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眼下倒是也没时间叫他们纠结在此。

    冬麦成熟,家家户户收麦如救火。

    每一日早出晚归的割麦、捆麦、打麦、晾晒、扬尘、收仓,耗干了人的精气神。

    就连四五岁的幼子,都被派了坐在自家晾晒麦堆的地方,烈日炎炎下,顶着草帽一边看麦一边分拣没打净的麦粒。

    村里的空气里都弥漫着成熟麦子的香气。

    田野里,金黄的麦穗麦秆渐渐退却,露出了套种的绿油油粟苗或豆苗。

    王家的田亩不多,牛二一个人花了半个多月,就干完了所有的活。

    期间王母多次要同他一块下地收麦,都被牛二拦了回去。王景禹照例每隔几日就要去一趟小峦山,一是看顾小峦山那片养菇场的情况,一是采山货回来,继续做他的手工肥皂,护肤水。

    手工肥皂、护肤水这事他同样很低调,除了王母以外,连牛二都不知道。

    迄今为止,也只在县城里发展了固定的几户客主,从不做额外的推广和扩销,维持住他们一家的生活开销和足够的读书之资便罢。

    王二水家的地有十几亩,而刘氏已然临产,只能做些烧火送饭看麦拣麦的活计。

    石蛋虽只不足十岁,也要日日跟着他爹出入田间,好些日子没空来找王景禹,从头到脚晒得精黑。好在刘氏的弟弟五月间来投,总算在这农忙之时帮上把手。

    刘氏偶尔看着王老大家,牛二出出进进包干了所有重活计。

    在人人都累的又黑又瘦的当下,嫂子陈氏却日渐圆润,王家大郎和两个双胞胎崽也显见抽条,脸颊肉嘟嘟的。

    真真是让人羡慕!

    虽说这是一年中最值得庆贺的收获季,但人们心中依然压着一块大山,那就是每年伴着收获季的秋苗纳赋。

    朝廷对于各地农民如何缴纳秋苗,自然是有一套政策标准的。只是到了各个地方,情形千变万化,对于双满村的人来说,他们辛辛苦苦这一遭的收成,究竟能有几分留到自家,就全凭“三皇五帝”帮派团伙的良心了。

    刘氏如今已经到了随时可能待产的时候,但也不可能不操心这农家大事。

    这日晚间,她在饭桌上问王二水:“昨儿个你去李都保家,他怎么说呢?”

    王二水边吃饭边说:“我回来不就和你说了吗?李都保他说知道咱的意思,他会考虑的。”

    刘氏放下了碗,抚了抚肚子忧心道:“他说话的时候,具体是什么样的态度?实诚吗?”

    “他什么样你又不是没见过?都像咱们这样实诚又老实巴交的,能当上那都保正吗?”

    “现在就说了几个村里,十户有八户都排着队想踩他家的门,可究竟给谁家办事,那还不是看谁送的东西好?可是,更好的东西咱也实在送不起了。他对咱啊,应付应付罢了。”

    王二水一通话下来,刘氏更加坐立不安。

    王二水知道她又要多想,劝说她:“不过,这回我豁了出去,直接去保正所寻他,竟真个见着了他面,咱俩说话时,还在他家吃上了几口茶。我看这事,不见得就没成路!”

    这倒是。

    刘氏点点头,要知道,以往他们想同他搭个话都难!

    夏秋两税年年有,刘氏今年因为怀了老二,这几月只能在家尽力多织些麻布,养个猪崽养几只鸡鸭收鸡蛋来盘活着日子。

    今年夏赋的时候,大郎拿出了卖地的赋役过割书和丁口销户书,当时免掉了那些本不该征的税。可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他们家的户贴还是那个户贴。

    户贴不更,乡里县里的丁产簿不更,她这心里就不踏实。

    那日王景禹拿出那些东西出来,叫人以为他有些能耐,识些人物。

    可事后再想想,她和大部分村民一样,虽觉解气,但要说大郎一个十岁孩子,真能有那县里的靠山,她还是不甚相信的。

    偏大郎他无知无觉的,不知自己那是得罪了人,会有什么后果。

    就等着看吧,眼下这秋苗缴纳,那帮人绝对会想着法的把场子和油头都找回来!

    唉,若果真如此,她知道王二水和她自己压根应付不下。

    再继续这样同老大家捆缠在一起,属实叫她无法睡得踏实。

    她只能一遍又一遍的,叫王二水多拿出心思,要他多与乡书手和保正们走动走动,看看能不能把他两家已经分家的事在户籍上坐实了,顺便把她弟弟的户口落在自己家,换上新户贴。

    只要户籍上分开了,换了户贴,那到时候大嫂家不管再有什么状况,就怎么也不至于将这一户两门一块栽进去!

    可她家这男人是个不会来事的,眼看收了麦打完谷,不出半个月就是纳粮的时候,这件事仍然没个准成儿!

    石蛋见他娘无心吃饭,从自己的饭碗里抬起头说:“娘,别东想西想了,饭凉了!”

    刘氏有着心事,气儿也不顺,石蛋一说话,她顺嘴就撅了回去:“吃完饭跟着你爹干活!别成天撂了碗就瞎跑!”

