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国的所有人都知道,大魏未来的皇后,将会姓冯。那是当朝太皇太后的姓氏。

    “都是一家人,就唤小名相称吧,亲近些。”太皇太后笑道。殿中立着的四位少女,皆是太后亲兄长冯熙的女儿,按辈分是皇帝的小姨,年龄却差不多。

    “是。”皇帝答应着,目光往阶下一带。

    四名女子列成一排,依次福身报上小字:琉璃,珍珠,琥珀,水晶。

    都是世间不易得的宝物。

    但似乎在皇帝眼中,他已心有所属。有一件宝物,与旁的都是不一样的。

    皇帝点着头,走下玉阶,走向为首的琉璃,在她面前停下,将她细细打量。

    “琉璃……琉璃……”他喃喃念道,低沉悦耳的声音似乎染着檀香。“抬起头来。”他吩咐道。

    他站在她面前,说的自然是她。琉璃抬起一点下巴。

    “抬眼看看朕。”他笑道。

    琉璃一抬眼,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少年极清秀的眉眼撞进她眼里,就连白皙皮肤上偶有的微瑕,都只平添他的英武气概。

    皇帝显然也有感于她的美貌,眼神中多了丝深意与探究,问她:“你的大名儿叫什么?”

    琉璃脸颊红透,不敢再看他,复垂下眸子,答道:“回陛下的话,臣女名唤‘月华’。”

    “月华……你喜欢看月亮么?”

    冷不丁的一问,令月华微怔。

    皇帝并没有等她答话,便微微一笑,转身走回玉阶之上,坐到太后身边龙椅上去了。

    太后和妹妹们都看着她。

    太后目光起先有些讶异,旋即双眼弯作别有一番意味的微笑。

    凡事,总得让皇帝心甘情愿才好。

    现在,有了个能让皇帝心甘情愿的人。

    这是个好的开始。

    皇帝所言,似有深意。且他望向她的眼神,与待其他人都不同。

    月华隐约猜到皇帝的言外之意,但她不知是应该顺应上意,还是装傻。

    她想装傻,她不想那么快就服从,即使他是皇帝。

    可她又怕皇帝误以为她愚蠢。皇帝少年心性,若厌弃她的愚蠢,或许会直接弃她如敝履。

    她想当皇后。

    她想要得到最好的。

    若她姿色但凡平庸一分,她都不会有如此野心。

    从小到大,她都是家里最出挑的女孩子。

    但因生母的出身,从来都不得宠。

    她此番进宫,打定主意要赢,赢得皇后宝座。她原本于皇帝本人如何并不在乎,可是不知为什么,她现在心乱了。

    一想到他,她的心脏就跳得很快。就像她第一眼远远看见他时那样,就像他独独走向她一人时那样。

    她没法老老实实安安静静地坐着,假装什么都不明白、什么都不懂得。

    皇帝身上像有跟丝线,黏黏的丝线,那丝线顺着他的目光,探进了她心里,在她心上打了个结。

    现在她独自坐在寝殿里,看不见皇帝,却好像被皇帝远远地震动着那根丝线,她的心轻轻地为他颤动。

    近子时。

    月华手提绣鞋,只穿袜子溜出寝殿,借着道旁的宫灯和云上的月光,静悄悄走去观月楼。

    楼下空无一人。月光如水,洒落庭前。

    月华走进月光中,仰头看楼阁翘起的飞檐浸着清光,夜空澄明浩瀚。

    “你竟敢这时辰才来,敢让朕等。”桂花树下忽然传来男子的声音。

    “吧嗒。”月华手里的绣鞋落在地上。

    树下暗影中走出一个瘦削而不失挺拔的少年身影,他穿一身月白色——与她今日面圣时衣裙同色——的袍子,一步步走向她,与她共同沐浴在月下清冷的光华之中。

    他一步步走来,月华心头一阵猛跳。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徐徐呼出,压住血脉中微颤的悸动,福身行礼。

