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三月末的香港,连风都舞出了胡安·米罗的神采,打在脸上,扰人心烦。

    前天,林或与还没等走出机场,就觉得自己像画上的那只耳、那只眼,困恼不堪,直想能有把梯子好逃出生天。

    本来就是被亦忆软磨硬泡喊到香港,说看上了苏富比春拍的一对耳坠,约着一起去预展看看实物。看完确定要买,又说拍卖那天自己有工作走不开,让她帮忙叫价。这样才被扣在的香港。

    林或与打定主意,就躲在酒店打《只狼》,门都不出。

    然而,在第不知道多少次被屏幕上那个鲜红的“死”字深深刺痛之后,林或与觉得之前自己那“逃离现实最好的方法是游戏”的想法就是放屁。

    终于还是抱着头晕眼花、可怜巴巴的自己,下楼买咖啡。

    结果,才刚蜷进咖啡店一角沙发,就听到后面的人,从塞尚聊到杜尚,从包豪斯聊到孟菲斯。

    林或与真是满腔的烦躁却不知该如何泄,只能把手上的咖啡搅得叮叮当当,不怀好意地期待着自己这煞费苦心的抗议能有所奏效,心中暗暗盘算,要是他们过来说吵,自己就可以顺势抱怨他们才吵,顺便还要再好好宣扬一番——艺术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只可惜,老天都看不下去如此拙劣的盘算,简单粗暴地便给打断了——

    “徐行他……”

    后面的话再也听不清。

    人可真是奇怪。

    等终于回过神来的时候,林或与立马给亦忆发了解释的微信,上楼收拾了东西,买了最近一班的高铁,一分钟不准备多待。

    没想到,都到车站了,亦忆发来一串消息。

    “拐你来香港,其实就是想让你看看他的新画。

    “最近巴塞尔,他有幅新作参展,造势造得很足,采访都排了十几个。

    “之前听说,挂好几年没舍得卖的那幅《郁》,这次拿去苏富比春拍,就是为了联合炒热度,就觉得一点不像他的风格。

    “前几天碰到几个朋友,拉我去看了看。正巧碰到他在场。云里雾里地跟我聊了好一会儿。

    “我还是第二天才反应过来,他是想让我一定带你来看看这幅新画的意思。

    “本来还犹豫着要不要跟你说,想着你人到香港估计早晚也能看到。结果这还没待上两天就要跑。

    “你说你俩也真有意思,明明根本放不下彼此,还非得折腾,真是作一块儿去了。

    “反正邀请函一早塞你包里了。去不去自己看着办吧。”

    最后还附了张画的照片。

    林或与在瞥到照片的那一瞬,其实就知道,自己肯定忍不住要去看。

    所以,当她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在画前坐了一整天的时候,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

    她很爱他的画。

    不由自主,又心甘情愿地,被他的表达触动、感染、裹挟。一向如此。

    这幅更是让她越发动容,动容到心底那个问了一遍又一遍的问题,此时再问会显得自己过于冰冷残酷。

    但她还是问了,不能不问:

    “为什么你这样舍不得我走,却总是给不了我想要的呢?”

    其实林或与也知道,在这件事上,大概也有她自己的责任。

    明明一直都强调,任何事还是彼此敞开心扉才好解决,偏偏一到自己最想要什么的事情上,就忍不住会觉得——这种事还要自己说,那这恋爱谈得还有什么意思?

    可是没想到,一直以为自己只是不愿说出口的事,如今被情绪鼓动,想要干脆地把一切都说明白的时候,却突然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了。

    似乎连一向清晰的都变得模糊起来。

    林或与突然就觉得,恋爱就跟华托那幅《舟发西苔岛》一模一样。漂亮得梦幻,却又美得忧伤。去探讨究竟是舟发还是舟回,大概根本毫无意义,因为人在爱情中,本就是不知何去何从的。

    也或许,爱本就是一场认识自己的旅程。

    从展位出来,连工作人员都稀少。林或与这才对已是夜半时分有了些许实感。

    转念想到自己看画看了如此长的时间,却没一个人过来打扰,定是他打了招呼的缘故。

    还是这么体贴。

    “体贴到可恨。”她又不自觉地恼起来。即使明明是她自己特意裹得一副“不想说一个字”的模样。

    甚至因为,“这样的体贴还要被责怪,简直自己都要说一句无理取闹了”的想法,越发恼了。

    直到无意识走到海边,才被海浪声渐渐抚平了无名火。

    当然她也知道这火不是真的无名,甚至隐约知道根源在哪,可惜始终抓不住,只好赖给无名。

    微风吹来,透出丝丝凉意,有些潮湿,裹着海的气息。

    该从哪里说起呢?

    林或与头一次认真算,掰着指头算。该从第一次见面算起吗?

