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初晴日。

    临南县县城贯儿巷,青灰方砖铺就的路面上,王景禹挂着个斜挎包,敲开了巷子里一扇砖雕如意门。

    有婆子将他迎了进去,一边朝着第二进的院儿里喊了句:“娘子,是王家大哥儿来了!”

    王景禹伴着她往里进院里走,才过了二道门就与里头的人碰了面。

    一个年方二十面容姣好,步履轻盈透着股洒落气的女子一笑:“可等了你好些天!”

    说罢又冲着婆子说了声:“刘婶,把前儿个的蜜茶沏些给大郎尝尝,再切个香瓜。”

    王景禹道了声谢,又说:“连下阴雨了几日,道路难走。”

    “你道我不知?又哪里有怪罪你了!”

    女子在收拾干净铺了软垫的石案前坐下,王景禹也没客气,随着她坐在对面。

    “人都说,大暑连天阴,遍地出黄金,想是谷子豆子也能有个好收成!”女子继续道。

    王景禹看她:“秋娘子也种过地?”

    “那可不怎的?你个娃子还真当我生来就走戏班子啊。”

    秋娘不忿,但很快自个儿又说:“不过,就算是四处漂泊无依无根的走班唱戏,也比种地做农户强。”

    “不种地的,倒总比那种地的吃的好。就好比你们李都保,还有我这样的——”

    她伸出手指点了点自己,毫不避讳的说:“外室小姐。”

    王景禹不说话,只拉过自己的挎包,从中取出了一个干净的薄木匣子,里面装裹着四块手工皂,另放着两个小瓷罐。

    秋娘见了,凑上前来一一打开,只见花型和香味与上回的又有不同,简直让她爱不释手。

    只是仍然有些不满足:“只有这些了吗?你若再有更多,我也能全要了。也不知你小小年纪是怎生做出来的,竟比那三春堂卖的还要好用!”

    王景禹摇了摇头:“这是细碎的活计,这些时日,只能做得出这么多。不过,秋娘子若想自己做,我也可一一把法子告诉了你。”

    秋娘早料到了会是这样,她把木匣和小罐全部收好,嗔道:“家贫偏还穷大方!我还能要你一个十岁就得养一家老小娃儿的赚钱法儿!再说,我现在日渐被养得懒了,不爱动那手。”

    她本就是个爽利的性子,当下叫婆子拿来钱匣子,取了三贯钱递给王景禹。

    王景禹接了一贯,又把其中的两贯递回去:“那四块皂,是送与秋娘子的。我虽没求你什么,但也知道你替我在李都保跟前说了话。”

    秋娘闻言一笑:“哟!就知道你小子机灵!”

    王景禹要谢她,她也不推辞:“旁的恁是谁,便算来求我,我也不稀得!”

    “是是。”

    王景禹已知她脾性,也只好笑着认。

    他在开始动手做手工皂之前,就曾想过。

    这个东西并不是单纯的商品,他要做的也不是上辈子那样的商人,所以,做出来的东西并不为形成商业模式,而只是作为他拓开人面的伴手礼。

    以他当前十岁农家崽的身份,在弱肉强食、只认钱权的环境里,贸然的向谁靠近,都无法预知会陷进何等的荆棘丛里。

    相对而言,更稳妥的路子是——夫人外交。

    并且绝不能求多,只择准少数的关节即可。

    倒不是说夫人中就没有刀光剑影和欲望算计,但到底面对一个十岁幼崽,要含蓄许多,被金钱和权力的欲望侵蚀程度没有那么深。

    以他当前的身份来行动,安全系数相对更高。

    秋娘好说话,两人又聊了大半个时辰,王景禹才起身告辞。

    别了秋娘子,王景禹又踩着青砖,来到下一户,是距离县衙不足百米开外的一处官舍。

    这回要见的,则是上次在廖家药铺后院所见的主簿夫人。

    廖家药铺的东家,廖夫人。

    要说与廖夫人的结识,实是最耗他心思,做了最多准备的。

    上辈子,他自己但凡想要做些什么,他的大哥和父母总能从已有的关系网里,为他直接搭上这人脉的桥梁。

    那是家族几代人累积下的资源,是伴随着他的出生,如饮水呼吸一样自然的存在,可以轻易拿取。

    现在的他,却是要从零开始,走出打破原主极其有限社交面、甚至完全称不上什么社交的第一步。

    原主家的情形,在当时的双满村,甚至是东乡,已无立锥之地。

    若要盘活,必得破局。

    这相当不易,在古代,“老农终岁不识吏,废畴荒陇皆锄犁”是常情。

    人们阶级富贵意识根植,上至皇亲贵戚、文武官宦,下至府衙吏笔、富户强民,最末等的才是他们这样只识耕作的农民、流民、逃民,阶级壁垒早就牢牢铸就,实难打破。

    自己虽然穿了个越,但从目前的经历看起来,也没有那等随随便便就能偶遇个隐居大佬的奇遇。

    就连那位多次对他瞩目,又与他做下了两月为期香菇之约的主簿大人,多次表露招揽的意愿,也不过是想将他养在身边,调养成一名得力的心腹仆从。

    这在恩荫出身的王主簿看来,便算颇抬举自己这样的贱民了!