    他弯下身子,捡起绣鞋,半蹲在她面前,抬头看她。

    月华向后退了一小步,不自觉地并拢双脚。

    他笑着伸手。

    “臣女岂敢。”她说。

    “你敢让朕等到月上中天,还有什么不敢的?”他笑。

    他仰着脸,月光如敷粉般匀匀撒在他脸上,遮去一切瑕疵。他俊秀得像神仙中人。

    月华自觉双颊滚烫,说道:“陛下与小女并没有相约,何来‘等’字一说。”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伸手。

    月华本不敢由他服侍,双脚并在一起没有动,但他也不动,只望着她笑,静静等她,月华不敢违抗,只得轻抬起脚,任他给她穿鞋。

    他手心托着她脚底,轻握了一下,又作势要抽掉她袜子。

    她不由得“诶”地惊叫出来。他捉弄人得逞,又笑。

    原来大殿上看着稳重庄严的皇帝,到了夜晚,在夜色中卸去伪装,是这样的少年习气。

    穿好绣鞋,他起身,呼出的气息,在微寒的空气中凝成淡淡白雾,正正散开在她呼吸间。

    他离得那样近,以致月华连呼吸都放轻,生怕呼出的气息冲撞了他。

    好似梦境。梦里有雕栏玉栋亭台楼阁,有明月当空,有双眼笑意盈盈的少年。

    如明月一般俊朗的皇帝。

    “谢陛下。”她福身谢恩。

    他静静打量着她,从头到脚。

    从头到脚,无一处不美丽动人。

    静默让月华心慌。她心里有些怕,不知道皇帝想做什么。

    入宫前,家里有嬷嬷教过,她知道皇帝今夜或许会临幸她,她也知道她该怎样迎合,但“知道”并不等于不怕。

    许久,或许是深秋夜晚的寒意振动了他的衣袍,他吩咐道:“此处冷,随我来。”

    月华跟在他身后两步远的地方,默默行走,拾阶而上,登上观月楼。

    三楼,窗扇皆闭合,唯余一扇洞开,窗外清辉倾泻而入。

    幽寂孤独之中,一束微弱却能照亮人心的清光。

    他坐在榻上,正对着那窗,透过那窗望向外面月色,口中对她说道:“你来坐。”

    月华依言上前。坐近坐远都不妥,便坐在他旁边,隔着一人远的距离。

    抬头的那一瞬间,亦不由得被那月光微微触动情肠。

    月光美丽,美丽得令人心生寂寞。就像今日第一次看到皇帝的容颜那样。

    明明对他一无所知,对他躯壳内装载的灵魂毫无认识,却无法阻止自己的心,为他怦然跳动了一下。

    皇帝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月华的心在嗓子眼儿跳。

    两人同龄,但他的手掌比她大许多,因习武的缘故,掌心与骨节处有细小而粗粝的薄茧。就这么包裹着她。

    “陛下是要……做什么?”她终于忍不住发问。声音些微震颤。

    他笑:“你来之前,难道不清楚朕想要做什么?”

    月华听了这话,知道她身为冯家送进宫的女子,接下来便该承宠了。

    可她又不甘心,不甘心被皇帝简简单单对待,就好像穿一件衣服、一双鞋子。

    她是为皇后之位而来,目前除了容颜和这具身子,没有能和皇帝讨价还价的东西,她不想在最开始的时候就彻底交付。生母常氏已经用她的人生告诉她,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

    必得有别的法子拿捏住他的心才行。

    月华道:“若陛下只是想让臣女侍寝,何不光明正大地宣召臣女去寝宫,而要与臣女相约这里。”还等她到深夜。

    他笑道:“你不是说,你与朕并没有相约。朕何曾叫你来?”

    以她之矛,攻她之盾,她一时语结,但很快微笑道:“那,就当我与陛下在此‘刚巧’相遇是天意了。”

    他笑。

    气氛点染了更多暧昧。

    “为什么是这里?”她又问。

    “只是觉得你很衬这里。”他说。

    “陛下的话没有说全,若说全,该是‘你的容貌很衬这里’或是‘你的名字很衬这里’。”

    他轻笑一声,算作认同:“你倒是认真。”

    “就只是这样么?”

    他也稍认真些,反问道:“你还希望是怎样呢?”

