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堂正堂,忽那叶后背无力地靠在堂前地柱子上,手捂住腹部的伤口,杂乱如枯草一般的额前碎发挡住了他的神情,让他看上去跟死去了一般,只有沉重的喘息和身体的浮动在告诉外界,他还活着。

    他率人偷袭永州,折损四成人手,还折了老二进去,自己也受了轻伤,不然也不会在跟这个妮子交手的时候落了下风。

    忽那叶掩下眼底的些许震惊,诚然他是受了点轻伤,落了几分下风,但是就算是在他武力鼎盛时期,大凉前前后后派了多少人,能伤了他的人倒是有几个,但是能把他伤成这样但是自己全身而退的······

    他抬起头,眼神阴翳地怒视着坐在正中交椅上的女子。

    穆青云坐在大寨主的椅子上,身上穿着夜行衣虽看不出伤势,但是肩膀上刚刚包扎用的白布已经被血给染透,面上神情淡淡的,仿佛这血跟自己没什么关系,只是脸上挂了点彩,给她淡然的神情添加了几分森然的杀意。

    她一条腿支起来踩在旁边看起来价值不菲的落地摆件上,手里漫不经心地翻开从忽那叶屋子里翻出的信件,悠哉游哉,看上去她才是这个地方的主人,手里拿的像是刚买进的话本。

    信件没什么可看的,机密信件肯定是阅后即焚,剩下的信件有一半是北凉朝廷对蛮骨的指令,吩咐他们某段时间进攻哪一处,还有一半是忽那叶和一个叫染染的女子的往来书信。

    七年前忽那叶被朝廷抓捕充军蛮骨,许他只要助朝廷拿下永州,就给他回到北凉的机会。

    与他书信的姑娘应该是北凉京都之人,信里都是些京都街坊日常,末了再坠上一句思念之语。

    穆青云不由得抬起头扫了忽那叶一眼,似乎是想把眼前的男人和写信的男人对上号。

    忽那叶也是个沉得住气的,并不见丧家之气,周身气势唬人,眼神凶狠像是一条恶犬,像是会随时反扑把穆青云啃食干净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下。他浑身肌肉虬结,脸上刀疤横生,手上人命加起来估计数不清,写起书信来倒像是个温柔公子哥,端的一个情真意切。

    穆青云不由得哼了一声。

    她嘴角没有动作,眼里没有情绪,仿佛只是胸腔里有一股气,被她哼了出来。

    这一声哼气得忽那叶七窍生烟。

    他武力强悍,在大凉境内,大凉朝廷奈何他不得,只能以他相好为筹码,押他南下。而作为初始蛮骨,他是当之无愧的大当家。在蛮骨最鼎盛的那几年,大周与大凉的中间地带,他就是这里的王。如今一个细瘦高挑的妮子竟然能其在他的头上扬武扬威,真真是他的耻辱。

    “还有三人在哪里?”穆青云踱步走到他身前,睥睨着他,问。

    忽那叶眉头一挑,忽然咧开嘴笑了起来,他脸上布满可怖的疤痕,随着他动作牵动肌肉,像是虫子在脸上蠕动,让人恶心:“跪下来,叫声爷爷,爷爷我就考虑·····,”

    穆青云面无表情抽出剑砍断了他的脚筋。

    忽那叶措手不及,闷哼一声,竟然忍了下来。

    他缓了几个呼吸,随即骂咧咧地污言秽语不断,看着穆青云神色未动,眼珠一转,阴恻恻道:“五年前你们派了一批,哦不,十五个,十五只饿鬼出来寻我们,那应该是你们训练之后第一次出任务吧。尸体被我下令丢到望月江边示众,结果你们能做的,也只是声东击西把尸体抢回去。”

    当时虽然把对方十五人全部弄死,但是自己也折了十几个兄弟进去。望月江边,是出气,是戏耍,也是引蛇出洞。

    对方声东击西,蛮骨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把尸体抢了回去。

    他站在江边的高处,看到了人群中,这个小姑娘抱着其中一具尸体泣不成声,抬起头来,眼睛都是红的,像是从地狱道出来的饿鬼,直直的向他发出索命的钩锁。他竟然对一个小姑娘有了胆寒的感觉。

    从此这批死士在蛮骨里也有了一个称呼,叫饿鬼。

    “后来我得知,你本来也应该死在那批恶鬼里的······”忽那叶装模做样的叹了口气,“你抱着她的时候,有没有摸到她的骨头?是被我,在床上,一点,一点,掰碎的······啊!”