    那现在,临南县主簿是正经的从八品官身,其家眷皆属官户,主簿夫人廖氏,又怎会轻易瞩目他一个贫贱农户之子?

    只不过,他倒是没想到,这王主簿的结发夫人,与他原本想象的倒很有些不同。

    使得他原本花的心思和准备,尽数都没用得上。

    来人将他接引进了官舍后宅,今日里的日光不错,初晴后的空气更新,廖夫人便还是在院里荫凉处置了桌案。

    廖夫人叫人单独给他放了个小几,一个木蹾儿。

    “廖夫人。”

    王景禹见礼。

    他原本并不知主簿夫人姓廖,那日在廖家药铺遇见,才知主簿夫人就是药铺背后的东家,也慢慢摸索出来,主簿夫人其实更喜欢人叫她本姓的廖夫人。

    廖夫人示意他坐下:“怎么样,上回出的题,你可解了?”

    这廖夫人虽然同样出身官家,却有着行医用药这一大兴趣。

    除了研读医理和用药书籍之余,还好付诸实践,因此,她与王端成婚后不久,王端到了临南县做主簿四年,她就开了四年药铺。

    要说林林总总的药理、医理,王景禹虽然不专业,可作为后世之人,总有些常识是远超当世的。

    他穿到这里以后,为着稳妥,从不肯轻易在人前冒头显露。

    除了他估算过不会惹出不必要风头和关注的时候,才会适时而动。

    “解了。”

    王景禹拿出挎包中的装好的一物,打开包裹的布袋,递给了廖夫人。

    廖夫人看东西样式奇怪,握在手里颠三倒四的摆弄,微蹙了眉,看不出个所以然。

    她晃了晃手里的东西,软软的皮管,一头是个伸出去的圆圆的漏斗状探头,另一头分开两岔,薄木导管的顶端,弯弯的有个回钩,她不解问道:“这是什么东西?和如何辨识肺热的题目,能有什么关系?”

    “夫人,”王景禹道,“今年春上,小子家母害病,还有上次您也知道的,山里有个小娘子生病,从症状上,两人都有着咳嗽咳痰,胸痛呼吸困难的症状,可山里那个小娘子的病症却凶险的许多,只因她是患了肺热。”

    “山里丫妹儿的病症和家母的病,小子都亲身经历,也细细观察过。若丫妹儿的肺热,在发病一早就重药医治,早发现早医治,便可少去许多凶险。”

    廖夫人点头:“你说的是对的,可我们的问题就在于,如何早确诊,而不是盲目重药伤身?”

    她又举了举手里那堆物什,意思再明显不过。

    你这个东西又有何用?

    王景禹不紧不慢:“小子从家母和丫妹儿的病症上,发现她们的区别在于咳喘的深度不同。”

    他指了指廖夫人手里的物件:“这个东西,是我琢磨着自己做的,姑且先叫它——听诊器。可以把发病初期肺腑处细微呼吸音的不同之处放大,从而加以辨别。”

    “噢?”

    廖夫人来了兴致,当即喊来一名使女。

    王景禹用手势教她:“薄木导管顶端的两个回钩耳塞,挂进两侧耳朵。将前面的漏斗探头扣在前胸肺腑之处,即可听音。”

    廖夫人本就是有些信他的,便也听他说的,招手叫来身边的女使,按着王景禹所说的照做。

    夏季的衣衫又都轻薄,廖夫人很快摸索出了这里面的门道。

    甚至惊喜的,自己琢磨着开始去听女使的心音。

    那女使被自己夫人摁住,拿着个小漏斗在身上按来按去。

    两人这么做,倒是丝毫没有避讳在场的还有一位男性。毕竟那所谓男性,不过也才是个瘦小的,还不到十岁的少年。

    女使觉得有趣,但也有些好笑,动弹不得时,无奈的朝着那小少年扫视一眼。

    却不想,那少年自己已经避讳的侧了头,不慌不忙的喝小几上的茶,并没朝着这里看。

    女使见男孩如此,又被夫人硌着了痒处,忍不住“咯咯”笑出声来。

    廖夫人这才搁下了“听诊器”,心情很好的道:“行啦,先不捉弄你。”

    她又反反复复的观察手中的听诊器。

    这东西用材简单,做法也不难,需要的就是一副巧思。虽然她方才喊来的丫头并未患肺热,但她已经理解了这东西的用处所在。

    廖夫人摇了摇头,笑着看王景禹:“这题你还真就解了,真是个聪颖过人的小子!怪道我家老爷在乡市人群里就能一眼把你看中了。”

    说到这,语气中有些不见外的揶揄:“也怪道,你看不上他开出的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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