    她默然。留他自己去想。

    两个人静静望着窗前月光,一时都没有说话。

    许久,他问:“你自己一个人时,这样看过月亮么。”

    “看过。”

    “那时,你会想些什么?”

    “月光甚好,我惟愿清辉只照耀我一人。”

    他莞尔:“明知月光普照世人,却还如此贪心。”

    她说:“我便是如此贪心。”

    “你不能。”他说。

    言下之意,她听得明白。她虽早有觉悟,但他的坦荡令她沮丧挫败。月华起身,毫不犹豫地将窗扇合上:“那么月光,我不要了。他愿照耀谁,便照耀谁,与我无关。”

    如果在宫里,也要像在家里时一样竭力与别人争宠,那她宁愿嫁入官宦人家,做寻常正妻,至少做得这一家后院的主。

    没了月光,房中一片漆黑。

    她听见他的靴底一下,一下,踩着地板向她走来。仿佛他能夜视一般,对于方向没有犹豫,坚定不移。

    黑暗里,他伸手探到了她的脸颊。

    “你不能不要。”皇帝年轻而霸道,他的话音不容拒绝。

    他上前一步,另一只手勾住她的腰,将她扯进怀中,手臂紧紧挟住她,单手捧着她的脸吻了下去。因他势头猛,整个身子向前,令她倒退一步背抵在了窗扇上。

    唇印着唇,滚烫的鼻息扑打在她面上,舌头霸道蛮横地入侵,他的气息将她包裹,直往她身子里灌。

    她乍被他拘住身子,僵得动弹不得,那个吻更是令她头脑嗡嗡响。她毫无招架之力,任他品尝她口中香甜甘露,任由皇帝用他的唇舌教给她“欲/望”两个字的写法。

    她忽然明白了白天见他时、夜里想他时,身体里那令她血液躁动不安的东西是什么。

    松开时,他说:“今日见到你时,便想这么做了。”

    月华心里像一口钟被撞响,亦低沉地回响着一句:今日见到他时,便想这么做了。

    等那一吻的余韵消退,她终于从那片刻的心醉神迷中回过神来,想起他刚刚说要她将来容得下月光照在别人身上,便又恼火。黑暗里,她抬手摸索到他颈后,按着他的颈子,唇凑上去。

    拓跋宏正欣喜得意,怎知她下一刻便咬了他的嘴唇,用了狠劲,咬出了血。

    “你大胆!”他吃痛,一把推开她,斥道。

    “臣女便是这样大胆。陛下若一定要用强,臣女不怕被赐死在这月光之中。”

    “你!”

    “冯家女儿多得是。陛下看上哪个,便可以临幸哪个,只是臣女恕不奉陪。”她说:“我只要独一无二的东西。我不跟任何人分。陛下给不了,就算了。我不是非要不可。陛下——想必也不是非我不可,何必勉强,白费力气。”

    他知道她的话中带有激将。他知道以他的聪明睿智决不可就此上钩顺了她的意。他知道确实如她所说冯家女儿多得是,他不是非她不可。

    但他就是想得到。

    于是他狡猾地给自己找来了借口:虽然冯家送来了四个人,但他也不想后宫冯家人太多,不如便刚好借她的“独一无二”之说,拿她在祖母面前做个挡箭牌。用冯家人来挡冯家人,也算一招妙棋。

    “朕答应你,月光从此都是你的。但朕有条件。”他说。

    “什么条件?””她口中尚有淡淡鲜血的味道。

    “你也从此是朕一人的。”

    她笑道:“一朝做了天子妇,难道还能有第二人么?”

    他并未与她说笑:“忘掉你从何处来,忘掉其他所有人,只是朕一人的。”

    她闻言,转身重新开窗,回望他道:“以此为誓,陛下守约,我必不负。”

    她沐浴在月光中,月光如水般洗涤过她的长发和衣裙。嫦娥入世,该是如此。

    她这时看清了他的笑。

    这是他第一次冲她这样笑:温柔,深沉,又志得意满,很好看。

    那时十四岁的她不知道,他的一步退让,反而是他征服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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