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拉措草原又恢复了寂静,黎芝娴每天醒来都有些不习惯,有一种说不出的落寞感,总觉得桑吉多让的音乐还回响在渺远的天边。

    果然是老了。

    黎芝娴心想,只有年纪大的人才会怀念热血沸腾的日子。

    陈令禹和沈昊霖都回沪市了,周汐、杜泽易和傅尧也都回公司上班,只剩下黎芝娴独自留在草原上。

    某次聊天谈心的时候,沈昊霖劝过她,让她去上海做咖啡和酒店行业,一定比在扎拉措更有前途,但是黎芝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没有人能将她从扎拉措带走。

    黎芝娴起床后,在边煦的遗照前插了一株花,是昨天刚进货回来的苦水玫瑰,她特意留了几支新鲜的。

    “这花好看吗?”黎芝娴问。

    没有人回应她,只有边煦从未变过的微笑。

    “好久没有跟你说说话了,因为最近很忙,不过我相信你都看得到,我在替你完成你的心愿。”黎芝娴自顾自地说,“等完成之后我就要去过我的生活啦,边煦,你要祝我幸福,有机会的话我们下辈子再见,好吗?”

    算起来,边煦去世也快满一年了。

    一年前的那几天在黎芝娴的记忆里是模糊的,她只知道自己好像哭到短暂失语,眼睛也得了结膜炎,已经是实在不能再哭了。

    追悼会是杜泽易他们帮忙的,火化前的验尸黎芝娴也不敢去看。

    她真的不再记得什么了,就算记得,也不敢再回想。

    就像是孙晴说的,人需要自私一点,为自己着想,爱与生命如何辩证看待永远都没有一个正确的答案,也没有错误的回答。

    活动结束后,那天来参加活动的不少客人都在社交平台上替黎芝娴发布了宣传博文,黎芝娴这几天的任务就是写总结推文,以及给艾特了自己的博文回复。

    又苍原在网络上小火了一波,当然也是蹭上了西部环线旅行的热度,期间黎芝娴西城的那家咖啡店开业了,城里这家咖啡店的员工主要还是以专业的咖啡人士为主,沈昊霖这个闲着没事的人又跑过来跟着凑开业的热闹。

    不少的游客都前来品尝苦水和酥油咖啡,或是选择直接入住又苍原。黎芝娴又借着热度,宣传自己的咖啡豆、咖啡手串、羊毛毡等等。

    一开始仅凭旺姆几个牧女和小达勒,根本就不够咖啡手工品的供应,还是周汐替黎芝娴联系了工厂和工匠团队,才保证了产出。

    这波热度一直持续到了七月份暑假开始的时候。

    整个七月,又苍原的房间都被提前订满了,黎芝娴看着未来三十天每天爆满的订单,只觉得头都大了。

    于是她又火速从草原上雇了一批员工,从外地花重金请来了两位专业的酒店管理人员,就连巴桑都从加油站辞职了,回到又苍原和马师傅一起负责马厩和养马。

    黎芝娴这才怀念起之前的那份寂静,大呼:“太热闹了一点也不好!”

    *

    与此同时,沪市苏州河边的InIn也每天多了许多的游客。

    InIn在又苍原爆火后,同时也打出了自己和又苍原的合作招牌,苦水和酥油咖啡在InIn同步上新,不少向往西部但苦于工作说走就走的社畜纷纷前来一品来自西北的咖啡。

    陈令禹是在周六的晚上坐地铁来的。

    李玉兰要回医院检查,陈令禹将她和陈敬送到医院安顿下来,等李玉兰睡着以后才过来的。

    他推开门,店里已经不剩几桌客人了。

    “你咋不打烊了再来呢?”沈昊霖从吧台后抬头看了他一眼,嘴上虽然很嫌弃,但还是给他做了一杯苦水。

    春日已去,夏日炎炎。

    陈令禹今天的穿搭和以往的简约风相同,只是长裤换成了运动短裤,看起来就跟没毕业似的。

    沈昊霖把苦水摆在他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下,说道:“人家黎芝娴看起来就特别有气质,知性端庄成熟,你站在黎芝娴身边就像个弟弟。”

