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班倌人?那是什么?”季商织好奇问道。

    “就是……就是……”绛云向来天不怕地不怕,但到底是个黄花大闺女,对于公子哥那些风月之事难以启齿。

    看着季商织那双充满了疑问的眼睛,她心一横,红着脸解释:“……就是窑姐儿!娘子有所不知,这寻花觅柳的去处也分三六九等。其中顶上等的那一类,叫作‘清吟小班’。这叫法是打南边儿流传来的,所以里头的姑娘也都随那边叫‘倌人’。倌人大都才色双全,据说琴棋书画的本事,哪怕是跟万岁爷身边的女官也能比上一比呢。”

    “哦,也就是说世子爷还是个风流的主儿。”季商织点了点头,内心毫无波动。心想要是这晋王世子要真是个花花心肠,那倒好办,反正她也不是真的要来跟他过日子的。

    “这……也不是!”绛云支支吾吾:“虽然世子爷时常流连宴厅画舫,可他每次都只叫杜姑娘的条子,也未曾留夜厢,只让杜姑娘侑酒作陪罢了。”

    季商织轻笑一声,睨了绛云一眼:“怎么,就这样,在你眼里也算得上个良配了?”

    女人大都爱给男人找借口,总是将没坏个彻底的男人归类为好人,终归是为自己毫无选择的境地做些自我开解罢了。

    可季商织年少漂泊,青年时更是走南闯北。见过的人多了,愈加觉得非得找个男人与自己互相捏着鼻子挤在一个屋檐下,浑浑噩噩共度一生,是件顶无聊的事。

    “娘子,这话可不当说呀。”绛云慌了,见左右无人,忙凑到季商织身边压低了声音:“您对世子爷不满的话要是落到王妃耳朵里,那以后在府里日子可不好过了……”

    季商织笑而不语,端详了一眼这个被拨到她身边的丫鬟。

    一开始她还对绛云有所疑虑,揣测她是王妃那儿安插来的眼线。可目前看,这丫头实在心直口快,大抵压根没当眼线的心眼。

    两个人一路穿花拂柳,回到了季商织暂住的小院。

    绛云埋怨:“娘子就算未过门,也是贵客。府上的兰画居和裳心院都空着,都是顶好的住处,怎么就给您择了个这么冷僻的地方……”

    季商织浑不在意,径直走到小院的石桌边坐下,吩咐:“你去厨房里,把我今天早上做的那碟松子百合酥端过来。然后再拿个绣墩,坐下来一起吃点心。”

    绛云应了声,去厨房端来了那碟酥点。回到院子里的时候却看见季商织拿起锯子,又开始捣鼓起她做了许久的那套珐琅象棋。

    做这套象棋费时费力不说,还有许多刨木头、锯贝母的粗累脏活。季商织一天做下来,一双手上总是沾满了灰土尘屑,还有一些被粗糙的木料剐蹭出来的细小伤口。

    绛云不由得劝道:“娘子,您做这个有什么意思,哪有公侯贵妇做这种事的。今儿那群大小姐瞧着您的手,眼神都不对劲了。我看娘子您应该多保养保养这双手,您人生得美,手就该弄得白白净净的。这些活儿,给咱们这些下人做就成了。”

    她一番话说得直白,若是在王妃那儿,免不了要吃挂落。

    但季商织却不以为忤,和气道:“我就是得多干点活啊。自打进了这王府,旁人都明里暗里地要我记住自己的身份。我自己也是这么想的,毕竟富贵迷眼,要是哪天忘记了自己的本心,那多不妙。再说了,这象棋日后有妙用呢”

    绛云听得似懂非懂,懵懵地捻起一块点心尝了起来,只觉得酥香可口,鲜甜非常,甚至跟王妃赏下来的那些名贵糕点比,滋味也不遑多让。

    她望向季商织的表情也不禁露出了歆羡之色——这娘子虽然出身差点,在这个家里也不大受待见,可是有本事,脾气也好。

    最重要的是在这个府里,除了世子爷,没有人会把他们这群下人当人看。可苏娘子不一样。跟她聊天谈话的时候,总是能感觉受到了尊重。

    季商织在自己院子里做着手工,有一搭没一搭地与绛云聊着天。

    午后的阳光晒得人有些头脑发昏,绛云打了个哈欠,正打算问季商织要不要进屋子里躺会儿。这时季商织放下锯子,端详了一下手里圆润光洁的象棋胚子,道:“打扮一下,咱们出门一趟。”

