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就是寒冬腊月,太阳又即将落山,因此无人会对天气正在变冷生疑。

    但齐灯火不一样。

    修习仙道之人对魔气有着敏锐的捕捉能力,再加上齐灯火一直保持警惕,所以很早便发现了不对。

    按照其危险程度,可以大致将魔物分为游魔、地魔与天魔。

    游魔没有具象的形状,战力一般与野兽相当,麻烦在于它们容易成群出现。地魔则富于变化且有一定的智慧,通常在特定地点或某种场合由游魔转化。天魔则是入侵云静的罪魁祸首,他们的外形已与人类无二,智慧与武力也都不输神仙。天关一战中,曾有名叫晦魄的天魔屠戮仙兵无数,最后七位神联手才将其击败。

    “高叔,”齐灯火附在高德耳边道:“有魔气。”

    高德本啃着冷窝头和大家闲聊,听到这话脸上笑容一滞,放下碗起身走出几步才低声问:“确定吗?有多少?”

    齐灯火点了点头,“在往我们这边聚集,数目好像不多但是……”

    不等她说完,一阵狂风刮起,吹得是飞沙走石。

    伙计把剩下的干粮分给孩子们,准备赶紧收摊返程。

    “来不及了,找地方躲。”齐灯火摸进腰间的乾坤袋,拿出一叠“无物无我符”,环视周围开始寻找掩体。

    高德立刻会意,深吸一口气镇定心神,跑过去招呼孩子们。

    这些孩子应该不是第一次遭遇游魔,听到指令行动得很快,有的躲到桶里有的躲到灶下,高德先把符咒分发下去,又让大家赶紧藏好,只留几个身手好的伙计抄起家伙严阵以待。

    风突然停了,天色却骤然变暗。

    齐灯火倒吸一口凉气,她总算明白了问题的根源。

    游魔数量不多,只因为他们是依附于大哥的小弟。能造风蔽日还能隐藏气息的,至少是地魔。

    无物无我符效用不弱,但藏这么多人难免发生意外,高德几个人对付得了游魔,却不是地魔的对手。

    “姑娘,你快躲好!”高德见齐灯火还静止在原地,冲上去就想把符咒拍在她脑门上。

    齐灯火将他拦下,“高叔,你听。”

    风停人静,一切声音皆被放大。齐灯火屏住呼吸细细地听,似乎有幼童啼哭传来。

    高德身上毕竟没有仙力,只担忧她的安危,“别管那么多了,快躲好。”

    话音刚落,几道黑影便从角落里钻出,在几人眼前迅速放大凝成实质。

    “游魔来了!”反应快的伙计第一时间挥刀,将那游动着的黑色物体斩为两节。

    那东西掉落在地逐渐四散开来,伙计以为已经断了它的生机,转身查看其他人的情况,却不料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住根本挪不动步子。他低头一看,发现刚才被他斩杀的游魔又聚成了形,正顺着腿向上爬。

    伙计爆了句粗口,拿刀欲砍又顾忌自己的腿,只能一顿挥舞。眼见着魔气如蛇般缠到腰间,伙计终是慌了,使出的已不知是刀法还是棍法。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细小的红光蜿蜒而至,拦住了魔气上升的进路,魔气蓄力冲击间红光也未退让分毫,而是又分成了无数细线,在魔气间灵巧地穿梭,很快竟结成了一张疏疏的网将那游魔笼住。

    高德正欲上前帮忙,见状回头一看那光的来源,却是齐灯火。

    她面朝魔气稳稳地立着,两手伸出似在操控什么,食指随意地上下翻动,在她指尖之外便是细密的红光。

    此法名为织光,并不是高深的仙法,多是初学者用来把握施法熟练度和细节度的招式。

    待得游魔被齐灯火的仙法治得动弹不得,她朝伙计喊了句“别动”,双手合拢掐诀,指尖拎着的线也蓦地收紧。

    “破。”齐灯火手掌发力向外一推,伙计身上的红线变作光刃,瞬间将魔物切了个七零八碎。

    在场的人都松了口气。

    齐灯火却不打算放过,以仙力裹挟着散落在地上的魔气聚拢而来,最后在她握拳时突然爆开,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

    “姑娘,你……真厉害!”高德回过头来,望向齐灯火的目光里有了敬佩。

    齐灯火回以一笑,神情却没有多放松。

    她很确定自己听到了孩子的哭声,距离越来越近,调门也越来越高。如果说刚才像是因为吃不到糖撒泼,现在已经演变成糖被夺走的气愤。

    “这是什么动静?”

