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福利院孩子们的信看完,黎芝娴尽管内心里让小达勒继续上学的想法是越来越强烈,但她还是选择尊重了小达勒的选择,如果他真的不想去,那她也不会强求。

    黎芝娴把福利院寄来的东西都收纳好,摆在了大厅里的一个显眼柜子上,才问了一个前台的工作人员,问她有没有看见小达勒。

    这个女孩儿指了指后门,说看见小达勒往后门去了。

    听了这话,黎芝娴正要转身过去,没想到先迎面见到了旺姆。

    旺姆挺着肚子,走的每一步都很艰辛,脸上却扬起一个笑容,喊道:“芝娴!”

    黎芝娴赶紧过去扶着她,问:“你要是想走走路什么的,还是叫上我或者其他人陪着你比较好。”

    “没事,没关系。”旺姆撑着桌子,在木椅上坐下,“我正好有事找你。”

    直觉告诉黎芝娴,这个事儿肯定跟小达勒有关。

    果然,下一秒旺姆就继续说道:“芝娴,我知道你最近在劝小达勒上学。”

    黎芝娴点头,认真地说:“是的,只是因为我是看着小达勒长大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就像他的亲姐姐一样,我想让他去读书,通过读书学到更多的知识,以后就算是保护自己也好,还是保护你和巴桑,读书都是最好的方式。”

    “芝娴,我理解你的良苦用心。”旺姆叹了一口气,她已经怀孕六个多月,肚子却很大,腿脚也经常不舒服,都是以前小时候吃苦留下来的病根。

    她捶着自己的腿脚,说:“放羊放牧都太累了,谁都想在教室里安安稳稳地上学,读完以后又找个能坐着上班的工作,就像陈律师一样。”

    “可是……”旺姆的话锋一转,抬眸看向了黎芝娴。

    “芝娴,你知道为什么小达勒不愿再去上学吗?因为他小学的时候是住校的,他的父母就死在了那年的冬天,整个扎拉措都变成了茫茫的雪原,一眼看不到尽头,他害怕自己如果再次去上学,再回草原就是给我和巴桑奔丧。”

    旺姆的这个说法让黎芝娴在心里发出一句绵长的悲叹,支撑着她的血肉好像在这一瞬间都腐朽了。

    为什么世间所有的人都要尝遍生死离别的苦水,这苦水就是一剂吗啡,镇了痛,但也把活人变得胆小怕事。黎芝娴是这样,陈令禹也是这样,小达勒更是这样。

    死去的死有冤屈,活着的痛不欲生。这奈何桥不如修在人间,给无法释怀的活人售卖孟婆汤,喝下去后,遗忘也好、和解也罢,相信定有无数的人出卖道德伦理也要重金求买一碗汤。

    黎芝娴叹出一口气,叹出了心里积郁已久的苦楚,不仅是为她自己而叹,更是为世人而叹。

    “旺姆,其实我正打算去跟小达勒道歉的,是我没有考虑好小达勒的感受就逼他去上学,是我的错,毕竟这世上没有比接受死亡更痛苦的事情,也没有什么是比好好活着更值得追求的了。”黎芝娴握住旺姆的双手,浅浅地笑着。

    对于黎芝娴说出的话,旺姆只能在心中默念几遍经文。

    “我知道你是为了小达勒好。”旺姆又道,“其实我也想让小达勒去上学的,这一直我心中芥蒂的一个坎,我对不起小达勒,也对不起他和巴桑的父母。”

    黎芝娴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慰她:“没事,现在不也挺好的嘛,先这么过着日子吧,小达勒有自己的想法,只要不是干违法的事情,我们就只需要支持他就好啦!”

    旺姆感激地看着黎芝娴:“实在对不起你了,芝娴,我也会努力劝劝他的,学费什么的也不需要你来负责,我和巴桑会努力赚钱供他,如果他有一天真的想去上学了那就是……我宁愿这个肚子里的孩子都不要了,我这一辈子就和巴桑养小达勒一个就行!”