    穆青云从腰间抽出两把匕首,发了个狠劲儿,把忽那叶的脚定在了地上。

    “······你们不愧是姐妹,”忽那叶嘴唇发白,抽搐了几下,“让她叫爷爷她也不叫,我玩累了,就让我的兄弟们接着玩······啊!”

    穆青云抽出腰间的长剑,从忽那叶的肩膀处一点一点捅进去,再用一个寸劲,把忽那叶钉在了柱子上。血水随着穆青云的手腕儿淌下来,攀着剑柄的花纹消失不见。

    “堂堂蛮骨的老大,其实根本就不知道手下的动向。那三个人,你根本就不知道在哪里。”

    忽那叶当场哑了,神情僵在那里,显得有点滑稽。

    穆青云拔开一把短刀,半蹲在忽那叶身侧。

    “你名义上是蛮骨之首,或者说,曾经,推举一个空有一身蛮力没有脑子的人当大哥,确实有制衡之效。但是现在剩下的几个人无法再平衡的时候,怎么还会再听命于你呢?”

    忽那叶突然猛烈地挣扎起来,随着他的挣扎,剑刃上划开他身上的血肉,周围的血水逐渐将穆青云的脚下淹没。

    穆青云从腰间掏出一个袋子,那袋子很是罕见,不知用的是什么皮质,黑色没有光泽,仿佛吸走了周围所有的光,显得深邃又可怕。

    她拎住袋子底部一角,朝忽那叶被钉住的一只脚的伤口处抖了抖。

    一点光亮闪瞬不见,消失在忽那叶的那处翻开的血肉里。

    冷汗顺着忽那叶额头上下来。

    “那个小姑娘叫钱富余,不是我的姐妹,是我的死对头,”穆青云神色如常,仿佛是在全羊宴会上的高等掌刀人,精心雕琢,却还能分出心神跟他唠嗑一般,“我们分为五队,各二十人,我们都属于一队,主刺探暗杀,但是她处处担心我超过她,所以处处针对我,就连第一次出任务都把我排除在外。”

    “哦,还有你们吊在外面的那个,也是那一次被排除在外的五个人中的一个。至于我为什么要把她的尸体抢回来······”穆青云抬手指了指外面,血洒了一地,她浑不在意,又低下头,将手里的袋子收起来。

    “······因为死士,就算是死,尸体也要把消息带回来。你想知道她带回来的消息是什么吗?”

    忽那叶脸色一点点变得不对劲。

    当年听闻大周也搞出了百人对峙他们一百个人,他跃跃欲试等一年,结果大周派出的十五人竟然不堪一击,他嗤之以鼻,却不料那小姑娘那么烈,没有武器,把他捏碎的右手骨头当武器毁了他一半脸,他恼羞成怒,不顾军师劝阻,在望月江隔岸糟蹋尸体挑衅,最后被对方声东击西将尸体夺了去。

    塔城是北疆十三城最大一城,是北凉攻占的最后一城,一年的时间,塔城势力虚与委蛇,实则没有完全归降,北凉朝廷暗中下令,要蛮骨暗中辅助驻守塔城的北凉军队直接将塔城势力抹去。

    结果蛮骨行动那日,驻守塔城的北凉守将直接被暗杀,饿鬼假传军令调军出城,转头塔城军激烈反扑,与不知道何时渡江过来的永州军将北凉军两面夹击,歼灭于塔城城门口,蛮骨那次也遭到重创,损伤二十多人。

    从那时候开始,北凉与大周隔着望月江对峙了一年的局面开始变动。

    如果说,归月城是北凉进攻的第一把刀,那么塔城就是大周反攻的第一面旗。

    “······她带回来的消息是,塔城明面归降,实则势力与北凉对峙,二者僵持,蛮骨三日内按照名单暗杀塔城势力。我们抢回的每具尸骨,身上都背着几行名单。”

    忽那叶面如死灰。

    穆青云侧身去看忽那叶,突然笑了一声。

    从她到这里开始,与他缠斗,与他对峙,神情都没什么变化,此时突然笑得像是不谙世事,忽那叶都不由得恍惚了一下。

    “你就没有怀疑过染染姑娘有问题吗?这七年你在这里莺燕不断,染染姑娘在京都为你守身如玉?你可能看不出来,从六年前开始的书信,那位染染姑娘的笔迹就有问题了。”

