办？”陈令禹第一次对黎芝娴说这么直白的话。
但黎芝娴却说：“陈令禹，你还没想明白吗？我想要的不是竞赛，而是可以一个人待一整天的咖啡店。”
在那个年纪，两人都不会为对方考虑，只想着自己。
黎芝娴全程都坐在陈令禹身边，是陈令禹特意安排的。她本想是找个角落人少的位置坐下来就行的，因为她和学校的同学大多都不熟。
但陈令禹的妈妈李玉兰一见到她，就笑着走过来，问她是不是黎芝娴。
李玉兰当时穿着得体的中式长裙，笑得意味深长，黎芝娴只好硬着头皮说：“是的阿姨，我叫黎芝娴。”
“走吧，小禹给你特意安排了一个位置，非要你坐他身边。”李玉兰揽过黎芝娴的肩，带着她往宴会的主桌走去，陈令禹正站在那里和他竞赛的好友攀谈。
李玉兰朝陈令禹的方向指了指，说：“你自己过去吧，小禹的长辈那边还要我去招待一下，你自己过去坐，想吃什么想喝什么跟服务员说就好了。”
黎芝娴只能自己走过去，把准备好的礼物递给陈令禹。
陈令禹见到她很高兴，以为她是服务员看了座位安排才把她带过来的，所以也没有多问，只是说道：“我还真想知道你会给我送什么礼物呢！”
“那就收下吧，回去再看。”黎芝娴说。
陈令禹很开心地接过礼物，发现是沉甸甸的一盒，谁的礼物他都可以不收，但黎芝娴的他必须要。
人差不多到齐后，服务员开始上菜。
陈令禹的爸妈算是体贴，把陈令禹的同龄好友和家里长辈分开坐了两个区域，他爸妈也不会过来打扰，所以黎芝娴他们这边这顿宴会算是比较轻松自在的。
只是周围坐的都是同学，或同班、或同年级不同班、又或者连年级都不同，黎芝娴只认识几个相熟的，打了招呼又各自吃各自的饭，其他都是她不认识或只见过面叫不出名字的同学。
但她知道，这些同学要么就是陈令禹在学生会的同学，要么是和陈令禹一起的篮球队队友，要么是陈令禹的竞赛队朋友，要么就是同班同学……
也只有陈令禹这样的校园风云人物才请得来这么多人，要是换做是黎芝娴，恐怕会来的只有陈令禹一个。
想到这些，黎芝娴自嘲地笑了一下，放下筷子轻叹了一声。
她的手还没碰到自己的饮料杯子，本来正在和男同学聊天拼酒陈令禹就转过头来问她：“怎么了？不爱吃吗？”
黎芝娴摇摇头，笑着说：“你喝你的去，我没事，只是渴了。”
陈令禹听了，一边继续和人聊天一边拿起橙汁给黎芝娴的杯子里倒满。
这一幕被现场很多有心的人看在眼里。
他们这所中学里的孩子非富即贵，一旦染上了财权，就连十七八岁的孩子都逃脱不开。
人人都知陈令禹家境好成绩好，人长得又帅，性格更是好，动心思的人不在少数。
但黎芝娴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个谜，是学校里一个特别的存在。
她独来独往，不与人交流，本来长得很漂亮的脸因为总是冷冰冰的，所以大家也不愿对她热脸贴冷屁股。
现在看见黎芝娴不仅会被邀请来参加陈令禹的生日宴，还能坐在他的身边，举止亲密，大家都有些惊讶，各种猜测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只有黎芝娴不自在。
那时候陈令禹还没有经历酒局的毒打，他又是当天的主角，人人都来敬他一杯，很快就把人干醉。
正在黎芝娴纠结要不要走的时候，陈令禹倒在了桌上。
醉了。
醉得很彻底。
还有三三两两的男生女生走过来，要把陈令禹拉起来继续喝。
高考前的三个月，初成熟的少年，总是对酒啊烟啊有着特别的好奇，仿佛这是急于证明自己是大人的证据。
黎芝娴那时候对这些东西不屑一顾，她冷静地给陈令禹挡下了几杯酒，然后拖着已经不清醒的人去了卫生间。
卫生间是男女共用洗手池的那种格局，黎芝娴用尽全力把这个比她高一个头的男孩撑住，不让他倒在卫生间的地上，然后拿湿纸巾给他擦脸。
“站好，别乱动。”黎芝娴的声音清冷，带着命令的语气。