    黎芝娴连忙制止了她的话,皱着眉头道:“瞎说什么呢!既然有了这个孩子,那就必须要母子平安才好,小达勒的事我不会让你们操心的,因为边煦还活着的时候,最大的夙愿就是送小达勒去上学……”

    通向后门的走廊里,小达勒一直靠在墙边听她们说话。

    他的左边是宽敞明亮的大厅,坐着黎芝娴和他的嫂嫂;他的右边通向的是草原深处,绿油油的,一望无尽。

    他蹲在中间,不敢出声,也不敢离开。

    *

    李玉兰是从一个落后的沿海小村走出来的,陈敬说要回去看看,陈令禹担心陈敬的身心问题,只好陪着他一起。

    其实这是陈令禹第一次回到母亲的家乡,李玉兰在政界取得成功后,就把陈令禹的外公外婆也都接到了城里住,但外公外婆没享两年福就相继过世,那时陈令禹才刚出生没多久,也没有什么记忆。

    因为靠近发达地区,这个沿海的小村落早已空空如也,只剩下几个年老腿脚不方便的老人坐在村门口聊天。

    陈敬其实不认识他们,但仍笑着开口叫道:“叔——姨——!”

    那几个爷爷奶奶见了他们两人,连忙围过来,抓着陈敬上下打量了好几遍,又抓着陈令禹上下打量了好几遍。

    最后听闻李玉兰过世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伤立刻涌上来,陈敬和陈令禹又只好一人安慰两个,别让这群均岁七十的老人

    后来陈令禹听陈敬说,以前他刚和李玉兰恋爱的时候,李玉兰带他回村里。这个村有个习俗,就是每个外村的女婿回来,家家户户都要备上一餐饭,女婿吃完了这家就要赶去下一家,直到把整个村都吃完为止。

    当时把陈敬吃得有三年都不想再碰海鲜和肉类。

    说起这些的时候,陈令禹正和陈敬站在村里沿海修建的海堤上,很久以前的时候,这里没有堤坝,所以这里的人们总受台风和洪水的困扰。

    早秋的天气晴朗,照得近海也有一层浅薄的蓝色,远处有轮船缓慢地行驶,水天几乎连成了一色。这样宽阔的景象让陈令禹想到了扎拉措,不同于父母对这里的感情,似乎比起大海,他更喜欢草原。

    其实葬礼已经过去,陈令禹已经完全可以联系黎芝娴,但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不断卷向沙滩的海浪,他又迟迟不敢看一眼手机。

    他总觉得,隔着屏幕的联系,一点也不郑重。

    那些文字框里的文字组成了千百句话,一放到网络里,可信度就骤降至百分之十,这百分之十还是靠人品撑着的。

    一阵咸湿的海风吹过,陈敬问陈令禹:“接下来想做什么?”

    陈令禹回答:“想去扎拉措休息一段时间,但似乎不太可行。”

    陈敬沉默了一阵,才说:“没有什么不可行的,想去就去吧,你不用担心你爹我,我不是你妈,不会要求你什么,健康快乐就好。”

    “那我真去了?”陈令禹侧头又问。

    陈敬鄙夷地看了一眼陈令禹,点了支烟,道:“别装这副乖宝宝的样子,我知道你从小到大都在装乖,其实那反骨啊,得有100斤重。行了,现在你妈不在了,咱爷俩之间别这么端着,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说完,陈敬忽然想到了什么,又笑着说:“过几天也给我报个西北环线的小团呗,问问芝娴有没有推荐的包车司机,不坑人也不累人的那种,钱不是问题,我带你妈逛逛去。”

    听到这个,陈令禹才彻底开心地笑了,他利落地在手机上订了过几天去西城的票,跟陈敬说:“行,到时候我给你问问。”