    忽那叶蓦地仰起头去瞪她,此时他有点神志不清,青筋暴起,眼睛里都是血丝。

    “人写字不可能每个相同的字会写的一模一样,染染姑娘第一年的书信是不一样的笔迹,但是从六年前开始······我更倾向于,她可能已经死了,有个人模仿了她的笔迹安抚你,而且越来越敷衍。你肯定已经察觉到了,原先十天半个月一封书信的人,已经半年没来书信了。”

    “事到如今,你也只是,北凉朝廷彻底抛弃的一条狗而已。你猜,剩下的几个人,谁是北凉朝廷新的选择?”穆青云的嗓音低沉,带着惑人的味道。

    忽那叶已经失焦的双眼突然重新聚了聚,嘴里嗫嚅出声:“黄金屋,凤凰命······”

    穆青云神色一凛,附耳去听。

    忽那叶突然暴起,身体向前扑,愣是忍住剑从身体里穿出,手瞬间将钉住下肢的匕首拔出来,血水挥成一个杂乱的圆弧,朝着穆青云的胸口刺上来。

    穆青云向后撤了一步,忽那叶扑了个空,身体摔在地上,刚要爬起再行进攻,突然如厉鬼般啸叫,浑身痉挛颤抖,身上的血管竟然层层爆开来。

    穆青云皱了皱眉。

    血水四溅中,碎肉中参杂着骨头的碎屑。

    忽那叶只能在地上神志不清地哀叫,穆青云掩了下情绪,走过去用衣袖擦了擦剑柄,将剑从柱子上拔了下来。她将剑高高抬起,只听一声酸倒牙的怪响,忽那叶地脑袋在地上滚了几圈,最后停在穆青云脚边。

    穆青云抬脚把他正过脸来。

    如果忽那叶还有意识,他一定会吃惊她竟然有这么浓重的情绪,怀念,悲怆,痛恨以及不忍。

    穆青云一队的兵长钱富余,以穆青云不服管教为由,把穆青云、雅兰荇等五人关了禁闭,不允许参加第二日的行动。穆青云偷溜出来,跑到将军营地,想为自己讨个说法,参加行动。

    将军并不直接领导他们,王锵王副将负责督导他们。

    王副将问钱富余为什么不带他们。

    “穆青云虽然偶尔与你有冲突,偶尔有些别出心裁的鬼点子,但是有原则,在大事面前,绝不会不听你的命令。”

    “我知道。”钱富余神情郑重。

    穆青云经常与钱富余吵得脸红脖子粗,她都忘了,钱富余出身澜沧城,非常靠谱,且有大将之风。

    澜沧城天堑最薄弱,但是全民皆兵,守城最为坚实,北凉足足耗了五万兵力灭城,才把澜沧城拿下,此一仗是北疆十三城北凉死伤最大的一场战役。钱富余父亲是澜沧城守城副将,一直想在父亲手下当兵的她终于在十四岁的时候收到了他父亲下的第一道也是最后一道军令,带全城孩童逃往永州。

    “你们这是首次出城,你们第一队以刺杀探查为主修,保命不成问题,此次试炼只是探查,全队出去也并无不可。”

    “只要出兵,我知她必无条件听我指令,但我远不如她聪慧,我害怕情势紧急之时地命令,会害了她。

    我知道,派我们第一队出去就是为了全队安然无恙回来,但是万事总有意外,一旦意外发生,我们需要有人破题。一旦我们全都折在外面,青云就是我们破釜沉舟的底气。

    时辰快到了,我即将启程,就在这里拜别副将······拜别师父。”

    王副将垂目,不知道说什么,只是点点头。

    “什么人!”巡逻的人发现了穆青云,过来拿住她,她就站在那里,巡逻的士兵将她按在原地,她也不反抗。

    王锵翻了个白眼,钱富余一脸明了笑着朝她挥挥手,口型在说,“走啦”。

    这好像是钱富余第一次像姐妹一般跟她打招呼,说的却是告别的话。

    王锵背着手走过来,木着脸斜她一眼,“故意露出马脚被逮住跟她告别,却又不说话。”

    穆青云一脸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驴唇不对马嘴回答:“末将私自出逃贪吃宵夜,这就去领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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