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满村只有几十户,晌午才过,全村各家户的粮就纳完了,回到家中,各自悲忧。

    日光灼人。

    除了被安排了粮食装运的几户,只余三两个不畏暑热,贪玩贪热闹的小孩子,仍然留在这里的树荫下玩耍。

    今个主力的几个户长收完最后一户的赋粮,嘱咐了跟着的壮丁:“把席子上的都收了装好。”就到了凉棚下,就地坐了一团端着晾着的大碗凉茶喝。

    这一轮的秋苗公粮会先由今日来的壮丁们运到保正所,在那里,会有户长们重新用官斗虚虚的量过装好,余下的各自分了,这才安排摊派家户上解送到郦县常平仓。

    因着又办完了一村的差事,尤其是看着那撒了满地的金黄的麦粒,更是心中畅快。

    那刘满户被李茅一喊就仍旧回来,自然是舍不下身为户长的这份好处。

    况且,他要是真不给李茅面子走了,他那老姐不定又要受什么窝囊气。

    到了这年纪,真给一纸休书送回来都不是没可能。

    失了这门亲,往后老刘家再无一点庇护,可就也要任人拿捏了!

    李茅本人在王景禹家的事办完就被刘保长请着走了,今儿个既难得出来下村,到了刘保长这一保的地界,刘保长自然要招待好,一早就叫人去小吊桥处,东乡最好的食坊订下了酒菜。

    刘四民也直到听完了王景禹家的事,这才小跑着回了家,把他们家真的分了户的好事告诉他姐。

    “真的!?”

    原本在炕沿半卧着的刘氏,猛地坐起了身子,双眼炯炯的看着自己的弟弟。

    刘四民见她高兴,忙把新的户贴木牌递给她:“可不是吗?!你看看咱家新的户贴!乡书手今儿个特意给带过来的!我瞧着当时那情形,真真叫乡亲们都眼热的不行呢!”

    刘氏一把接过了户贴。

    她一字一字的看着上面的丁口和田亩,反反复复确认了两遍,拇指不停摩挲着木牌上的县衙户房官印,一颗心总算落回了肚子。

    终于得偿所愿同大哥家分了户,销掉了两个丁口,也给自己弟弟办下了落户。

    刘氏这些日子以来混沌的神识,真就渐渐清明起来。

    她原本都不抱指望了,屏着一口气候着,若是那帮东西敢上门讨要多余的粮,她就和那些人拼命。

    却谁知,竟然真给办成了!

    可不知为何,果真与大嫂家就这样斩断了联系,她却喜也喜不出来。

    她掩饰的用手捋捋头发,取了腕间系着的布带给自己扎团髻,装作不经意的问。

    “那……那大嫂和大郎,他们今儿个,可受难为了?”

    “没有!一点都没有!”

    刘四民正想同她说此事,当即便答了上来。

    刘氏再次不敢相信的看过来:“当真?”

    “真的不能再真了姐!大郎不仅没被难为,今儿个你们东乡那个都保,叫李茅的,也特意来了。你知道他来做什么吗?他来告诉大家,大郎家啊,给办下了无丁户!以后两税都减半,月月有抚恤钱,还再也不用服役了呢!”

    这一连串的话,听的刘氏心头掀起了巨浪!

    淹没了她本就扭扭捏捏替大嫂一家悬着的心。

    这样的好事,接连发生再他们老王这一户头上,简直做梦也想不到!

    而且,此时她再琢磨着,甚至觉得给他们家办户籍的事,只是为了给老大家办无丁户,才捎带脚的做了。

    也就是说,这件事能办成,还是沾了大嫂家的光。

    现下,大嫂子一家,有两亩半税的花淤地,一年的出产就尽够他们吃用了。

    再加上县里的优恤钱,平日里再经营些纺布养鸡养猪的活计,这日子可不就要好起来了吗?

    况且,既然像自己弟弟说的那般,那李都保对大郎如此优待,今后说不定还会有什么更大好处。

    刘氏握着手里崭新的分户后的户贴木牌,心底又一道声音暗暗滋生——

    可是从今往后,大嫂家这转来的好运,也同他们老二家再没有关系了!

    刘氏按下了心底这丝懊悔,强道:“这回可好了,总算把王家这一门几件难事通通给办了下来!四民你也落了户,往后咱家有着十三亩地,两个丁,户等也降到了四等,这都是天大的好事情。咱们只要盘算着好好过日子,总不会太差!”

    石蛋在旁听了半晌,早被这一连串的好消息给喜没边了。

    完全不知道他娘心底已经百转千回,绕了多少个弯,他笑呵呵道:“是啊,不光咱家好,大哥家也好!还更好嘞!”

