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心电仪滴滴作响,消毒液气味扑鼻,病号服下缠着手术绷带,苏凯虚弱地靠在床头,从自身视角向督察长陈述了“9·4人质劫持案”的经过。

    对方给他递了一杯热水,开口道:“首先,苏警官,您的英勇无畏让全体公安干警钦佩不已。但你有两个问题:第一,未待指令擅自行动,破坏了组织纪律;第二,那名患心脏病的女人质,已被医生现场确认死亡了。”

    “第一个问题,我认了,”苏凯反驳,“但那姑娘的死跟我无关啊!”

    “根据唯一存活的劫匪苻朗和身边人质的证词,”督察长说,“在你冲进来之前,还能听到女子的痛苦呻.吟。所以,我们认为女人质因为你的突然杀入而受惊死亡。如果强攻是上级的命令,那么人质的伤亡由相关部门负责;但你是擅自行动,故而责任在你。”

    “那我没什么可说的了,怎么处置随便吧!”苏凯在辩论场上的投降速度,堪比其在战斗场上的进攻强度。

    “苏警官,”督察长从椅子上前倾身子,一双老而弥坚的炯目从低垂的面部上翻,目光以仰角射向被询问者,“我很想知道:你单枪匹马发起冲锋,到底是怎么考虑的呢?”

    “我在士官学校里学到的,”苏凯答道,“突袭是一种无比强大的战术。”

    “在敌强我弱的情形下,”他继续,“几乎是唯一的胜算。而一场连自己人都未通知的突然袭击,才能彻底保证出敌不意、攻其不备。”

    “突袭和伏击战术的威力我比你清楚!”身着白色警服的一级警监不悦道,“但我问的是,你难道一点没考虑轻举妄动的风险吗?”

    “当时情况已经十分危险了!”苏凯反驳。

    “那也要先跟组织请示啊!”上级回道。

    “刘队对我有恩,此时需要报答!”苏警官又说。

    “你的莽撞给支队惹了大麻烦!谈什么报恩?”马督察质问。

    “因为,因为,”苏凯紧闭双目,喉咙颤抖,头顶冒出汗来,一字一顿说,“因为,我是从部队转业到刑侦支队的。今年都29了,还是个三级警司。不扯什么买房成家,单就同事的白眼就够我受的。我立功心切,所以就病急乱投医了!”

    舒了一口气,督察长总算能直直身、伸伸脚,靠在椅背上,望着晚辈,语重心长说:“这,恐怕就是你的症结!”

    督察组在赶往琴岛市的路上,以及等待当事人苏醒的一周内,做了大量功课,可能比苏家长辈都清楚苏警官的过往。

    苏凯高中时,报考了飞行员,笔试、面试、体能测试都通过了。

    最难的是十几名男生为一组,在房间里脱得一.丝.不挂,然后原地持续上跳,以证明身体无疝气等毛病。

    可到了最后一关,还是功亏一篑。

    当时,苏凯是短名单里的五人之一,但只有两名小伙子,将有幸成为光荣的飞行军。教室里,五名候选人排成一排,端坐在椅子上。

    每人面前。都摆放了一台驾驶舱仿真面板,仪表、方向杆、脚踏板一应俱全。

    一架电影放映机,在雪白的墙面上接连投射出以飞行员视角拍摄的某个动作,然后五个小伙需要跟着做出同样的动作。

    这是考察报名者的学习、观察和模仿能力。

    开车、停车、呼叫塔台、加油门……

    原本只会骑自行车的少年们,竭力把头一回见到的动作做得标准。

    很快,一人被判为动作错误,被残酷淘汰了。

    苏凯暗中自喜,然后信心满满地做了下个动作:后拉操纵杆。在场四人,齐刷刷地将飞机向上拉升,却只听咔嚓一声!羊角形的操纵杆,竟然被苏同学给生生拉断了,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被他茫然无措地握在手里!

    “老师听我解释,”苏凯一边被带出考场,一边叫冤,“真不是我手劲儿大,显然是操纵杆质量不过关!”

    “所以,”显然是练家子的教官,硬生生架着少年的腋窝,边走边说,“请同学先在外面等会儿,容我们修理一下。”

    就这样,苏凯被赶到了走廊里,隔着门玻璃眼巴巴地看着考试继续进行,看着又有一名考生被淘汰,看着剩下两位开始欢呼胜利……

    但他的参军梦并未破灭。一年后,苏凯考取了陆军士官定向培养计划,虽然没能上天,也是一名光荣的人民子弟兵了。

    可是,入伍时的豪情壮志,在日复一日的训练与默默无闻的坚守中,逐渐消磨掉了。

    在他当兵的五年里,军区连一次抢险救灾任务都没遇到。

    苏凯一度心急如焚,日夜盼望着能出现重大险情,好让自己有立功受奖的机会。

    但刚生出这个念头,他便开始憎恶自己起来,觉得这种唯恐天下不乱的想法,实在有悖为人民服务的初衷。

    最终,苏凯领悟了:军人是一把剑,剑柄攥在国家的手里;是一堵墙,必须稳如泰山地立在原地。越是充分备战,战争越不可能爆发;越是苦练本领,自己越将永无用武之地。

    同时,从时政学习中,苏凯得知,在军队完全无法深入的社会层面上,无数的罪恶正滋生着、蔓延着。而面对恶性犯罪,我国的警力不仅严重不足,而且酬不抵劳。这让一腔热血的青年萌生出转业入警的愿望。

    苏凯在连队的最后一年,就如当年考军校时那样用功备考,终于通过了警察资格考试。

    原本申请加入省缉毒队,可转业时却被分配到了琴岛市刑侦支队,成为了一名罪案侦查员。

    退伍前夕,他参加了一次军营相亲会。

    陆军礼堂中,慕名而来的女士们与战士捉对面谈。

    与苏凯搭配的姑娘,很有礼貌地伸出白嫩的纤手,嗲声嗲气说:“苏凯中士,幸会,幸会!”