    绛云忙带她进屋装扮了一番。季商织挑了几件素净衣裳换上,戴上幂篱出门了,只跟看门的家丁说自己出门采买几样胭脂水粉。

    她带着绛云去了上京最热闹的集市,一路在摊位上挑拣比对,又对着摊主问询,想看看能不能探出关于姐姐的消息。

    即便摊主不知,她也笑着掏钱买点小玩意,不白找人聊天。

    做了这么多年生意,她自己小金库自然十分丰厚。只是这钱要在京中广结人脉却也还差点意思,于是季商织寻思着要不要先想法子,在京中盘下一个铺子。

    想着想着,她们顺着闹市行至右安门。此处风景秀丽,十里皆泉,设有草桥莲池,一到春天便香闻数里,是踏青赏花的好去处。同时草桥河上画舫云集,即便是白昼也能听到那碧涟清波上传来的笙歌。

    绛云眼尖就瞥见了码头上那几个愁眉苦脸的家丁,连忙指过去:“娘子,瞧,那是方才世子爷手下的那几个人。”

    季商织瞥了一眼那群人,了然:“看来世子爷正在这儿寻欢作乐呢。”

    说罢,她调皮地笑了:“要不,咱们上去瞧瞧?你将小班倌人说得如同天人一般,我倒是也想领略一下那位杜小姐的风姿了。”

    绛云虽然觉得她这番话说得古怪,却也无从反对。

    季商织找到码头边接应的小舟,给船家塞了一锭银子:“这位爷,劳烦带妾身去杜娘子的船上。她托妾身镶了一对螺钿耳坠,说是今日出条子要用。妾身赶工不及,只好现在送去。”

    那船家连连应声,将她送到了一艘富丽堂皇的画舫边。登船后,听见船舱里传来阵阵雅乐,一个婉转莺啼的声音正在唱着时新小曲。

    几名家丁守在门口外见到了绛云,俱是脸色一变,还以为是未过门的世子夫人捉奸来了。

    领头的家丁是个高大俊朗的年轻人,十分沉得住气。他忙迎了上来,不动声色地挡住了季商织的去路,温声问询:“苏娘子怎么来了,是府里出了什么急事吗?”

    季商织的声音从幂篱后传出:“我出门买些胭脂水粉,听闻世子爷在此处,想着日头毒辣,便在岸边买了鱼羹给世子爷送来消渴。”

    说罢她示意绛云打开食盒,露出下面提前买好的鱼羹。

    家丁皱了皱眉,心想小门小户出来的女子,心思就是偏狭。分明是要来掀场子,却还得打个贤良体贴的幌子。

    他本欲推搪,让季商织回去,却听到门帘内传来一个清清冷冷的男声:“郑衍,让她进来。”

    郑衍不得不恭恭敬敬地将季商织给请了进去,心中默祷,希望这没见识的乡下女子,可别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才好。

