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旧迎新,一岁将尽时人心最是欢喜,今年大战结束,家国初定,可谓喜上加喜。而这一个喜字,在不同的情境下却是天壤之别。

    仙都云中,皇室嘉奖将士、减免赋税、广施恩德,与万民同乐;西南阵线,肩负着打扫战场、重建家园之责任的士兵们也得以与家人团聚,与战友共庆这珍贵的胜利。

    不论是普通家庭,还是齐家戢家这样的地方大族,似乎都沉浸在吉祥和乐之中。

    可事实当真如此?。

    不仅齐灯火知道并非如此,云静的每一个人都知道。

    被掩埋在五彩花灯、爆竹焰火之下的是重到无法拿起、难以提及的伤痛。

    明雅山须回明家祭拜,齐俨峰知她失去亲人心中难过,便劝她干脆留在那边过年,还可以让父母抱抱外孙子。

    明家那边有叠纸船的习俗,讲究的家庭会在叠船的纸上画特殊的符,纸船燃烧时呈现金色的火焰,祈愿逝者安息、生者顺遂。明雅山临出发前,齐家一家都在叠纸船,不仅为明家族人,更为成千上万的云静战士。

    出发的头一晚,明雅山被丈夫劝着早早歇了,剩下的纸船由父女两人赶工。

    齐俨峰看着动作麻利的女儿很是欣慰,“灯火啊,你虽然有时候性子怪了些,但关键时刻总是很牢靠。”

    齐灯火手里的动作一顿,想搭话却不知从何说起,好在齐俨峰也不需要她回应。

    “雅山的那三位长辈,你是没见过他们。记得我当年去明家求娶雅山的时候,他们都对我不甚满意,轮流跟我比划了一番。”

    “结果如何?”齐灯火适时地捧场。

    “当然是为父赢了。”齐俨峰本来理直气壮,看见齐灯火的脸上了挂满问号,便又找补了一句:“不过他们也没真动手。你别看为父不在云中也没啥军功,但是咱们齐氏一族仙骨极佳,你知道那个……我二叔公的外孙吧,他不就是年少成名,如今在云中任职,每次归家可风光了。”

    问题是人家根本不姓齐啊——齐灯火刚想反驳,又听得齐俨峰道:“你对修仙如果感兴趣,过完年就入天下营刻苦修炼,争取拜个好师父,说不定哪天咱们齐家也能再出个神仙。”

    齐灯火只能假笑扮从容。

    云静仙国的人自出生便具仙骨,但不是所有人都能成为腾云驾雾、呼风唤雨的仙人,大部分比起凡间之人只是会些简单的法术,更为健壮和长寿。

    所谓仙者,即能够娴熟自如运用天地间的仙灵之气,吐纳之间完成仙法的输出与输入,但对于天地之气本身不产生损益。

    而成神,则是在仙之上更进一步,能与天地合而为一,部分甚至全部脱离生死轮回的束缚,进而达到神魂不灭。

    齐灯火研究过齐家的族谱,齐家先祖乃是跟着云静皇族收拾旧山河的大功臣,轻宁的千亩良田便是当时神皇分封下来的奖赏。只是后来不知怎的,慢慢从国家的中心滑向边缘。除了发家那几代出过神祗,此后的齐家只能扮演兢兢业业、安分守己的没落贵族角色。

    命运决心与齐家后人开个玩笑——齐灯火生来就有成人的智力,不花功夫就能应付那些稚子启蒙的东西,对修仙一途也有超然的天赋。

    唯独缺了前尘记忆。

    “终于叠完了!”齐俨峰站起来环顾这一屋子的成果,喜悦溢于言表。

    “闺女你要知道,一诚可抵万恶,明家不缺金银珠宝,不缺别人的眼泪,咱们最能拿得出手,是表达哀悼和敬重的一颗诚心。”

    父亲的笑容让齐灯火觉得这一屋子都不是白纸船,而是成亲用的囍元宝。但她还是点头表示赞同,用法术把纸船收进母亲的行囊。

    作为一方大族,齐家逢年过节都有布善的传统。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齐俨峰将今年的地点定在了附近最为贫穷的乡镇,由他本人和几个得力的伙计分头领队前往。