陈令禹就是在这样朦胧的状态下睁开了眼睛，几滴水落在他的眼睛里，让他看黎芝娴都多了分春水荡漾。
然后他没有意识地凑上去，黎芝娴一瞬间心脏都快跳出了胸腔。
她又惊喜又害怕，最后她想起陈令禹妈妈的笑，还是强撑着躲开了。
有路过的男同学进来上厕所，看见他们二人抱在一起，不知道该不该动，只好愣在原地。
黎芝娴看见了他，思考半天也想不出这位同学叫什么名字：“嗯……你能不能帮我看一下陈令禹，他喝多了，我去找他爸妈。”
那个男同学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走过来搀住陈令禹的胳膊：“哦、哦，你快去吧。”
黎芝娴走了，她转身的那一刻逼迫自己不要回头看。
她刚踏出卫生间的门，就撞上了一个人，她抬头一看，发现是陈令禹的妈妈。
“阿姨，陈令禹喝多了，还是您去看看他吧。”黎芝娴也来不及想李玉兰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只是单纯地担心陈令禹。
可李玉兰没有动。
她上下打量了一下黎芝娴，还是笑着说：“长得大气，也有气质。”
这是在评价她，黎芝娴立马就明白了，她开始警惕起来，恐怕刚刚卫生间里的事情李玉兰都看见了。
“只是你们还太小，高考也还没结束，不应该喝酒的。”李玉兰微微叹气，“是我们做父母的错。”
黎芝娴沉默了。
当时的她很不喜欢这种打哑谜的说话方式。
“阿姨，我就想问一件事。”黎芝娴决定直接问，问完最后一个问题。
“你说。”李玉兰点点头。
“阿姨，你怎么知道我就是黎芝娴的？”
“因为陈令禹藏过一张你的照片。”李玉兰拿出手机，翻出了一张照片，上面是陈令禹和黎芝娴唯一的一张合照。
淡红色的校园大门，树色成荫，少年和少女穿着白色校服背着书包，有九月的阳光照在他们的身上。
两人站得不远也不近，少年笑得很开心，露出一口白牙，女生扎着马尾，嘴角微翘有些冷酷。
——这是他们入学那一天，被学校新闻社的学长学姐随手拉来拍的照片，那是陈令禹和黎芝娴的第一次见面。
……
看着这张照片，黎芝娴忽然有些想哭。
她把手机还给李玉兰，说：“我知道了，阿姨。我现在就回家，我不进去了，您赶紧去看看陈令禹吧，他喝得太多了。”
李玉兰拍拍她的肩，说：“嗯，多谢你照顾他，阿姨叫司机送你回家吧，大晚上的，你一个小女孩不安全。”
“不用，谢谢阿姨的好意。”黎芝娴撒了个谎，“我给我爸爸打了电话了，他马上就到。”
说完，黎芝娴就走了。
她走出这家酒店的大门，让自己的哭声隐入酒店前面的喷泉声里。
其实没有人来接她。
黎芝娴的父母都不在南市工作，她爸爸生意遍布全国，妈妈就跟着爸爸跑，眼里只有丈夫没有女儿。
她从来不怀疑父母的恩爱，只怀疑自己是不是亲生的。
于是在经历了小学到高中的几次转学后，黎芝娴也累了，她选择回到南市安安稳稳地上学。
从陈令禹的生日宴出来后，黎芝娴哭了大概一公里的路，然后不想走了，就擦干眼泪不再哭，抬手叫了辆出租车回家。
那天晚上黎芝娴睡得很早，以至于她没有接到陈令禹打来的电话。
陈令禹酒醒之后才想起黎芝娴的礼物，他走出房门，看见母亲正端坐在楼下的客厅里，一大堆的礼物都被放在地上，只有黎芝娴的礼物放在桌子上。
那是个再简单不过的礼盒，贴心地包了包装纸，打了蝴蝶结。
陈令禹想要去拿，却被李玉兰抓住了手，但什么都没说。
陈令禹也不开口，两人就这么沉默半天，终于，李玉兰松开了他的手。
母子俩在沙发上静坐半天，直到陪亲朋好友喝到现在才被司机送回来的陈敬开了家门。
陈敬是官场上混出来的，酒量比他儿子好太多，他一进门就嗅到了家里不对劲的味道，再看沙发上的母子俩，便一下清醒了。
“怎么了这是？”陈敬问。
这话让陈令禹和李玉兰都回过神，陈令禹快速拿起桌上黎芝娴的礼物，就跑上了楼。
“爸，妈，我先上去了。”
只留下李玉兰和陈敬在楼下，不知道说了什么。