    “真的吗?”陈令禹笑着喝了口咖啡。

    “这么说你,你好像还挺骄傲的。”沈昊霖嫌弃地瞥了他一眼。

    陈令禹心想,他确实觉得挺骄傲的。黎芝娴在他的世界里就像女王,进入了她的生活,就会甘拜下风,成为她的臣。

    而刚刚好,陈令禹就是最忠心的那一个。

    苦水的甜酸苦像一道彩虹般,在入口的一瞬间绽放,冰凉清爽的口感让他在沪市的炎热天气里又仿佛再次置身于扎拉措。

    扎拉措一年四季都是秋天,不会太冷、也不会很热。比不上少年时的一腔热血,也不似共度后的兰因絮果。

    陈令禹无比庆幸,当时自己将沈昊霖的微信推给了黎芝娴,他如今才有机会在疲惫与劳碌时喝上一杯来自扎拉措的咖啡。

    “我有时候挺想问问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沈昊霖又说。

    陈令禹不解:“什么意思?”

    “过去十多年了,当年再怎么刻骨铭心也早该释然了吧?”沈昊霖说,“再说了,人家之前还有个无比恩爱的老公,生活也很幸福,唯一的问题就是短命了点,你现在的行为太像钻空子了,不道德,让人怀疑你的心是否真的纯洁。”

    陈令禹便无奈道:“我要怎么才能证明我的心绝无他意?这应该没有一个完全合理的证明办法吧?”

    “对于边煦的离世,我和大家一样感到遗憾,如果可以,我也希望他能死而复生,还黎芝娴一个生生世世的愿望,我就不必再与黎芝娴有瓜葛。”陈令禹边说边叹道。

    这样的话,他们这辈子的缘分就到此为止了。

    “可既然上天再次安排了重逢的机会,我心里是还念着她,若她执意一辈子只和边煦一个人在一起,那我也无所谓,毕竟我对她的好与她无关;可她若是也还记得我,因为我的存在而忘却了失去边煦的痛苦,那无论世上有多少人指责她,我都会替她站出来。”

    陈令禹说这着说着就笑了,从前的自己心高气傲,导致现在只能成为舔狗。

    果然因果关系是存在的,并有反噬作用。

    “现在也没有人会指责黎芝娴啊。”沈昊霖想了想,说,“大家都知道她经历了巨大的悲痛,作为朋友,我们都希望她能重新开始,这是那天和周汐他们聊天的时候说的!”

    陈令禹说:“对啊,就连人家边煦的亲妈都没说什么。”

    说到孙晴,他忽然想起孙晴给他从非洲寄了一个生日礼物,是一颗狮子牙串成的项链,以及各式各样的伴手礼。

    他把孙晴拍的照片找出来,给沈昊霖炫耀。

    沈昊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翻了个白眼:“你还是赶紧嫁到西城去吧!”

    *

    国际物流的时间往往要很长时间,黎芝娴收到孙晴寄来的包裹时,暑假都快结束了,她拆开东西,一件一件地收纳,顺便给陈令禹问了一句:

    -我妈从非洲寄给你的东西收到了没有?

    寄到沪市自然是比寄到西城要快的,陈令禹把生日那会儿在扎拉措拍的照片修过图调过色后都打印了出来,装订成册,然后连同孙晴寄过来的礼物一同带到医院里给李玉兰看。

    也许是夏季高温的原因,李玉兰的身体已经一天不如一天了,直到现在完全不能下床,只能住在医院里。

    医生跟陈令禹和陈敬说,让他们做好心理准备,医院也已经介入了临终关怀的项目,这个临终关怀的效果还是很有厉害的,李玉兰现在的状态甚至比刚得病的时候还要好。

    那本相册里有很多张照片,有风景、也有人文、还有人物照。

    当然,大部分人物照里的模特都是黎芝娴。

    李玉兰把相册翻来翻去看了好多遍,似乎都把黎芝娴看顺眼了,说道:“扎拉措是真美啊,那里的人也好看。”

    听到这个话,陈令禹受宠若惊般地停下手中的活,抬起头来问:“妈?您说什么?”

    李玉兰好像不怎么习惯将心声往外说,她回想了一下自己刚刚说的话,反而有点不好意思:“没什么。”

    但是陈令禹已经听见了,刚刚只是想要再确认一遍而已。

    他也不要求李玉兰会再诚心说一次,于是他直接去给黎芝娴回了消息:

    -我妈刚刚夸你长得好看!!!