    时间就是这样,不数的时候,只是浮浮地、笼统地感觉似乎已是很久了,可一旦仔细数,还是会被数字震惊。

    居然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

    五月的大连比三月的香港其实还要更冷一些,风也要更大一些。

    那天前夜下了雨,早上虽停了,乌云却一直压到下午。

    就在林或与看着那阴沉沉一片的天,把客厅转了一遍又一遍,犹豫是不是下雨也要去的时候,阳光突然就透了过来。扒着窗户看的时候还晃了下眼。

    于是欣喜片刻,就去挑了根发带,把开得正盛的那一大束郁金香漂亮地束好。约完车,裹了件开司米披肩,便轻快地捧着花出门了。

    到了地方,看着稍显落荒而逃的车尾,林或与不禁感到一种恶作剧得逞的趣味。

    虽然不是她有意,但红裙,一大束白花,人迹罕至、雨后更显荒凉的山脚,时不时忍不住笑意的女人,想想倒的确是个容易引发联想的意象。

    要爬的是一座无名野山。或许它有名字吧,但她不知道。还是好些年前,和一群朋友沿着滨海路兜风,在农家乐吃完饭,没禁住店里两个大姐的诱惑,也仗着人多,就跟着上山采野果子去了。去的就是这座山。

    野果子酸得很,倒没什么稀罕之处,只是山腰上的一处峭壁,实在是美得令人流连。

    天真盎然的绿意,平静开阔的碧蓝。偶尔传来鸟鸣,如山的脉搏;不时拂过清风,似海的呼吸。很容易就让人生出与天地都融为一体了的错觉。

    林或与站过去的那一瞬,就深深地觉得,如果死在这里一定很好。

    爬到地方已是黄昏。

    虽然朝向的原因,看不到渐渐沉没的夕阳,但那熊熊燃着的火烧云,却似鼓舞一般——烧吧!烧吧!

    林或与真的冲动了一下——那就烧一把?下一秒就立刻否决。拽着“连能烧起来的东西都没有”安抚回理智,又想到放火烧山也实在是不妥,总算彻底熄了念头。

    不过转念她又想,虽然没有火,但她还有血,倒也不负这红霞美得如此凶狂了。

    把花轻轻放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瘫倒在地。多亏来过很多次了,对地形很是熟悉,不然如此大雨后的泥泞,估计是爬不上来的。

    海风猎猎,燥热一下子就被抚平,却也马上便会觉出阵阵凉意。林或与裹了裹披肩,柔软而美好。

    检查了一下早就带人扛上来的水和桶,把水倒进桶里,再把郁金香插进去。花头刚好挤满桶的口。

    林或与轻轻地抚了一会儿花瓣。

    虽然说不上为什么,但她从小就非常喜欢郁金香,尤爱明橙与淡粉。虽然今天因为自己的古怪念头拿的是白色,但依然美得她心旷神怡。生动的绿衬着素净的白,堆堆叠叠在一起,笑而不语。

    天边的霞光一点点褪去,终于最后一抹红也消失不见。远处的小船亮起了忽明忽暗的灯,让昏沉沉的海面显得越发静谧。偶尔几只海鸥远远近近地飞过,矫健的身姿,漂亮的弧线。林或与突然就想起海子的比喻,好笑着打起赌来:“上帝的游泳裤绝没这么好看!”

    就这样,思绪从西飘到东,又从南飘到北,不知不觉,满天的星星已经在跳舞了。有点可惜,没有月亮,但毕竟月明星稀,也就见不到这样的好星空了。

    一支星星圆舞曲跳毕,薄云暂时拉起了帷幕,林或与决定,就现在吧。

    翻看了一眼手环。撕下贴在手机背面的柳叶刀片,捏到指间,在花上轻轻拂了两回。

    准备好了。

    手腕被刀片深深割过的时候,几乎没有什么感觉,但放进水里的那一瞬,真的很痛。

    直直地往头盖骨钻去的疼痛是那样的尖锐,好像不是手腕受伤,而是从身体里凭空长出了一柄锋利的剑,急切地想要冲天而去。刺耳的嗡鸣随之响起,在叫到最高点的那一刻戛然而止,眼前轰地爆成一片空白,仿佛一切归于平静。

    就在林或与迷迷糊糊地好笑自己晕得是不是也太快了点的时候,视力渐渐恢复,眼前的景象慢慢从模糊变得清晰,而疼痛则慢慢从清晰变得模糊。

    夜还是那样的静谧,星星也再一次从幕后回到台前,跳起活泼的舞曲。她把手在水里搅了搅,花像抗议似的集体摇起了头。可惜天色太暗,看不出水的颜色。

    林或与一边嘲笑自己药石无医的矫情,一边想着各种乱七八糟的事。

    海浪忽远忽近,思绪或沉或浮,迷离的夜再次迷离了眼,一切又一次趋于虚无。

    她想这下应该能拥有一次很长的安眠了。幸福而满足。

    所以,当她感觉还没过多久就被一个陌生的声音强行叫醒的时候,是极其困惑的。

章节目录

舟发西苔岛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禾其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禾其并收藏舟发西苔岛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