房间里，陈令禹特意去洗了澡才出来拆礼物，他拿了一把美工刀，小心翼翼地划开。
里面是一台相机，哈苏的，甚至除了套机的镜头外、黎芝娴还贴心地给他准备了一个替换的135镜头。
这套礼物可不便宜，怪不得拿在手里那么重那么沉。
陈令禹继续翻找了一下，发现黎芝娴没有给他写贺卡之类的。
但她送这份礼物的心两人都心知肚明。
他们那张合照就是学姐用哈苏拍的，后来他们相熟后，陈令禹说过一次哈苏拍照真好看，想买一台等以后去自驾，拍雪山、拍湖泊、拍沙漠、拍草原。
无心之话，却成了两人今后人生的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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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结束，一阵从扎拉措草原上吹来的冷风灌进了屋子里，吹得黎芝娴和陈令禹都打了一个寒战。
黎芝娴起身去把门窗关严实，风被阻挡在外，发出了怒吼。
屋里只剩下炉火烧起来的声音。
听完黎芝娴的讲述、陈令禹沉默了很久，才说：“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的，错过就是错过了。”黎芝娴倒是无所谓，“更何况我们本来确定彼此不合适不是吗？”
“只是当时不合适。”陈令禹不知道在赌什么气。
不合适不代表不喜欢，不然他也不会把那台哈苏一直保留到现在都舍不得拿出来用。
虽然最后看雪山看沙漠看草原的人是黎芝娴，他自己却根本没什么机会出去旅行。
黎芝娴默默地在手机上翻阅起他们高中的官网，翻到了十多年前的帖子。
标题是：九月金桂喜迎新，少年逐梦向未来
配图就是黎芝娴和陈令禹那张合影。
如今已经过去十几年，这张合影的画质早就落伍了，朦朦胧胧的，倒像糊了一层光晕。
“你妈说的就是这张照片。”黎芝娴给陈令禹看，“听说你藏了很久。”
语气是调侃的、大方的。
不是总有那么一句话，说人一旦能把过去的痛苦当故事一样说出来，那说明这个人真的放下了。
看起来黎芝娴真是这样的状态。
于是陈令禹也故作轻松，问：“难道这张照片不好看吗？”
“好看啊，后来我还给边煦看过。”
“他怎么说？”提到边煦，陈令禹果然就紧张了。
“他说……”黎芝娴顿了顿，“说幸好我高中的时候还有你陪着，不然以我的性格肯定容易受欺负。”
“真的？”陈令禹知道边煦是什么样的人，但他还是忍不住想问。
黎芝娴笑了：“真的！他生前其实一直想让我叫你来又苍原做客的，只是我们当时都太忙了，你也太忙了……你好像都没有闲下来的时候。”
陈令禹没再说话，而是拿过黎芝娴的手机细细看那张照片。
良久，才感叹：“真好看啊。”
“怎么还沉浸在自己少年时期的美貌里了？”
“我说你。”陈令禹很认真地反驳她，“我说你好看，不愧是我喜欢了那么久的人。”
*
高一开学报到那一天，和陈令禹不同，黎芝娴是一个人去上学的。
学校门口全是各种社团的学长学姐在招新，还有来帮新生找教室、领校服的志愿者等等。
黎芝娴只想从旁边赶紧走开，她不想被人看见。
只是越担心什么就越来什么，她正打算从一群人身后快速溜走，结果人还没进校园，就被人拉住了胳膊。
“学妹，你是新生吗？”那个学姐笑得很灿烂，“愿不愿意给我们新闻社拍一张照片呀？”
黎芝娴刚想说“我赶时间”，那学姐身边的学长立马又拉住了另一个男生。
那个男生就是陈令禹。
当时陈敬和李玉兰都跟在他身边，和他说着什么，一家三口笑得很开心，就更显得黎芝娴的孤独。
就这样，黎芝娴被学姐拉过去，陈令禹被学长拉过来，两人在一起，很快就拍好了。
“果然长得好看的人随便一拍都好看。”学姐看着相机里的照片说，“谢谢你们，学弟学妹，祝你们在南中的学习生活都顺顺利利的！”
