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樱林如雪,你我……”失去意识前,祁阑只听到钟声浩荡,还有这句没头没尾的话。

    这场大梦实在算不得有趣,情节纷杂冗长、一路颠沛流离,她在其间睡也不安稳,醒又办不到。而荒诞的情节在她终于挣脱混沌,却发觉自己身上难以置信的变化时到达了高潮。

    她变成了一个婴儿。

    或许是抑制自己满腔的惊惧,试图理解发生了什么花费太长时间,抱着她的妇人已经开始神采飞扬地将“新生命”介绍给全世界:“是个俊女娃!”

    在怀抱间的传递让祁阑本不舒服的境况雪上加霜,她于是发出了抗议。

    “……哇呜哇!”

    回想起来祁阑还是觉得庆幸,出于礼貌当时她的声音不算太大。

    “齐灯火,吃饭了啊!快出来,别叫你母亲过来找你!”这是齐俨峰的声音。

    回答他的是整个泠园寂静无声。

    齐俨峰喊了几声却不见女儿,又听着另一边的脚步愈近,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

    “齐灯火!”这中气十足的一声自然是明雅山。

    “夫人,你跑这一趟干嘛,我来叫不就行了。”

    十二月天寒,齐俨峰心疼妻子刚出月子,连忙上手去扶,不想被明雅山一招格挡,力度之大让他踉跄了好几步。

    明雅山丝毫不吃丈夫怀柔这套,气沉丹田,冲着面前这片花林下了最后通牒:“齐灯火,现在马上出来,等我把你抓出来,家法伺候!”

    “哎呦,夫人消消气……”

    此刻,十五岁的齐灯火正以一个刁钻的姿势攀于花林中心的梅花树上,捧着本《下咒一百法》读得正起劲,额头上还贴着好几张“无物无我”符,这是在天下营考核时出身符咒世家的小子教给她的。

    明雅山这边已然失了耐心,抬掌聚气待光团凝成便反手向外拍去,力道又准又狠掠过一路花枝直达齐灯火所在树梢。

    !齐灯火发现得太迟,额间符咒已尽数化为齑粉,她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这强劲而熟悉的力道裹挟着冲出了她的安乐窝,带到了满脸怒容的母亲和欲言又止的父亲跟前。

    “噗通”一声,齐灯火摔了个屁股墩儿。

    齐灯火的思绪沉浸在第十八式真言咒的玄妙之中,母亲的数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直到三人走进正厅,氛围骤然变化。

    齐家世交戢复然已经携妻女入座——当着外人的面不训斥孩子是齐家的规矩,而齐灯火正拿捏住了这点。

    戢复然见到齐俨峰露面便起身寒暄。两家先是互相问候,接着戢复然恭喜齐家添丁,齐俨峰则夸赞戢家长子抗击魔物保卫云静,立下汉马功劳。

    两家例行寒暄,齐灯火冲着戢家姐妹挤眉弄眼。还不等二人回应,便先被戢复然看在眼中,齐灯火在心里大喊不妙。

    “贤侄女,两三年没见长这么高了!”

    “嘿嘿,谢谢世伯关心。”

    “听说你入了天下营,真是没给齐家丢脸啊!”

    “嘿嘿,世伯过奖了。”

    “剑术和法诀,之后想专攻哪个?”

    “现在还没想好。”

    “一会给我们展示展示,世伯帮你看看。”

    “嘿嘿,好的世伯。”

    讨厌每一个没有边界感的成年人。

    “老齐你看你们女儿多争气啊,日后定能在云中施展抱负啊!”

    “哪里的话,我看时晴时雨才是秀外慧中……”齐俨峰总算接了话,场上攻防转换,也拯救了齐灯火。

    齐家世代定居轻宁,地处天静东部,气候宜人、土地肥沃,且有瑞川这条大河,所产仙蔬仙果都是云静上品。而戢家自物产贫瘠的中北来,一路奔波不停,故齐俨峰特令人准备了一桌珍馐美馔,其间好几道菜竟连齐灯火也未吃过。

    毕竟自天魔破境而来,西南战事已经持续了三十年,齐灯火出生时正逢战火最烈之时,轻宁虽未遭战火,但天地间仙灵衰微、灾祸不断,有着“云静粮仓”之称的轻宁也常是广种薄收、宝山空回。

    宴中,戢复然便突然停箸,在众人注视中涕泗横流。

    “俨峰兄,这一品八珍盅,我上次吃还是在上次,就是你和嫂子的喜宴上,一晃多少年过去了。云静经历了滔天祸乱,如今总算是战乱初定……”

    果不其然,这老兄戏瘾又来了。齐灯火心道,还好碗里早堆成一座小山,不用空等他长篇大论。

    酒过三巡,戢夫人腰间的通世鉴忽地嗡嗡作响,她忙将一缕仙力注入其中,很快听到了宝鉴那头的声音,“父亲,母亲,你们到世叔府上了吗?”