    一连用三个感叹号不是陈令禹平时的作风,这番超出寻常的行为只能说明他真的很激动。

    因为已经过了暑假,又苍原的生意又稍微闲下来了一点。

    黎芝娴把孙晴寄来的东西收拾好之后,就给边怡做了一顿她想吃的下午茶送上去。临近考研的报名时间,边怡的学习压力越来越大,所以黎芝娴多分了一点时间去陪她和鼓励她。

    看到陈令禹的消息,黎芝娴心中其实并无多少波澜。

    她对李玉兰是绝对喜欢不来的,但是也没到讨厌的地步,顶多算是有点可怜她。

    她回复道:

    -你给她看我照片了?她的身体还好吗?

    陈令禹很快说道:

    -嗯,已经下不了床了,临终关怀也介入了,可能就这段时间的事情了。

    黎芝娴不知道说些什么,她只经历过死亡的突然降临,没有经历过一分一秒等着生命的倒计时。

    她只能跟陈令禹说:

    -还是那句话,我没什么安慰得到你的,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跟我说就好,毕竟……我经验丰富

    -[动画表情]

    看了黎芝娴的消息,陈令禹只回了一个“好”。

    其实他也不希望黎芝娴能安慰他,因为他害怕这个“安慰”是黎芝娴用揭自己的陈年旧伤来换的。

    他好不容易才让黎芝娴走出阴霾,可不能前功尽弃。

    没有什么可说的了,黎芝娴把手机揣进衣服兜里,敲了敲边怡的房门,边怡很快就来开门了。

    “嫂子!快进来和我一起吃吧!”边怡挽住黎芝娴的手,让她进门。

    黎芝娴还有点犹豫:“不会打扰你学习吧?”

    “没事,休息半小时,劳逸结合,正好陪我聊聊天,放松放松。”边怡说。

    黎芝娴只好端着下午茶进去了,边怡的房间有一张大大书桌,她平时就在这里上课,靠窗的地方还摆了一张小茶几,这里立了一台用来听网课的笔记本电脑。

    边怡把电脑挪开,把下午茶放上去。

    “现在紧张吗?有信心吗?”黎芝娴问她,“没必要把自己逼得太死,该吃饭的时候吃饭、该睡觉的时候睡觉,累了就下楼走动走动。”

    边怡捻起一块玫瑰糕,有点犯愁:“还是会担心自己考不上的,我这段时间一直在想换目标院校,我的一志愿太卷了,但又是真心喜欢这个学校。”

    黎芝娴大概知道她的压力来自于何处,与母亲断联、住在又苍原白吃白喝将近一年、又没有工作,她害怕自己考不上,这些选择就成为了不值得。

    其实黎芝娴想让她不必担忧,毕竟在她看来,哪怕是没有考上,边怡的这些选择都是正确的。她并不缺养一个边怡的钱,但这不是阻挡她走向自己梦想的障碍。

    如果让边怡一辈子在扎拉措上安然无忧地过日子,想必黎芝娴第一个不答应,每个女孩都必须由自己来决定自己的人生,黎芝娴能做的便是支持她。

    “没事,先努力考考看,没考上我们再议。”黎芝娴安慰她。

    边怡倒也没有紧张到吃不好睡不好,她点点头:“嗯,没关系,我还可以调剂呢,实在不行调剂回嫂子你以前任职的那个大学也挺不错的,然后读博、留校……”

    这么一说,黎芝娴才想起来自己曾经当过几年的大学老师,她还差一点儿就能升副教授了。那段日子正是她和边煦事业蒸蒸日上、生活幸福富足的时候,好像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久到她无法再往下回忆,只得选择往前看。

    “嗯,你能这样想我就放心了。”黎芝娴给边怡倒了一杯花茶解腻,“以我的经验来看,把执念放得越轻,就越有成功的机会,多喝点水,看你嘴唇皮都是干的。”

    边怡笑了笑,猛喝了一大口。

    黎芝娴心想幸好自己没拿那种小茶杯,不然都不够边怡喝的。

    窗外已是夏末,草原上的草又快要枯萎了。

    去年看此景,只觉心碎。如今再看此景,只叹时间之快。

    一年四季不断轮回,也好,人生有无数个阶段,每段皆开不同的花。

    不必说长久,健康快乐就最是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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