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不知不觉,整个展厅都逛完了。

    一回头,林或与精准地抓到了陆言正打算让大家一起聚个餐的心思,连忙凑近徐行,悄声问道:“去不去划船?”

    徐行讶然,随即也跟着换上了气音,问道:“现在?”

    “今天多好的天气啊!”林或与边说边朝陆言那边抬了抬下巴,“还是说,你忍心我被困到饭局里?这么大好的时光?”

    “那快走!”徐行听完笑着就要往外出。

    林或与伸手拉了一下他的胳膊,只一瞬就松开,提醒道:“拿外套。我在门口等你。”

    一从美术馆出来,林或与就被阳光撞了个满怀。她眯了眯眼,举起左手对向太阳,用手指剪出一截一截的阳光。一开一合之间,稍稍直视那轮过于明亮的火也不会觉得太刺痛。她总爱这么做。

    徐行出来的时候,就看到这一幕。长长的沙普绿针织外套,把林或与裹成了一颗蓬勃的苗,摇摇晃晃地够着太阳。

    他蓦地就觉得暖,不知是因为外套,因为阳光,还是因为她。

    也不知,这样的她,为什么会想要自杀。

    微微摇了摇头,按下直接问她的念头,徐行走上前去,也摸了摸阳光,问道:“去哪划船?”

    林或与看向徐行,回答说:“划船当然北海公园啊。我记得离这儿不远,走过去就行。”

    说完放下手臂,掏出手机查地图。查完,林或与把手机往徐行那边递了递,比划了一条路线,向他征求意见:“走这边胡同好不好?”

    徐行本来就无所谓去哪里走哪里,看也没看清,就点了点头。发现她视线还在手机上,又开口应了声:“好。你带路。”

    不得不说,北京最好逛的地方就是各种胡同。林或与在北京的两大爱好,一个是随便找一路公交从起点坐到终点,再从终点坐回起点;另一个就是在胡同里面乱转。

    不管是无所事事的时候,还是心烦意乱的时候。

    看装在破罐破瓦里挤了半墙的花,看盘踞在屋顶当脊兽的猫,看叠在门口褪了几层颜色的椅子,看自行车把儿上挂的一兜子菜——葱叶子折在外头。

    晌午的日头,直直地打下来,倒不热,只有些晒。偶尔碰到繁茂的树,林或与就会把脚步放得很慢。支楞巴翘的落叶,屋檐上一堆,墙角里一堆,一阵风吹过,扑簌簌地上又一堆,好像哪里都金灿灿的,果然是金秋。唯独一碰上银杏,林或与就赶紧拽着徐行“快走,快走”——臭得头痛。

    徐行低头看了看拉住自己的手。

    他从刚刚就在想,为什么林或与时不时的表现,竟像是同他认识了很久一般?明明除了几个月前的那次,在山里说过几句话,甚至林或与大概连自己长什么模样都没看清就晕了过去,彼此应该是没有见过的。

    对差不多该算是才认识不过两个小时的人,她就可以这样亲近的吗?奇怪的是,自己竟也一点不反感。

    就像这一路上,她发现有趣的东西随意指给他看的时候,她有意无意触碰到他的时候,或者他们彼此都不说话却又丝毫没有硬要找话聊的困窘的时候,他甚至会被带入到这样的一种熟稔中,恍惚觉得自己确实早就认识她了。

    或许就是她自来熟吧。东北人的特质吗?之前叶晓非说“合伙人有知晓画廊运营事项的义务”,跟他唠叨个没完近期的安排。提到要合作这位小说家,想起自己读过她的作品,很喜欢,就多了解了一下。结果一查发现,居然是上次遇到的那个人,觉得还真是有缘。所以今天才特意赶在她要来的时候过来。

    可转念又疑惑,这样的自来熟,是对所有人都可以吗?一想到这,徐行又觉得有些闷。

    林或与不知道徐行在心里把她给琢磨了一圈——不然肯定会笑个不停,只当他神游,就抬手晃了晃他肩膀,大了些声叫他:“徐行?”