    刘氏瞪他一眼,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情绪又被勾出来些,可又不便发作在这上面,只得转个头,看到了才回来的王二水。

    她只看一眼,便觉不对:“王二水,户贴都更了,咱家要交的也就是四石八斗,为什么你带去的麦只余下这些??”

    “这……”

    王二水无法,只得把交麦时的事情一五一十交代了一遍。

    刘氏恨铁不成钢:“偏是个你,就那么拿不住事!全村的人都去交麦,独你一个能把麦袋摔倒地上,简直、简直是窝囊透了!”

    这事儿王二水也懊恼了一路,早知刘氏知道了必是要骂的,也不敢言语。

    他心不在焉的听着数落,心中始终在纳罕。

    大郎这一家这究竟是交了什么大运?

    夏税秋苗两大关,竟都叫他们一家病小,顺顺利利给跨过去了?

    夏税时候的那份丁口销户书,秋苗这回的无丁户,李都保那明显的不能再明显的优待看重……

    还有牛二的死心塌地、老村正的夸赞,一亩地多了半石的收成,日日不断的识字读书……

    桩桩件件垒在一块。

    他越想越觉得,跟大郎家分了户,怕会是他们一家所做的最后悔的事。

    ·

    有如此想法的不止王二水一家人。

    双满村的村民这回也真真正正意识到了,王家大郎能在上回夏税的时候走过一关,不是侥幸,是实实在在的真过了!

    当初能让那刘保长当场就软了态度,如今又叫李都保亲自批下无丁户,送来新户贴。

    小小年纪,这还了得?

    本该是夏日午后,各家户闭门歇晌的时候,王家小院的篱笆院墙外却聚了一堆人。

    立夏以后,王景禹就习惯了在午饭后小睡半个时辰,一来养身体,二来下午做事的效率也更高。

    等他按点歇够,洗漱开门后,院门外站着的人已经有十几个了。

    原本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这方院子,此时俨然成了香饽饽。

    王景禹毫不介怀的给众人开了门,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进了院,心中多少有些害臊。

    王母见王景禹态度,也不多言语,反而进了灶房端出几碗晾着的绿豆水。

    她先给了王景禹一碗,嘱咐道:“天儿热,才歇晌起来,喝些绿豆汤好说话。”

    又将余下几碗放在院里新砌的石案上,示意众人自取着喝。

    分管他们这一户的户长马三首个应话:“好嘞嫂子,谢嫂子了啊!嫂子的身子,果真是彻底好了,咱们大伙儿看着,心里头也高兴!”

    今儿个户长们的分成同他没关系,刘保长请李都保吃饭也没带他。

    他回家转悠了几圈,可不就来到了这儿。

    王母看他一眼,轻嗯了一声,又回堂屋照看两个还睡着的二郎二丫去了。

    马三也不觉有什么,毕竟人家如今还能迎你进院,还端出汤水来招待,就没得说了!

    “大郎,你竟是连李都保都识得,让他把无丁户都给你办了!可是好啊,这往后,你们家就再没啥好忧心的了!”

    马三继续对喝绿豆汤的王景禹说话。

    “马叔说哪里话。”

    王景禹不慌不忙的喝着茶:“小子并不识得李都保,这本就是朝廷的惯例,只不过是县里乡里的官老爷们,瞧着我家难过,拉一把罢了。”

    马三:这……

    那咋以前就不拉呢,又咋不拉别家呢?

    但大郎既非要说他并不识得李都保,旁人也不能按着头叫他认。

    又有人说:“大郎,你家十八里坡的地,今年收成有三石还多了吧?”

    “嗯,纳完秋苗,还能落下三石二斗。”

    对于这事儿,王景禹一开始就没打算遮掩。

    牛二把麦子入屯的时候斗量过,有三石还余富几斗,今个秋苗则纳了三斗。

    “乖乖!那一亩地的收成可得有一石七斗还多了啊!”

    众人啧啧有声的惊呼,原本只是猜测,现在听了具体的数字,世代靠地吃饭的农民们,怎么能不惊叹!

    亩产量要是提上来了,那可比多置地划算的多了!

    你多置一亩地,粮食是收多些了,可要叫你纳的赋也跟着多了去。

    “大郎啊,你春天里叫牛二沤的那个肥,等这一轮秋粟秋豆收了,能叫他多沤点不?到时候俺们拿麦子来与你兑!”

    马三虽是户长,但也不能像保长和都保那样,早就不靠着田亩过活。

    对他家而言,地里的粮食也还是根儿,见话转到这上面来,他也极力赞成:“是啊大郎,能叫地力翻一番,这肥的的确确是好肥!你说个数,咱们可都愿意换!”