    “好像是哭声啊。”

    几个人都听到了地魔的声音,说明它定然已经近在咫尺。

    齐灯火自认天赋超群,却并没有战胜地魔的把握,心里开始打鼓。

    “这难道是……”高德虽没见过地魔,看齐灯火凝重的神色更是明白了七八分,“姑娘,你先走!”

    齐灯火正低着头在乾坤袋里翻找,这会儿总算找齐了目标——五张火执符和一根缚魔锁,她感激地看了高德一眼,正欲告诉他已经来不及了——

    “你们要去哪?”

    明明是孩童的声音却全无孩童的天真,生硬的语气倒像是硬挤出来的使人不寒而栗。

    只见从黑暗里摇摇晃晃走出来一个齐腰高的小孩,头上歪歪扎着两个小辫,身上的袄子旧得看不出眼色,整个人都灰蒙蒙的。

    这是乍一看。

    如果再细细端详,就会发现破绽——它的眼黑多得几乎看不到眼白,嘴巴张着里面像是一个无底洞,四肢与其说手脚不如说是四个柱子,总之十分抽象。

    “孩子们都别怕啊,把眼睛闭上。”好心的伙计们把孩子挡在身后,颤抖的声线却暴露了他们的恐慌。

    “老黄,咱俩把这东西引开,”高德抱定必死的决心,点了功夫最好的伙计,“它一走,其他人赶紧驾车跑!”

    “行啊老高,这辈子跟你死在一块,值!”老黄投奔齐府之前是个刀客,他嘶声一笑走到高德身旁,手里大长锉刀擦过地面的声响让齐灯火一激灵。

    她突然想起不久前那个神秘的过路人,他一句话便能够控制人的精神,区区地魔应该不在话下。

    齐灯火迅速回忆起那人离开的方向,一条锁链甩出,赶在高德和老黄之前到达怪童跟前。

    缚魔锁本就是为降伏魔物而生,接触到怪童瞬间便光芒大涨,自动捆住了它的脖子。

    怪童吃痛开始疯狂扭动身子,齐灯火手上的锁链也跟着剧烈摇晃,她向前迈了半步稳住重心,一手从腰间夹出执火符抛出去。

    执火符里蕴藏着火灵,启封后遇物即燃,可焚木熔铁。

    感受到绳索不再吃力,齐灯火将其收回虚垂在地上,眼看着那怪童身体被燃尽哭喊声撕心裂肺,浓稠而阴森的魔气自残躯中拥挤而出。

    “姑娘,怎么办啊?”

    “计划变一变,我来引开它。”

    “不行!”

    ……

    “姑娘!”