    那声音自然是戢家长子戢时栋。

    二十二岁便赴往战场,征战沙场十年未归家,天下营的夫子们经常将他树为榜样。如今云静初定,戢时栋自不可擅离职守,因此戢家夫妻南下就是要与儿子团圆。

    “神皇已经下令封闭天关,肃清残余魔物还需时日,父亲母亲不必着急,在年前赶得到便好。”

    戢家父母自然满口答应。十年未见孩子,没有比一起过个团圆年更令人期待的事情。

    “天关这就要关闭了吗?”待戢夫人依依不舍放下了通世鉴,明雅山问道。

    齐灯火对这件事有些兴趣,便将注意力从鸭腿上分出一些听几人谈话。

    天关位于仙都云中的西南方向,顾名思义乃是易守难攻的天堑,也是从天而降的魔物一路攻进仙都的最后一道防线。

    十五年前,在天关曾有一场恶战,仙国上下为阻断魔物北进之路不惜一切代价,成功将天魔大军主力大半斩杀于此,并设下结界以防敌人再度入侵。

    然而,这场胜利的代价是仙国派出十六万精兵战至七千,上百位神官神将陨落于此,就连神皇最爱重的儿子也牺牲在这场恶战中。

    此后十年,乾坤扭转,云静一步步转守为攻。然而十五万战士却埋骨天关,无法亲眼见证今日的和平。

    大局初定后,神皇下令为战死天关的将士们殓骨立碑,同时寻找未灭的神魄,以期助牺牲的诸神聚魂重生。

    封闭天关,也就意味着放弃寻找,断绝了诸神复生的可能。

    戢复然长叹一口气,“天关一战太过险恶,如今那里不仅寸草不生,而且魔气重重,去收殓骸骨和寻找神魄的人多半有去无回。若再不关闭,天关里残存的魔气恐怕会殃及他处。”

    “就算如此,天关封闭,那些为国牺牲的将士就再也回不了家……”明雅山仰头饮尽杯中酒,话中也带上了情绪。

    明氏一族乃是武将世家。神魔大战中,明家出了三位骁勇善战的神将,全族上下投军杀敌者更有百人之多。

    金戈铁马去,一纸遗书回。活到战争结束的,不到十人。

    “夫人,”齐俨峰知道她的心结,却不能顺着她去质疑神皇之命,只能轻抚妻子的背以示安慰:“逝者已矣,生者为大。”

    戟家在轻宁停留的这几日,家长念着孩子从小生活在战争的阴霾下,便没有多加管束。齐灯火于是带着好姐妹从市集玩到乡野。

    戢时晴年龄最长,端庄的外表下却隐藏着与父亲一样“戏精”的心。戢时雨稚嫩可爱,声音也娇娇柔柔,却对什么事都很感兴趣,追着齐灯火问个不停。

    三个女孩——或者说两个女孩和一个前尘皆忘的迷糊蛋很快便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离开轻宁的前一晚,三人坐在床上聊到夜深,戢时晴毫不意外地向齐灯火展示了五秒落泪的祖传艺能,戢时雨也红了眼睛,仍是安慰姐姐道:“没事的姐,咱和火儿又不是见不到了,现在战争结束了,很容易就可以见面啦。”

    齐灯火虽对两姐妹心有不舍,却不想弄得太感伤,把话题转移到了戢家长子戢时栋身上。

    “你们大哥真是厉害,听说天下营里好多弟子都很崇拜他,还有人售卖画像,而且……”说到这特意停顿吊人胃口,

    “卖到了一百金的高价!”

    “哇!”戢家姐妹不约而同地发出了惊叹。云静的货币分石、金、玉三种形式,两两兑率均为一千比一,哪怕在仙都云中,一百金都足够一个人生活上半年。

    “如此昂贵?他们说不定没有我画得好呢。”戢时晴听到新奇事物,很快忘了难过。

    “对啊!姐姐你的画功先生都称赞呢。”戢时雨也眼前一亮。

    这不就上钩了?

    齐灯火循循善诱:“不如这样,过完年你们从天关回来,我们一起去天下营,如何?”

    “是我和时雨不想去吗?是天下营的考核太严,我俩根本不行。”戢时晴拖着长腔。

    “你别带上我,我最近修炼可认真了”。戢时雨立刻撇清关系。

    “你?知道的你是在练功,不知道的以为你偷喝酒了呢。”

    “老大不笑老二,是谁演起来一套一套的,把师傅都气走了。”

    齐灯火听两人互揭老底乐不可支,心里盘算起和姐妹的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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