    见徐行看过来,便指了指一旁的店面,问他:“吃不吃糖炒栗子?”

    买完栗子,再走不远便是公园大门。进了门直接朝码头走,路过一家甜品店,又买了些茶饮和甜点,还有冰淇淋。

    两人的手都有些拿不下,上船的时候颇为艰辛,等终于坐稳了,都舒了口气。缓了两分钟,才把船蹬起来。

    脚踏船就是这样,租的时候觉得“电的有什么意思,肯定要自己蹬的呀”,真蹬起来了又嫌麻烦。偏偏下次再来,还选脚踏的。

    林或与踩着踏板,吃掉最后一口冰淇淋,突然好笑:“刚才不该问你‘去不去划船’的。”

    “为什么?”

    “因为该问‘去不去蹬船?’才对呀!”

    徐行有些无语地笑了,指了指远处的一条手划船说:“那边有带桨的,不然我们去换一个?”

    “不了,不了。”林或与一听便连连摆手,“之前有一次,在附近哪个峡谷来着,跟朋友一起划船。根本划不好啊!俩人一配合,小船就打转。眼看着出口近在眼前,手都要磨出泡了,也还是转不到,差点叫救援了都。”

    徐行想象了一下这个画面,笑得真心起来,听林或与继续讲道:“最后整个水湾就只剩朋友和自己。四周的山又高,密不透风地围住一潭深水,只留一道窄窄的山门。划到最后,又乏力,又泄气,真像身后有头巨兽要把人吞没了似的。”

    徐行听到这儿忽地就失了笑意,有点严肃地说:“嗯。还是不要这种划的。”心里又想,回头要去学一学划船,等熟练了再邀她一起,说不定能覆盖掉这段关于划船的记忆。

    林或与倒是没注意到徐行脸色的变化,思绪好像倏地飘得很远,有些怀念地回忆:“其实小时候,家那边的公园就是这种脚踏船。跟妈妈踩上一下午,晚上回家腿酸得动一下都难。”

    停顿了一下,林或与看向徐行,肯定地说:“所以,脚踏船就是我关于泛舟湖上最正确的答案!”

    然而话音才刚落,她就把脚离了踏板,腿抻直,环视了一下周围,提议道:“不蹬了吧。我看这儿位置挺好,就让它飘着吧。”

    见徐行也停了动作,林或与便拿过奶茶,舒舒服服地瘫进了座位里。

    远处的白塔闪着金灿灿的顶,水面的倒影摇着粼粼的光。群鸟飞过,更显得平和。

    “快看——”

    正要指给他,一偏头,就看到他正往船舷那边侧靠过去。背着光,那双狐狸眼越发深邃,原本温润又稍显稚气的脸,此刻在外套那从胸口蔓到领口的红色大丽花刺绣的映衬下,竟显得艳。

    他一动,影子也就跟着动起来,像是被自己抱在怀里。

    林或与一时觉得有些脸热,不自觉直了直腰背,把头扭了回来。

    匀了口气,救命稻草似的想起先前在甜品店的事,赶忙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地惊叹:“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会要全糖的人诶!”

    “甜甜的,就会让人心情很好啊。你不觉得吗?”徐行假装没看到林或与的慌乱,就像假装自己刚刚也没有失过神——在她看过来的那一瞬,在阳光把她的脸镀了一层夺目的金,而她明媚的神情又比阳光更耀眼的那一瞬。

    “是会心情好,但过犹不及嘛。”

    “那这个甜度还不到我会觉得过的程度。”徐行说完又反过来问林或与,“你也是我见过的第一个听不出口音的东北人。东北人的口音不都应该很明显的吗?”

    “那你怎么知道我是东北人?”

    徐行也伸手拿起奶茶,低头喝了两口,才解释道:“之前我们不就是在大连遇见的吗?可能我潜意识就觉得你是东北人了。所以你不是吗?”

