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来,王景禹照常到老村正家听学读书,也感受到了老村正家沉郁的气氛。

    每一日,李立田干完了一天活回到家,望向西屋窗口读书的他们几个人,不再是眼含期望。

    常常伫立半晌后,深深叹气。

    那日刘保长对他说的话,李立田没有在家中再提起过。

    可人人皆知,这不寻常的差役摊派,已经清清楚楚的说明了什么。

    老村正依旧毫不放松的教授二人功课,态度坚定,但几日下来,神色显见衰老颓唐。

    这日散了学,王景禹辞过老村正,到了院里,就见李立田搁下了手里赶制弓箭的活计,站起身迎过来了两步。

    王景禹这些日子,也在等着李立田,丝毫不意外。

    “李叔,可是有话要对小子讲?”

    李立田心里感念这个娃子的灵透懂事,道:“是了,你是个明事的好孩子,叔如今是把你当个大人一样看的。有些话,同你讲起来也用不着拐弯。”

    王景禹点点头:“李叔有话但请直说。”

    李立田:“我们这一大户的事,村下的人都已经知道了,你想来也是知道的。”

    “以前,靠着念仁他爷爷攒下的德行,我们李家算是难得的顺风顺水。但现在看来,这样的时候不会再有了。夏税那日,你家的事我也亲眼看到了,多算到你家头上的地税和丁口税能真的减掉,的确是实打实的好事,叔也为你高兴。”

    “不过……”

    李立田说到这里顿了顿,思忖着要不要和王景禹说的那么透。

    “不过,有时候,占理不如占势。”

    他继续说下去:“那日你让他们怯了,认下你的理来。可叔得提醒你,你身后若真有靠得住的依凭,这事就算了。可若是没有,即便谁都知道你在理,也不能再不当回事的耗下去了啊。”

    嗯??

    王景禹微微睁大了双眼,有些意外。

    他从李家所感受到的氛围,老村正与大儿子的无言拉扯,其实是有他自己的猜测的。

    本以为,李立田该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叫他不要再跟着村正读书了。

    不成想,李立田要同他说的,会是这些。

    李立田还在继续说着:“那钱和布,你们今儿个省下了,改日,他们就能变着法儿加倍的给你要回来。”

    “李叔知道现下山里元四他们在替你做事,你手里原也是不差那些钱的。不如早日打点些东西,去刘保长和东乡保正所处周全周全的好。你一个娃儿孤身去不甚妥当,只要言语一声,到时候叔带着你去。”

    “噢,原来如此。”

    听完李立田说的话,王景禹耳中听着李立田的话,忍不住频频点头,深褐色的瞳仁微微颤动。

    古代普通农民的日子过得有多艰难,他已经有了深刻体会。

    家家户户为求自保,很难再能兼顾他人。

    他能理解,也因此,对于他刚穿来时双满村大半村人对他的态度能够释然,早就将原身那一腔无人救助的愤恨之情都消解了去。

    毕竟谁都要先活了自己,才有余力思量着帮活他人不是?

    李家如今的境遇,若甩下了他,多少都是会有好处的。

    他做好了准备,只要李立田开口,他绝无半句怨言。

    却不意……

    等来的,是这样一番设身处地为他着想的关切之语。

    王景禹在心底汩汩的暖流中笑了笑,对李立田道:“小子懂得了,多谢你李叔。”

    不待李立田又说什么,他转了话题:“李叔可是还在为七月里的衙前役准备车架弓箭器具?”

    李立田知他听了进去,便也放下心,道:“是啊,农忙收麦之前总要赶出来。”

    这衙前差极是耗费人力物力,那些有好处的六房三班人吏都有强人长期霸占,派下来强制轮差的则全是些毫无贴补,且一切用度器具需要各家自备的散碎差使。

    从负责抓捕盗贼巡乡打更的弓手、壮丁,到在县衙门里随时听唤的承符、人力、手力、散从等等。

    那日刘保长虽说了要他这一大户出人,可这一大户里,只他一个二等户,还有一个三等户按制也是要出人的。

    但那一户既知这一次毫无道理的摊派源头出在李家身上,少不了要叫李立田多担待,让他把置办器物的事都担了。

    王景禹稍稍思量下,又道:“李叔,不日即入秋收,这衙前差役时日又甚是长久。你若是脱不开身,小子倒是有个主意,可省却你许多精力。”

    听王景禹说有主意,李立田当然愿意听听:“什么主意?”