    “娘,”这种不痛不痒的话,石蛋习惯性就犟嘴:“你不就想说不让我去大哥家吗?您也不想想,这整个月我跟爹和小舅三个收麦,吃下饭就只想睡,就是想去大哥家都得不着闲!”

    刘氏被自己儿子一噎。

    知道他小小年纪干活就知道出力,实际上是个极懂事的,这些日子黑瘦的显些脱相,也不好再说。

    她软了下来语气,小声的嘟囔着道:“大哥大哥的……以前不还只大郎大哥儿的喊,现下叫的可还真亲!是不是成心想气我。”

    当初她既是当真不再顾着大嫂一家,如今虽眼看大嫂家好了不少,却也做不出那调头就去和好的事。

    她心里面臊着,过不来这个劲,口头上就总是硬撑。

    刘氏的弟弟刘四民帮腔打圆场:“好了姐,快吃饭罢。”

    石蛋答的也快:“我哪能成心气你啊!”

    他把筷子拿起来塞进刘氏手里:“赶紧吃,一会真该凉啦。”

    王二水也顺势在旁安抚:“是嘛,想想肚里小的也不能饿着了。这事吧,我若去的太勤了也招人烦,况且那李都保的门哪有那么好踩!成或不成也不是我们自己想想就行的,到日子自然也就分明了。”

    刘氏握着筷子,顺了口气开始吃饭。

    一家人吃罢了晚饭,又像往常那样各自忙活后就睡下了。

    当夜,刘氏的肚子发动,因为预计就是在这些时候,王二水倒也没慌,嘱咐石蛋看着他娘,小舅子刘四民去烧足热水,就直奔大里村去请产婆了。

    月落了日又升。

    陈氏为一家人做早饭,王景禹则按着这些日子的习惯,起床后趁着晨间清凉,先到小峦山锻炼和探看一趟。

    通常吃完了早饭,还会坐在院中就着晨光翻看一会儿《春秋》或者《大景风情志》。

    今天一起吃饭的还有牛二。

    陈氏不知牛二和王景禹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但几个月下来,只见他不求回报的卖力给他家种田,自然是对他印象大为改观。

    因此,今天牛二来取农具时,刚好她早饭才做好了,就说什么也要留他吃顿饭。

    牛二对那刚出锅热乎乎的饭菜自然是眼馋得紧,但他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欠下大郎那许多,哪敢再这么随随便便吃大郎家的饭。

    两人僵持间,早练的王景禹回来了。

    陈氏难得向王景禹提了要求:“大郎!你快来劝劝,牛二每天给咱下力气,叫他坐下吃顿饭还就这么难!”

    王景禹卸了背篓,朝牛二看了一眼。

    牛二立马尴尬笑了笑:“嫂子,不像您说的那样,其实大郎他每隔几天都会给我留吃的哩!”

    “叫你吃就坐下吧。”

    “啊?”

    牛二一个没想到,望着王景禹。

    当初王景禹是明确说了的,不管吃不管住,虽说他做的事早就不止种地那一件,可他都是心甘情愿的!

    况且,那些叫他卖菇子、整饬小院儿的事,大郎也从没有叫他白做过。

    王景禹见他犹疑,又道:“吃完把水缸的水挑满了再走。”

    “嗳,好!”

    怔愣中的牛二一听到王景禹派事,应的极快。

    然后这才明白了,王景禹这是故意给他找些事做,省得他这顿饭吃的忐忑。

    心里再次默诵了第无数遍“大郎人真好哇”,不再推辞,痛快的去帮着陈氏端了早饭。

    见这家人吃饭前都要净手,再瞅瞅自己这土头土脸,又默默去打了水好好洗净了手脸才上桌。

    元四家他倒是也待过,但那里条件简陋的很,大都各端一碗寻个地方,或坐或蹲着吃。

    许久没有这样正正经经像一家人的样子,围坐在餐桌上吃饭,牛二一顿饭下来险些热泪盈眶。

    他不想在王家面前丢脸,没话找话道:“刚来的路上听说,石蛋昨夜新得了个弟弟。”

    昨夜一墙之隔临产,王景禹和王母在家自然也听到了动静,况且那石蛋知道王景禹的作息,一大早在王景禹还没出门进山锻炼时,就同他报告了这个消息。

    嘴上虽然说的是——

    “多了口只会吃喝的小人丁。”

    神情却是喜滋滋的炫耀自己也有个弟弟了!

    王景禹朝他道了恭喜,又让石蛋跟他回到院里取了十几颗鸡蛋、一丈布和一篮麦。

    石蛋平日里很少会吃用王景禹家的东西,王景禹也鲜少主动给,这次一个给了一个也二话不说就拿了。

    “谢啦,大哥。”

    ·

    半个月后的七月二十三,一大早家家户户吃罢了早饭,全都候在了家中。

    接各户户长的知会,今天轮到双满村集中纳秋苗。

    村头那处晾晒场已经被腾了出来,草搭凉棚下置了桌案和两条长凳,晒场的土面上铺了几大张席子,官斗和印了红章的装粮麻袋摞在一旁。

    大暑炎蒸。

    一沓沓的麻袋上印着的常平仓红章,如有形的官威。

    在烈日下,愈发鲜艳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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