    关于这事,王景禹早就有打算,此时时机正好,他搁了汤碗对众人道:“这事儿,叔伯们倒是与我想到一块了。”

    “那感情好感情好的!”有人连忙应和。

    “只不过牛二一个人,要耕着我家的地,还要照管他自个家小,太多的肥他一个人沤不来。”

    王景禹说道,众人也第一次发觉,这王家大郎竟也说话这般不急不缓,有条不紊。

    马三脑袋转的快,当即接话:“若牛二干不来,咱们可以出人搭把手!你看呢?”

    “这点我已经想到了。”

    王景禹了然的笑了笑:“所以,前几天,我已经叫牛二把沤肥的法子,教给了村正家的李大叔和安家安三嫂子。往后,沤肥的事,都由他们二个商量着办,叔伯们想要多少肥,自可直接报给他们!”

    这下倒是谁也没想到。

    毕竟,任谁也不敢相信,王景禹真的能把这样好的一处进项,拱手让给了别人。

    而不论是李家还是安家,都是双满村人丁大户,沤全村的肥自不再话下。

    别人想再掺和进来,可就没地儿了。

    马三强撑着道:“这……这样啊。到底是大郎你想的周到,哈哈。要不怎么会读书呢?这会读书的人的脑子,他就是不一般!”

    王景禹把这些人迎进来,想要说的就是这件事。

    此时听马三提到了读书,他正好接过话头站起身:“哟!村正爷爷定的读书时辰要到,我再不去就得挨村正爷爷罚了!叔伯们再稍坐会?小子去叫娘出来。”

    他神情认真,略带焦急,众人也不能不让他走。

    “不用不用,咱们这也就回去了!”

    自从他向老村正明确讲了自己要读书科考以来,老村正对他的要求也就严格了起来。

    什么时辰读书什么时候写字,并且三日一小问五日一大考。

    方才的急态,他也是特意在人前摆出来,叫旁人都能得知他随同老村正认真学习读书的态度。

    如此,将来的县试取得了成绩,也不会叫人觉得不合理。

    穿越过来以后,无论是过一个个的生存难关,还是走自己选的科举为官路,他都主求一个稳。

    不急于速成,不急于无根无由的冒头。

    总要把根扎牢实了,再枝枝节节的开出花来。

    ·

    老村正讲书的风格与王景禹很像,也是务求扎实,不求速进。

    因此,如今他和李念仁在学的,依旧是《论语》这本。

    《论语》全书二十篇四百九十二章,从学而到尧曰,如今讲到的是第十三篇——子路篇。

    “子路问政。子曰:’先之,劳之。’请益,曰’无倦。’”

    李长发念完这一段话,又为王景禹和李念仁解释,“这句,是子路请问为政之道。孔圣说,自己先要身体力行,然后才让百姓劳作。子路请求孔圣多讲一些,孔圣又说,依上言行之无倦。”

    虽然李长发认为这样解开了讲给两人,他们因为年龄和阅历,仍然不一定能懂。

    但他还是尽自己所能的去告诉他们这些句子后面的意义,总好过囫囵吞枣的死记硬背。

    这些古文,虽然买来的书中,都有当代人作的注,但也都是古文文体,王景禹直接读来,时常有不能理解其中含义之处。

    经过老村正的解释,对他也的确有帮助。

    听了老村正讲解,王景禹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

    李念仁绷着小脸,也学着一知半解的点头。

    李长发看的好笑,只兀自忍着。

    再想到今日他准备要说的话,更是直把这笑给憋了回去。

    “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君子尚义,故有不同,小人尚利,故不能和。这句话是说,君子讲求和谐而不同流合污,小人只求盲目附和而不能与人和谐。”

    李长发讲到这里,看了眼对面的两个娃儿,最后把目光落在王景禹身上。

    王景禹意识到了些什么,也凝神回望,细听下文。

    李长发道:“君子可以与他周围的人和环境,保持和谐融洽的气氛。但他对待任何事情都应该有自己的独立见解,有自己坚持的信念和谨守的底线,而不是随波逐流,甚至同流合污。”

    “此前在为政篇,我们还讲过,’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即是说,君子要团结多数人,以正道广泛交友,但不互相勾结,小人则互相勾结却不顾道义。”

    早知王家大郎聪慧,李长发此时见他目光微闪,便知道这孩子已经明白自己想说的话。

    夏税秋苗接连两道大关,大郎一家都渡了过来,他打心底里高兴。

    可他也明白,这背后又很可能意味着什么。

    能从那帮人手中讨下这等好处,不发生些什么勾连,又怎么可能?

    他叹了口气:“’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这是屈子当年说的话,我知道你的艰难,不能要求你们如屈子这般宁折不弯。”

    “只要记住这两句话,和而不同、周而不比,守住底线就好了。”

    李长发希望,自己寄予厚望教出来的娃儿,日后有好的出路和前程。也更加希望,他们不要失了底线,成为那助纣为虐的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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