    决定了的事情,齐灯火便不会轻易改变主意。她猛地转身朝判断好的方向飞奔,还不忘翻手掀起薄薄一层气墙,刚好够拦下高德几人。

    “按我说的来!”齐灯火留下一句话。

    这条路崎岖不平,两边房屋低矮而密集,门前挂着的灯笼随风摇晃,房屋映在地上影的子张牙舞爪。

    齐灯火能感觉到身后的魔气离自己越来越近,桀桀笑音里满满都是“你死定了”的杀气。

    齐灯火尝试御风,奈何她的法诀并不熟练,精神也不集中,几次都没有成功。她只好将身体机能发挥到极限,冷风呼啸,心如鼓擂,五感之强烈让她几乎无法思考。

    是紧张,亦是兴奋。

    一股魔气从穷追不舍的地魔身上涌出,以更快的速度向齐灯火背后袭来,她的肌肉反应快大脑一步,迅速左偏身体躲过这次攻击。

    不等她回转方向,下个瞬间魔气便直接绕至左后方,她只能脚下急刹接着弯腰躲避。

    攻击两次不中,那东西似乎失了耐心,彻底放弃维持孩童的形态,尖啸一声身体便开始膨胀,齐灯火用余光瞥见发现它似乎形成了一张网。

    她终于领会了地魔的智慧与学习能力,它使出的招数简直是有样学样。眼看躲不过,她果断扔出一张执火符,来不及查看便继续向前跑去。

    “疼啊,疼啊!”地魔浑身着了火速度却没有下降多少,发出的哀嚎声里夹杂着孩子的哭声,极能干扰人的心神,倒也提醒了齐灯火这只地魔形成的原因。

    有户人家居然将门敞开,应是听到了动静想来看看情况。

    “关门关门关门!”齐灯火一边喊着,一边弹指施力直接合上了那扇门,然后就听到里面的人“哎呦”一声,应该摔了个措手不及。

    有这么个小插曲,齐灯火心突然定了些。

    自己还有好几样武器,即使要战也是优势在我,想要脱身并不困难。她不过是希望能够一次性解决魔物之患,别让炎阳雪上加霜。

    地魔也不是吃素的,待得符咒之上的火灵消耗殆尽便重振旗鼓,齐灯火看不到它在搞什么幺蛾子,却已能闻到身后传来的腐臭之气,体内运行的仙力也开始迟滞。

    这样下去,倒是跑也跑不动,打也打不赢,倒不如与其决战。

    齐灯火如是想,目光扫过四下想寻一个合适的空地,省得伤及无辜。

    就在这时,齐灯火突然感觉周身变得轻盈,一种奇妙而高深的力量堪堪将自己托起,她向下一看,发现自己的双脚已经离地,步伐放慢速度却未跟着降低。

    “左转。”一个声音乍然在齐灯火的耳边响起,而十几米开外正有条左转的岔路。

    选择无非两个,可能却有无限多,齐灯火决定信命运一回。

    她在路口骤然改变方向,左转进了另一条小巷。巷子窄而长,齐灯火听着那暴怒的地魔狂追一路掀翻了好几个房顶的砖瓦,在心里跟村民们道了歉。

    “右转。”那声音又一次响起,可气的是巷子尽头明明只有向右拐的路。

    “我知道!”齐灯火忍不住回怼了一句。

    话音刚落,载着她的力道突然松懈,整个人直接一个大颠簸,就在她手忙脚乱维持平衡时又被轻巧地托起。

    ……敢怒不敢言。

    甫一转弯,眼前的景象让齐灯火瞪大了双眼。

    与刚才破陋阴森的小道截然不同,前方似乎温暖而祥和,被笼罩在温柔的白光中,透过白光能清晰地发现空气中弥漫着细小的水珠,仿佛置身烟雨朦胧的南国之春。

    “救命啊!”齐灯火用自己的方式跟未知的事物打了个招呼,然后一头扎进白雾。

    雾里的景象与从外面看有很大不同——仍是夜间街道,却不同于炎阳的任何一条,齐灯火确定整个轻宁城都没有如此繁华的地方。

    长街宽敞而整洁,地上铺设的不知是什么居然流光溢彩,两边的建筑更是雕梁画栋、鳞次栉比,各式各样的花灯挂在天上甚至望不到尽头。

    她边走边看心里边打鼓,这样的盛景却空无一人,准确来说在她转身之前没有。

    “诶!”远处灯影之下模模糊糊有一个轮廓,齐灯火想也没想便朝着那里跑过去,近了才看到那人也衣着褴褛,她又蓦地停住脚步。

    这怪物没完了是吧!齐灯火内心仿佛有一团烈火,只见她将剩下的三张执火符全部掏了出来准备来个爆炒地魔。

    “做什么?”怎料那人突然开口,声音清晰且带着明显的不悦。

    她没放松警惕,擦出小碎步凑近了端详。

    如果他是个人,那么他长得十分具象;如果不是,那么他的道行比刚才的怪童高得多——以上来自一个与魔物艰苦斗争而无暇他顾的冤大头。

    “你,是个什么?”齐灯火单刀直入。

    见那人不答,齐灯火作势要将手上的符咒扔出。

    “放下。”

    “凭什么?”齐灯火梗着脖子瞪他,才发现自己比他矮了一个头,气势上就完败了。

    “你是地魔?还是……天魔?”

    “我不是魔。”那人低头与她对视,语气无奈。

    该怎么形容呢?

    很独特的一双眼睛。不是指形状或眼神,而是那眼睛里面的东西。

    像是坐在大门前听晨钟暮鼓,又像是夏日里透过树荫仰望太阳——宁静且悠长,总觉得经常能遇上。

    “是你引我到这里的吧,现在这个幻境应该也是你造出来的,外面那个地魔你也能对付,对吧?”齐灯火暂且相信他,抛出了一堆猜测。

    他偏过头不知道在听什么,片刻后回答道:“不止一个,交给他就行。”

    说他是谜语人也不过如此。齐灯火联系上下文补全他的话:魔物不止一个,外头有个人正在处理且无需操心。

    “那我们等他搞定了再出去?”