    “李叔你既知我同山民们有些来往,我也就直说了。据我这些日子的了解,小峦山深处聚居的几十户山民,其实也都是家乡灾伤失地,但赋役不减而破产,才不得不逃出来的。我们农家眼下入了农忙,但山民却并无甚忙闲。届时只需给他们些能度过今年冬天的棉衣和盐麦必需品,就可以替你把眼下这些杂事都顶去做了。”

    眼下小峦山二道峰的养菇场,王景禹不能过快的扩大。

    且种植的多了,元四等山民又无法出山售卖,都要靠牛二、王母去辗转外销,还不能过于引人注目。

    所得到底是有限的。

    若李立田愿意、也敢用他们,倒是一个宽解两方困境的法子。

    李立田当下明白王景禹之意:“你说的,倒是和雇人代替自己服役差不多了。”

    他思忖着道:“只是眼下雇人服役的经办都攥在保长和都保的手里,想从他们手里雇人的钱价太高,我如今已断不能这般抛洒银钱。相比之下,只是给替役的山民些日用,的确是经省了太多!”

    “可是,这山民到底是逃户啊……”

    “的确。”

    王景禹又道:“可逃户也想活,也有理由、应该活下去。”

    “他们曾经都是日夜耕作的农户,并未行过任何为非作歹之事。如今,为了活下去,他们会小心自己的行径,不会被轻易戳破。假若真出了纰漏,我也可以担保替役作活的山民会担下责任,不会连累到你和村正爷爷一家。他们为了活下去,也都会愿意承担相应的风险。”

    话至此,李立田垂目思量了会,最后定了心。

    “行。得空,我就同你一块进一趟山里!”

    王景禹走后,李长发从堂屋里走了出来。

    他站在门口,默默的看着自己的大儿子,方才李立田和王景禹的一番话,他都听在了耳里。

    李立田看着一声不吭,与自己冷战了多日的父亲,苦笑了一声,对李长发道:“这个家受你庇护这许多年,也该叫我自己顶一顶了。”

    “爹你自放心,娃儿们读书的事,我不会轻易叫他们停下。”

    ·

    三四月间麦子已拔完了节,五月抽穗,六月成熟。

    双满村因小峦山的峦河之便,麦田灌溉便利,亩产收成一直不差。

    如今,烈日当空,赤阳炎炎,映照着一望无际的金黄麦田更显耀眼。到了割麦的时候,农民们都收拢好了别的生计,全家动员备战,迎候这一年农忙之期。

    峦河两岸绵延的花淤地,一直都是临南县县内最上等的良田。

    不过,大部分的河岸花淤地与普通农户并无甚关系,也就双满村因为地势偏,有一片单独被山坡隔出来,共计不足十亩的花淤地,得以被几户村民有幸分到。

    王家仅剩的那二亩地,就是在此。

    此时这二亩地的田头上,聚集了几个夹着镰刀和草绳的村民。

    安三嫂子拽了拽安老三:“你看,这王家大郎的麦子果真涨的好!麦子密实麦穗还大!”

    原本安老三对自家媳妇常常明里暗里的说帮衬王家的话,很是看不上,但这时,也有些说不出反驳的话。

    同样的花淤地,独独王家这一片显而易见的不同。

    作为成辈子都与田地打交道的农民,这要是再不说明问题,那简直就是睁眼说瞎话了。

    安老三不得不说:“看来这牛二确实是会把子农务的。”

    安三嫂子嗤了一声:“牛二确是个行农活的,这咱早就从他开始上手把锄头耙子时候就看的出来!关键是这地力。你再会农活,这地力不行,照样产不了好粮!你看看这二亩地的收成,约摸着一亩得有十五斗往上了吧,其他那几亩淤地也就是十斗!为啥?还不是大郎搞得那个肥好用啊!”

    自家妇人说的在理,也却是实情,安老三无话可说,其他几人也想到了。

    这沉甸甸的麦穗在眼前,不由得他们不信,王家大郎那肥的的确确是真管用!

    当下都盘算起,不知这绿肥具体是怎个沤法?他们若是去王家大郎处探问,大郎能告诉他们吗?

    可是,光想想也觉得不可能。

    人家有这样好的制肥法子,干脆自己个儿多沤些,叫别家拿麦子去兑肥,怕是都有不少人愿意!

    这样好的营收门路,又怎会平白就告诉了别人?

    安家的人多地少,秋收在即,家里劳力还少了一半。

    眼见王家的肥这般如此有成效,同样的田亩生生能打出多一半的粮食,无异于是解他家困的一剂良方。

    可若真要拿麦去换,于他家可就为难了……

    如今,一件件的事跟着,安家老三不得不说极是后悔。

    当初怎么就没能和自家媳妇一块儿,好好和那王老大家处处关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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