    “是啦,是东北人。”林或与看起来好像认可了他的说法,讲回到自己的口音问题,“但是因为妈妈的普通话很好嘛。她年轻的时候还经常代表单位参加演讲比赛呢。所以也算是从小就听普通话长大的。而且我好像天生就是那种,跟谁说话说得多,口音就容易跟谁跑。”

    “你不吃吗?”林或与掏出一颗栗子,又向徐行摇了摇袋子,继续有些怨念地说道,“甚至因为现在聊天比较多的朋友是南方人,搞得很多既不懂东北口音也不懂南方口音的人——比方说北京人吧,还会误以为我是南方人……不过碰到真的很了解东北方言的人还是能一下子就认出来的。因为有些用词啊,表达习惯啊,或者轻微的语调啊,其实都还挺东北的。”

    徐行边听边从袋子里拿了一颗栗子,也剥了起来。

    两人都有些不自然的开口,就这样说着说着倒也渐渐真的聊了起来。直到夕阳把一切都染上橘黄,他们才靠了岸。

    林或与望着那水天一色的景致,向徐行感叹道:“你有没有觉得这就像是josef……诶,josef什么来着?他的画一样?我最近还挺喜欢他的。”

    “Joseph Zbukvic?”徐行稍显迟疑地问道。

    “不不不。”林或与摆了摆手,说道,“Zbukvic不是我最近喜欢的感觉——当然他是很厉害啦。但我最近就真的很喜欢明快的,那种看了就觉得开心的。”

    “Kote!”两人同时说出口,说完又一起笑起来。

    “你居然还知道他?”

    “为什么这么惊讶?他也算是挺有风格的了吧。”

    “至少从知名度上来讲,如果不是专门学美术的,好像不太会知道吧。”

    “嗯……也许?”林或与又扭过头看向夕阳,说道,“我其实也才知道不久。真的看一眼就觉得,啊,想把他的画挂在家里。宁静又热烈,就很像生活。”

    “难怪叶晓要找你合作呢。”徐行的声音突然有些低落。

    大概因为有刚刚那惊喜的语气作衬托,连林或与都注意到了。但她没想出原因,只归到艺术家大概都比较敏感吧,触景生情也是有的,便把话题岔开了。而徐行似乎也只是那一瞬的低沉,很快两人便又投入地聊起来。

    天色渐暗,林或与本想约他再一起去吃个饭,可惜徐行晚上有个早就订好的工作抽不开身。徐行略带歉意地说要送她回去的时候,才想起来车还停在美术馆。两人便又往回走。

    出公园的时候,好像谁都没发现,还走错了门,绕远了路。

    正是下班放学的时间,胡同里一下子热闹得嘈杂。徐行有时候便会虚虚地揽她的肩护一下。注意到这一点的时候,林或与觉得他简直纯情得可怕,下一秒便故意靠了一下。没想到,他竟直接把手收了回去。

    “以为是不小心撞到的吗?还是……”林或与正在心里好奇,猛地想起来,对徐行来说,他们才刚刚认识不到一天。

    虽说即使这样,他的表现,也还是出乎林或与意料的纯情。毕竟印象里,搞艺术的好像在作风上都还挺“艺术”的?但如果是这样,那今天的自己,是不是有些过分的随意了?

    林或与回想了一下,又觉得他好像也没表现出不高兴。

    一时得不出答案,林或与感到麻烦,不想毁了好心情,于是迅速以“没人会不喜欢被自己撩,更别说这种似有若无的方式”盖棺定论,放弃了这场心理分析。

    晚上回到家,林或与记完日记,久违地写下了一首诗——

    夏天的最后一片树叶飘落

    我听见了

    不是她离开树的那一瞬

    不是她触碰地的那一瞬

    在缓缓的、平静的下落中

    没有征兆

    突如其来

    树叶轻轻、轻轻地

    轻轻地拨了一下阳光的弦

    那是叶的私语叶的吻别

    在我偏头的那一瞬

    我听见了

    远处传来汽车的轰鸣,显得热闹,又显得静。

    对林或与来说,所谓活着,不过就是努力——非常努力地,去寻找一件、再一件“适合夏天穿的和服”【1】。

    而今天的这件,实在是太过漂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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