    他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有话说,最后只点了点头,便不再开口。

    多说无益,猜哑谜不如多欣赏几眼幻境。哪怕是全轻宁的上元灯市加起来,都未曾有如此美的夜景。

    就在她流连其中之时,流光溢彩的街道突然黯淡,紧接着周遭景象瓦解消弭,齐灯火反应过来应该是幻境结束了,心里还真有点遗憾。

    白雾仍未消散,齐灯火却在险象环生的冬夜闻到了似有似无的花香,当真是离奇。

    她环顾一圈,没有发现方才幻境中的“谜语人”,只好向前方走去。

    空气里留有极为明显的仙力震荡痕迹,四下零零星星还能见到蜿蜒的魔气,表明此处经历了一场恶斗。

    雾之中立着个人,正是摊前讨水的“渴了哥”。

    只见他手里捧着块仍在躁动的石头——魔晶。

    游魔以气化形,打散后不会留下实体,而地魔被灭后会残留如晶石般的东西,没人知道它具体是什么,囫囵起了这么个名字。

    齐灯火走近几步仔细地看,发现魔晶果然不止一个,在大的黑红色魔晶上附着了好几个较小的魔晶,颜色又灰又粉难以形容。

    “这是母子魔。”

    “你那个朋友呢?”

    两人同时开口。

    “母子魔?”

    “什么朋友?”

    两个人同时反问后陷入沉默,齐灯火打定主意等对方先说。

    “你方才看到其他人吗?”“渴了哥”收起手上的魔晶,看齐灯火的眼神带着探究。

    搁这钓鱼来了?齐灯火略作思量,“也可能是这地魔所化。阁下能打败这么多地魔,想必至少是炼心境界的仙人,真是感佩之至。”

    入了仙门又有境界——拂衣、凌尘、碧云、炼心、坐忘、同辉,前三境与后三境之间有道坎,绝大部分修仙者终其一生不过至碧云,求得个腾云驾雾、几百载寿元,再往上走那才是登天道,可谓一步一险。

    不过齐灯火确信,这人绝对不止炼心境。

    “地魔数量虽多,但是依附母魔而生,你刚刚引来的便是一个子魔。我途经此地发现这里民生凋敝,孩童夭折的怨气聚集于此,与魔气交融化为地魔,只不过……”话只说到一半他又绕了回去:“这附近有人同你一起吗?”

    “没有。”

    “那方才……”

    “我看错了。”

    “……”

    “敢问前辈名讳?”齐灯火另起炉灶,不曾想这个问题也能难住对方。

    “棠……在下青棠。”

    齐灯火扶额,瞧他这磕磕巴巴的样子,肯定是现想的。

    “真是幸会,我叫齐东强。”齐灯火面不改色地道,如愿在他脸上看到了跟自己刚才一样的表情。

    “齐……姑娘,我受你一瓢之恩,敢问你欲往何方,我送你一程。”

    齐灯火确实不想耽搁,也不跟他客气,“我是从轻宁来的,我的家人先走一步,前辈咱们现在御风应该很快能追上。”

    “青棠”被她安排得明明白白,顺着她指的方向一眺,轻飘飘说了句“跟我来”,走的却是相反的方向。

    齐灯火心里嘀咕但又好奇,一路上问了几个问题,基本上都被他打太极似地挡了回来。

    最后两人停驻在一条小溪边,寒冬腊月溪水已然冻结。

    “轻宁方向,对吧。”他向齐灯火确认道,注意力却集中在脚下的冰溪上,听到回应后便俯下身去,将手覆在冰上。

    没有任何征兆,刹那间的感应之强让齐灯火浑身战栗,那种呼唤由心脏传递至血液与肌肉,但在这之前似乎已经牵动什么东西。

    下一刻,齐灯火便听到了由近至远又交相作用的冰层碎裂声,接着又似大河潮涌,待她回过神来——小溪已经腾空而起,在夜幕中形成了一条长长的波带。

    “它会送你回家。”他说这话时神情恳切不似作伪,一手操控溪水,另一只手隔空将齐灯火向前一揽,她整个人便像羽毛飘向了天空,准确地说是飘到了水带之上。

    “不是啊,你这是要干嘛!”齐灯火空有杀人的心,却根本无力反抗,脚下的溪水骤然流动,如游龙般穿梭于夜空。

    她最后隐约听到那个罪魁祸首低声说了句什么,甚至哼起了欢快的小曲。

    “喂!我怎么下去啊?”

章节目录

执炬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新古典现实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新古典现实并收藏执炬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