    陈敬手握成拳头,给了陈令禹肩胛骨一拳:“你小子,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吧,这十几年来逼你逼得太紧了,给自己放松一下,赶紧把爱情问题解决了。”

    陈令禹买好了票,把手机放回了兜里,搭着陈敬的肩走回了李玉兰曾经住过的家。几个长辈非要留他们父子俩吃饭,陈敬想估计这辈子也就回来这么一次了,便答应了下来。

    吃过饭后,陈令禹迎着夕阳开车,打算今晚赶回沪市。

    路过镇上的时候,路边有很多卖新鲜海鲜的摊户。陈令禹停下了车,经过一番询价之后,最终将一个老头的所有鱼虾蟹贝都买了下来,并直接在镇上发了冷冻链,发到西城去。

    那老头本以为卖到天黑都卖不完的,结果来了个大手笔的一下就给他全买走了,一高兴就给陈令禹优惠了不少。

    老头装着箱,问道:“小伙子,买这么多都寄到哪里……西城去啊!寄到这么远的地方?”

    陈敬在旁边打趣:“还不是为了追姑娘。”

    “追姑娘?!”老头震惊道,“这姑娘恐怕有点远啊,看您车牌号就是本地的呀,怎么找了个那么远的?”

    陈敬跟人老头聊上了:“人家姑娘年轻有为,我家这个入赘过去我都觉得配不上人家呢,远又算得了什么?”

    陈令禹听了,诧异地看了一眼陈敬。

    从前因为母亲的缘故,陈令禹很少与父母沟通,如果要问他,他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人,他只能按按照演讲的套路,说我的父母很勤劳。

    陈敬看见陈令禹的神情,不屑地说:“咋啦,你爹我说的难道不对吗?”

    “没什么不对的。”陈令禹给快递小哥填好地址的信息,又支付了费用,“您说得很对,但我好像是第一天认识您一样,感到新奇罢了,没想到您是这样的人。”

    “去你的吧。”陈敬懒得跟他多嘴,直接拉开车门坐上了车。

    *

    回到沪市后,陈敬坐在陈令禹家的沙发上发呆。

    李玉兰只在这里住了短短几个月,却成为了他们一家三口美好的记忆。

    “爸,你是要在这里住几天吗?”陈令禹正在收拾去西城的行李,问道。

    陈敬说:“给我找个货拉拉,明天我把你妈的遗物和我的东西送回南市,就回南市那套房子养老了。”

    “好,我给你找。”

    陈令禹把陈敬送回了南市,安顿好以后,才又赶回了律所,交代自己的员工自己可能要休假一段时间,有什么紧急事情他线上办公。

    同事们都是和他一起从律所开办初期撑到现在的,也去参加了李玉兰的葬礼,知道他心里可能不好受,所以也没人说什么。

    处理完这些后,陈令禹把车钥匙交给沈昊霖,让他保管自己的车。

    沈昊霖送他去机场,临分别前,说道:“哎哟哥,你可真沉得住气,黎芝娴一天三次问我你的情况,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替你圆谎了,你人都快到西城了,赶紧给她打个电话吧。”

    “辛苦你了。”陈令禹把一个快递订单号发给沈昊霖,说,“这是你一直想要的音响,我给你买了整套,过几天就到了,祝你和黎芝娴的生意兴隆。”

    “这……你……哎!兄弟,你是我一辈子的好兄弟!”沈昊霖直接给了陈令禹一个熊抱。

    今天机场的人很多,过了安检后,陈令禹在登机口等待登机。

    也就在这个时候,他拨通了黎芝娴的电话。

    嘟——嘟——嘟——

    “喂?”黎芝娴应该是在忙,过了好一会儿才接的。

    “黎芝娴。”陈令禹看着机场繁忙的跑道,一字一句地说,“对不起,我解决好了。”

    “嗯……”黎芝娴听他郑重的语气,忽然不知道说什么。

    “但是我想你了。”

    “我还有三个小时落地西城机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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