    齐灯火拒绝同父亲一道,欲前往离齐家较远的炎阳村。

    齐父自然放心不下,一天劝了女儿五六次。

    “父亲,”齐灯火的拒绝也是十分坚定,“这个炎阳村和我们虽有往来但毕竟不熟悉,您也知道,那里几个月前还有游魔作乱……”

    “如此危险,你就更不能去了。”齐俨峰一听更为着急。

    “那父亲为何还要同意高叔的提议,不就是因为您听他说炎阳村这几年闹饥荒,很多人食不果腹,甚至有的人饿死街头。既然如此,我们送过去的干粮就更得稳稳当当,绝不能出差错。”齐灯火不怕齐家伙计不尽心,怕就怕出现魔物他们无法自保。

    “若是这样说,倒不如我去。”齐俨峰扯过桌子上的名帖重新斟酌起人选。

    “您是一家之主,理应去最稳妥、熟悉的地方,把这件事办好了。既能做到积德行善,又宣扬了咱们齐家的义举。”

    “哎呦,一家之主这不是回娘家了……你还小,我实在是不放心。”道理齐俨峰都懂,可那炎阳村情况那么复杂,他怎么可能不担心。

    “我都十五啦父亲,”说这话时齐灯火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天下营的试炼都过关了,年后就要正式入营,再说您前几日还让我刻苦练功出人头地呢。”

    看齐俨峰仍旧是迟疑不决,齐灯火只能使出“必杀技”,她疾步上前紧紧抓住齐俨峰的胳膊就是一顿猛摇,“父亲,您就让我去嘛,大不了多往我那边添一些人手,父亲您行行好吧!”

    “诶!疼疼疼,你先松手!”

    第二日天未亮,齐灯火便洗漱更衣,匆匆与父亲一同赶到了集合地,十几架运输物资的马车已经满载,五路人马也各自守在车旁整装待发。

    齐俨峰在众人面前简单发了通言,又召集各路领队把细节交代了一番,最后仍不放心,单独留下炎阳村那路的高德千叮咛万嘱咐。

    齐灯火见着不善言辞的高叔差点要指天发誓以表决心,赶忙上前拉住父亲,“放心吧,高叔本来就认识炎阳的人,这几天都把他们村摸熟了。这些年攒的防身器物我都带上了,就算魔物来了我也能……”

    “呸呸呸,”齐俨峰听不得她说这些晦气话,“跟好你高叔,凡事三思后行不可冲动,遇到事先顾好自己,别老想着出头……”

    “遵命,父亲大人!”

    云静仙国的出行方式多样,神仙可御风御剑,权贵可乘飞舟飞车,但坊间最常见代步工具仍是畜力拉车,只是这马沾了仙气更为壮硕,速度相较凡间也快上一些。

    途中,齐灯火向高德了解炎阳村的情况。高德看似木讷,实际上心思细腻又很有经验,这让她松了一口气。

    “炎阳问题之所以棘手,是因为前些年受灾严重,而持久的战争让情势更加恶劣。当年,天关一战胜利的消息流传甚广,后面几年又是高歌猛进,不少人都去投了军。他们认为很快战争就会结束,到时候可以领到一大笔钱还乡。”

    “战争哪是说结束就能结束的。”齐灯火忍不住道。

    天关虽是云静扭转局势的一战,但是魔物盘踞西南多年,想要彻底将其消灭,所付出的牺牲绝不会少。是训练有素的仙军也常是九死一生,又何况是普通的仙国百姓。

    “是啊,”高德也很唏嘘,“去的人一直没有消息,家里只剩老小,没有积蓄、无人耕种,年景一年坏过一年。临村还有乡里也都帮过忙,可是大家自顾不暇,谁能长久地供养这些人呢。”

    “现在战争结束了,总能想办法恢复耕作和生活了吧。”

    “难啊。吃的用的能给,现在炎阳最缺的是人啊。不久前炎阳村开设了一个叫万善堂的义庄,在村里定期施粥,还给村民无偿问诊。我已经与万善堂联络过了,他们会从旁协助。”