    季商织进了内间,只见这屋子五间见方,极尽富丽。熏香袅袅,水声悠悠,让人迈进来便觉得进了温柔乡,感到无尽舒畅。

    乐声停息了,一个绝色女子抱着琵琶端坐于几案前,一双清水玲珑的眼睛带着几分狡黠从季商织身上掠过。

    她身后跟着一班捧着妆匣拜帖的仆妇丫头,排场倒是比季商织这个正儿八经的王公媳妇还大。

    几案后懒洋洋地卧着一个人,听到了声响,便扭头回望。窗外的迷离水光映照进来,落在他深邃冷峻的眉目上。一张脸面色苍白,却并不病态,反如无瑕白壁。

    此人生得鸦鬓高鼻,俊美异常。

    他凤目半阖,纤长的睫毛下氤氲着一团清寒的墨色。那双眸子深杳邈远,若是个春心萌动的姑娘,难免不会想要一头扎进去,看看能不能从重重漆黑里捞出底下那颗心的冷暖。

    季商织入府以后还没见过自己未来的夫婿,但此时她分外明了,眼前这位,便是晋王世子,谢韶云。

    几年前那场大乱,谢韶云领兵守卫京师,虽然仗是赢了下来,他自己却也受了极重的伤。

    当时情形万分凶险,城里幸存下来的百姓聚在军帐外举烛祈福。几日后他才堪堪从阎王爷手里捡下了一条命,可也因此落下旧疾,成日伤病缠绵,再也不能驰马练武。

    同时,晋王爷不知为何触怒天颜,在朝堂上被边缘化。曾经风光无两的晋王府至此没落,只有一个成日游手好闲的王爷,和一个成日奏乐饮酒的世子。

    所以谢韶云不过只是皇帝拿来成全名望的牺牲品而已。

    季商织无聊地想着,这世子爷的脸倒是不错,即便日后被迫要呆在一个屋檐下,也不至于太倒胃口。

    谢韶云望着她,见面前的女子容颜藏在幂篱后,从低垂的纱帘里只能隐隐看见一段婀娜倩影。

    他笑了笑,眼睛里却是冷冰冰的:“有什么事吗,大热天的不在家午睡,跑来这。”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自己未过门的媳妇,话语间却并无客套亲络之意,只有让人咂摸不出滋味的疏离。

    年少时英姿勃发,意气昂扬,却平白遭受折翼之痛,被困囿于病榻苦药之间。谢韶云身上流露出一股漫不经心的厌世感,配上他那张昳丽无双的苍白面容,整个人都像是被风雨浇透的山荷花,清透莹澈,却行将枯萎。

    季商织软声回应:“还不是妾身怕世子爷春日贪凉饮酒,特地送了鱼羹来。他们都说草桥河上一个婶子做的鱼羹极鲜甜呢。”

    她一番话说得有几分亲昵意味,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杜湄娘听完,不由得冷笑了一下。

    “将东西放下吧。”谢韶云捻了捻骨节分明的手指上的扳指,也不多作答谢。

    季商织一眼瞧出那扳指是骑射之用的武扳指,成色极好,拿去倒卖也是有价无市的珍品。

    入府之前她也细细勘探过晋王府家底——晋王虽在朝堂上左支右绌,却是个经营好手,将家业打理得蒸蒸日上。

    据说东城有大半铺子都是晋王府手底下的。

    她是个做生意的俗人,想着给他家当媳妇,要孝敬公婆,也要生育后代,那自己也不能吃亏,总得从这巨富之家薅点酬劳。

    季商织吩咐绛云将鱼羹放下,而后也不急着走,寻了一处凉快的席位入座。

    谢韶云淡淡地瞟了她一眼:“东西送到了,还不回去吗?”

    “妾身行了许久的路,有些乏了,世子爷就好心让妾身喘口气吧。”季商织回道,声音娇软温暾。

    谢韶云皱了皱眉,像是不太理解。

    他倒也并不反感这来路不明的未来妻子,虽然人家出身微寒,可自己毕竟不也是半个废人么。只是他生性冷漠,只喜欢公事公办,真要与人做亲密无间的小女儿情态,反倒不喜。

    对这陌生女子,他一直未曾去了解。更何况皇爷爷为了那点名声就将他的终身大事拿来做赌,多少有些令人心寒。

    “也罢,那你就坐会儿。待会我们一并回去,也叫爹妈瞧着咱俩‘夫妻恩爱’。”他话中带刺,说罢朝着那杜湄娘颔首:“湄娘,你不是还要转局?走吧,别惹得我这位夫人不高兴。”

    杜湄娘闻言,娇滴滴地笑了几声:“世子爷今儿怎这般没兴致,难道嫂嫂是河东狮不成。怕不是成亲以后,湄儿更难见着您一面了呢。”

    说罢她面带嘲讽地望了一眼季商织。

    一个烟花女子居然敢当面给未来的世子夫人下脸子,可见她有多跋扈,与世子关系有多亲密。

    然而季商织却只是慵懒一笑,伸手轻轻挽住了瞪着眼睛就要训人的绛云。

    “妾身并不反对杜姑娘留下呢。倒是希望杜姑娘更加有本事点,能夜夜留住世子爷。若是能让世子爷那般舒心,妾身倒也安乐。”季商织微笑着,语意温柔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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