    小伙高兴极了,大手一挥,紧紧握了上去。只听一声高频的惨叫,把大堂外面的麻雀都惊飞了。

    苏凯后来寻思,假如第一次拉断操纵杆可以归结为产品质量问题,那么这次把人家的手都快握断了,只能说明自己的手劲真就是大吧!

    孑然一身,时年廿五的青年背着干瘪的行囊,来到了琴岛市这座浸满了历史和故事的国际化大都会,开始了与犯罪斗争的生涯。

    尽管远比在部队更有成就感,但四年过去了,苏警官的“工作对象”最多是两类人:杀夫的“潘金莲”,杀妻的“陈世美”。

    “我就纳闷了!”一次,苏凯跟同事闲聊,“夫妻,有时甚至只是情侣,本就是萍水相逢;有了新欢,或是过不下去了,一别两宽就是。何必非要拼个你死我活呢?”

    其实他倒不是关心他人的情感生活,无非是觉得这种“蠢上加疯”的案子,是在浪费宝贵的公共资源,也是在耗费干警个人的职业生命。

    然后,在这个初秋的傍晚,一场百年不遇的人质危机从天而降。在疾驰的运兵车里,他就对自己说:“苏凯啊,再不能抓住机会,你恐怕要窝窝囊囊一辈子咯!”

    ……

    病房里,苏警官把自己的心路历程一股脑儿跟督察组的人说了,然后,伸出颤抖的右手,握紧床头柜上的水杯,抿了口凉白开。

    马督察长望着病人的一举一动,眉头紧锁,沉浸在思索之中,直到背后的督察员凑近耳语了几句,老领导才缓过神来,语调正式地说:“苏警官,您的申诉内容已全部记录在案,请耐心等待处理结果。”

    ……

    生理指标趋于正常后,苏凯便出了院。不过,上腹部缠着绷带,走路来也是一瘸一拐。他暂时还没被警队除名、工资都是照发的,但也不可能派案子给他。

    他在琴岛唯一的住处就是支队宿舍,所以不上班也得上班,终日坐在工位上,到点就去吃饭。除了刘队,其他同事全当他不存在,开会也没人叫他,自己死乞白赖地跟到会议室去。然后,麻木地接纳着“9·4人质劫持案”的一连串余震:

    在汽艇甲板上被枪杀的三名运动员,其被鱼咬的残缺不全的遗体,在事发半个月后被海浪冲上了旅游沙滩,一度引起广大游客的恐慌……

    稍后遇难的汽艇船主,原本定在本月中旬参加女儿的婚礼,但现在只能先办葬礼……

    靠岸后被灭口的志愿者小伙,妻子已经怀孕六个多月了,但在丈夫死后,便决定把孩子打掉,改嫁他人,重新开始……

    宴会厅那名死于心脏病的服务员姑娘,那之后一个周就接到了专升本的入取通知,并由家人在灵前烧给她。

    尽管警方对于八名劫匪的身份严格保密,但其家庭住址还是不胫而走,每天家门都被不知名者投掷臭鸡蛋……

    后来,苏凯回想人生这段最灰暗的日子,其中唯一一丝光亮,就是涂波的出现吧。

    那天,在支队食堂独自扒光了午饭,苏凯来到在院子里,在九月的阳光下慢吞吞地踱着步,远远见刘宁与一位长裙少妇边走边聊。

    到身边时,刘队叫住苏凯,说:“介绍一下,这是市局下来的犯罪侧写师,涂波博士。”

    涂博士可能不认识自己,但苏凯在内部资料和视频会议中见过她好多次。

    现实中的她跟屏幕上并无二至,三十出头,皮肤白皙,前额留着齐刘海,长发扎在脖后。

    只可惜戴了副酒瓶子厚的眼镜,显得不解风情。

    “苏警官,幸会,幸会!”涂波微笑着伸出纤手。

    苏凯却不敢去握,只是一边咧嘴笑着,一边像嗑了摇头.丸似地不住点着头,

    估计对方此时的潜台词会是:这人中弹后怕不是傻掉了吧?

    轻轻地,刘队将女士尴尬支棱着的细臂按下去,然后清了清嗓子,瞪着苏凯说:

    “涂博士还有一个身份是心理咨询师。咱们支队任何同志有心理问题,可以约人家进行一对一的辅导,对身心健康大有裨益!”

    望着心理师含蓄的笑容,一个劲儿点头的苏凯绝不可能想到,在未来的岁月里,他与她走得会有多远,走得会有多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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