    齐灯火觉得挺有道理,但又有些对不上,“投军的人没有回来,他们的孩子现在应该也长大了……”她停顿了片刻,“如果还活着的话。”

    马车里有一阵儿沉默,高德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跟齐灯火说了实话:“连年征战粮食歉收,炎阳又一下子走掉了这么多人,当初没走的也大都逃荒去了,剩下的都是无处可去的。大一些的孩子还能干点活,或者去乞讨,小一些的孩子没人照顾,很多……”说到这他已几度哽咽,便没再说下去。

    齐灯火终于明白了父亲为何多次阻止自己来炎阳村。

    孩子不在身边无法照看,有游魔出没更是危险,但父亲最顾虑的是让她面对残酷的人世间。

    高德本也没想告诉齐灯火这么深的事,看她陷入沉默便有些坐不住,“姑娘,你不用太担心。”

    “高叔你为什么提议来这儿?”齐灯火突然问。

    “我父母也走得早,所以想帮帮他们。”高德的声音越来越小。

    当事人就是非常后悔。

    齐灯火只知道高德很早就来了齐家,却没想到这一层。她张了张嘴又不知说什么,只能道声对不住。

    布善的位置选在村中的一处空地,是从前集会的地方。整个过程比预想中更为顺利,从地点布置、物资发放到维持秩序都是忙而不乱、井井有条。

    其中一半归功于高德和伙计们尽心尽力,另一半则要感谢万善堂。这倒让齐灯火产生了些好奇。

    忙中得空,大家万善堂掌事聊了起来,得知万善堂发源于仙都,为几家大型商会所创,背后又有皇室支持,如今已在云静开设了上百处分堂,救济了不少百姓。

    “天下还是好人多啊,真的是谢谢你们了。”高德听得十分感慨。

    “哪里哪里,贵府才是乐善好施,行比一乡啊。”掌事说罢拱手欲拜,被高德拼命拦下。

    正好有人朝粥棚走来,齐灯火见两人还在寒暄便迎了上去。近了一瞧是个年轻男子,衣着整洁背着个木箧不似流民,像是过路人到此讨口热水喝。

    居然有人从敢这里走,究竟是不了解情况还是艺高人胆大?而且除夕将至,他要去哪呢?

    齐灯火心里想着,手上动作倒是麻利。那人接过碗道了句谢,吹了几下便一饮而尽,看来确实是渴了。

    齐灯火为他添了水,开口问道:“公子还需要别的吗?”

    那人也是一愣,端详了齐灯火片刻才说:“不必了,多谢。”

    他抬手将碗举高算是致意,饮尽后放下转身欲走,却忽地停了步子。

    齐灯火全程关注他的动作,知他应该是有话要说。

    “天色不早了,姑娘可以早点收摊。”

    他的语气温和平缓,完全像是一句寻常客套,如果忽略了话中那种不容抗拒的力量。

    齐灯火握着汤勺的手骤然一紧,几乎下意识地就想招呼大家动身。

    “好的。”她开始收拾东西,假装对他的微操浑然无察。

    直到那人走得看不见,齐灯火才松懈下来,发现手心已经出了一层汗。那人究竟是谁、有何目的恐不是自己能知晓的,齐灯火只想要收个尾顺利完成这次任务。

    谁料没过半晌围上来几个半大孩子,一个个面黄肌瘦,身上也脏兮兮的,问能不能给点吃的,任谁都会生出恻隐之心。

    齐家的伙计们一合计,把车里藏着的肉烧饼拿下来,贴在锅沿上热得温乎的拿给孩子们分——那是他们自己的干粮。

    齐灯火看了看狼吞虎咽的孩子们,咬咬牙跟高德说天色不早了。

    高德计划等孩子们吃饱了就收摊,又怕齐灯火饿着了,于是递给她一个烧饼,“姑娘先吃点垫垫,等咱回去了再叫厨房做。”

    齐灯火将饼揣进了怀里,问道:“高叔,你们呢?”

    “我们有,你吃。”高德和伙计们坐下来就着粥分了分剩下的窝头,一边吃一边聊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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