黎芝娴说了一句谢谢就溜了。
后来到班上她才知道那个和她一起拍照男生是自己的同班同学。
陈令禹走进来，见到黎芝娴还有些意外，便和她打招呼：“好巧啊！”
“嗯，好巧。”黎芝娴点点头。
新生报到结束，班主任进来开班会，还要选班委，问有没有人愿意做班干。
大家都不愿意做出头鸟，沉默着没有人说话。
班主任只好拿着花名册，说：“你们不自荐，就只能我来乱点鸳鸯谱了哦，先选班长和学习委员吧，班长我选……”
黎芝娴在祈祷不要点到自己。
好在她的祈祷有效，从头到尾都没有选到她。
但第一个班长就点到了陈令禹。
就这种偶然的因素也能证明陈令禹生来就是受人瞩目的。
而事实证明，陈令禹确实是当班长的最好人选，只有他才能在那么多的班务里还能保证学习成绩。
至于黎芝娴，她是当之无愧的问题学生。
喜欢在傍晚和晚自习的时候逃课，喜欢上课吃糖看课外书，课间跑操的时候经常找各种理由不去，更重要的是没有什么朋友。
对于这样的学生，老师是最头疼的。
一，她没影响别人，二，她也没被人欺负，三，把握不住是不是有心理问题。
其实黎芝娴真的没有心理问题，她只是单纯地不喜欢校园里的集体生活罢了，她从小到大都独来独往，像一片漂泊的小叶子随着父母到处飘荡。
她没有办法对一个班级、一个学校产生集体荣誉感。
班主任一开始只是让陈令禹多多关注一下黎芝娴，有什么情况及时汇报。
关注久了，陈令禹发现黎芝娴其实很有趣。
她喜欢读外文原版的书，一看就是一整天；也许是她小时候随父母走过的地方太多，她的作文总是很有特色，虽然会被语文老师批评“不符合老师要求”。
黎芝娴还喜欢发呆，喜欢一个人慢慢悠悠地走，当所有人都在急急忙忙向前的时候，她会跟一道解不出来的数学题战斗一晚上，哪怕其他作业都不写也不愿意抄。
总是被人推向高处的陈令禹，忽然从黎芝娴的身上悟出了高处不胜寒的道理。
他发现黎芝娴才是走在他们最前端的人。
于是他开始向黎芝娴靠近，从和她聊最近上映的电影开始，慢慢开始跟她一起在放学后并肩走一段路，后来会特意在排座位时把她安排在自己的前后左右，再后来会给她打水、陪她买早餐，和她争论这道题到底该怎么解。
有时候黎芝娴也会想，自己真是脆弱。
一个特别的关注就能让自己防不胜防，缴械投降。
某一天放学下了大雨，黎芝娴没有带伞，陈令禹把伞给了她，自己却淋着雨跑了。
少年的身姿修长，在雨里也是那么轻松愉快。
那一刻黎芝娴觉得有些悲哀，她抬头看着倾盆而下的大雨，想着雨滴从天上摔下来也一定很痛。
再往后了一段时间，黎芝娴偶然听闻了陈令禹被选中数学竞赛的事情。
那天是周五，不需要上晚自习，黎芝娴照例逃了下午最后一节的体育课。
陈令禹则去操场上打球了，他中途满身大汗地回来拿水，见黎芝娴独自坐在教室里看书，便对她说：“我这把快输了，42比60，隔壁班的太猛了，你为什么不去上课？大家都在操场上玩游戏。”
黎芝娴没回答，只问他：“累不累？”
“不累，你等我打完，然后我去找一趟老师说竞赛的事情，我们就可以去你想去的那家咖啡店了。”
只是那天陈令禹去找老师以后很久都没来，黎芝娴也是一个人去的咖啡店。
也就是那个周末，两人第一次清醒地认识到了他们之间的隔阂。
陈令禹说，他在回教室的路上见到了负责英语比赛的老师，他觉得黎芝娴的英语水平很厉害，可以去试一试，但老师却觉得名额已经满了不好再换人。
于是陈令禹软磨硬泡了好久，所以才回教室晚了，而黎芝娴早就不见人影了。
“如果你这样下去，我们以后读大学怎么办？”陈令禹第一次对黎芝娴说这么直白的话。
但黎芝娴却说：“陈令禹，你还没想明白吗？我想要的不是竞赛，而是可以一个人待一整天的咖啡店。”
在那个年纪，两人都不会为对方考虑，只想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