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昭顺帝康和十三年,晚霞铺满了大半京城的穹顶,朱红色的宫墙规矩端方,宫墙之外的权贵门楣鳞次栉比,而其中可谓钟鸣鼎食的,除却柯氏,再无其右。

    柯氏一族,无论男子女子,皆可说是风头无两。柯老官拜宰相,其妹早年间入宫为妃,如今已是太后之身。而今柯氏在朝中根系牢固,门生众多,已是无人可以撼动。

    朝中群臣,自然不愿看这一家独大之景,一波又一波的势力妄图撼动柯氏地位,而柯相此生仕途亨通,逢凶化吉,两袖之间挡住一族数度风雨,屹立不倒。只一点可叹,是柯老在子嗣一事上毫无因缘,只得一位嫡子。而这嫡子自幼身子孱弱,即便是成亲数年,也一直无嗣,直到,这个黄昏。

    我和蘩蘩(fan二声)出生在阖府期盼之间。

    晚霞似锦,祖父还以为是个好兆头,及至产婆向门外高呼:“一胎双生,少夫人诞下两位千金。”

    祖父眼前一黑,拂袖转身出了父亲的院子。

    父亲和母亲情深甚笃,多年缠绵病榻让他无心官场之事,是以他对于祖父所耳提面命的那些家门兴旺的期许并不在意。

    我小字芩芩(qin二声),性子好动,经常惹祸,但好在嘴甜伶俐。而妹妹蘩蘩喜静,不爱说话,也从不出错。因着是双生姐妹,模样实在是相像,所以只要不说话,除了爹爹娘娘,没人分得清我俩。

    我这个戏精,经常一人分饰两角,前脚气得祖父胡子倒竖,下一刻假扮蘩蘩逃过雷霆暴雨的教训。

    不过这么调皮自然也有坏处,那就是我的顽劣的名声越来越响,蘩蘩乖巧的品性深入人心。

    那年元宵佳节,我和蘩蘩四岁,祖父带我们全家去宫里和太后请安,我和母亲学了几句吉祥话,逗得太后笑开了花,赏赐了我一柄玉如意。而蘩蘩只规规矩矩做好了礼数,太后也很开心,也赏了她一柄一样的玉如意。

    我看着两柄玉如意,还暗暗觉得太后太过随意,怎会准备一样的礼物。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才明白,不是我的祝词太好,所以太后赏我玉如意。而是不论我们如何,太后都会赏一样的玉如意。

    因着我和蘩蘩在太后的眼里,并未有多大的差别。

    后来,太后体恤我们年纪小,让郭嬷嬷带我们去休息。

    暖阁的炭火太盛,蘩蘩进门没多久就睡了过去。而我,摸着凉丝丝的玉如意,实在是睡不着。

    我和郭嬷嬷说,想出去玩耍。

    郭嬷嬷也没管,是以我拎着那柄玉如意,如同拎着烧火棍一般跑了出去。

    不知跑到哪里去,一个拐弯,我扑通摔倒在地,摔了个狗啃泥。

    那柄好看的玉如意,也被我摔成了两半。

    我只叹息着这玉如意实在是中看不中用,却未料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双皂罗靴,靴上绣着祥云的样式。

    真好看啊。

    我伸出手,去摸那双鞋,却不料那人向后退了一步,厉声喝道:“哪里来的宫人,这样不懂规矩?”

    我听着这声音还未脱稚气,微微仰首,见是个眉清目秀,斯文清正的小哥哥,我一下没了胆怯,拂了拂身上的雪站了起来。

    这个哥哥比我高了不少,气势也是十足十压了我一头,我却不怕,仰首笑道:“我不是宫里的人,我叫芩芩,是来宫里给太后娘娘请安的。”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眉头微皱,却老气横秋说了句:“你是柯家的?”

    “是啊是啊。”我连连点头:“你是谁家的?”

    他先是十分意外,深深睨了我一眼,而后轻笑一声,并不回答,只看着地上那断了的玉如意问道:“太后的赏赐被你摔碎了,你要怎么办?”

    我蹲下身子拎起这碎成两截的玉如意,纳闷道:“这东西不就是拿来看的?至于是一截的还是两截的,在我眼里都挺好看的呀?”

    不知为何,他竟然笑了起来。从最开始有些隐忍的颤抖的笑,到后来渐渐肆意的笑。

    他的银鼠褂子上的皮毛随着他的笑声起伏着,真好看。

    我虽不明白他为什么笑,可是却看着他笑,也笑了起来。

    我们相对着笑开,越笑越大声,直到我实在没力气,一屁股又坐在了雪地里。

    他伸手将我扶了起来。

    都是在雪地里站了这么久,为什么他的手这么暖啊?

    是因为年纪比我大吗?

    他将我拉起来,又从腰带上解下一枚蟠龙黄玉,递给我道:“这个你收好,可以免了一顿打。”

    我一听说要挨打,便立马接过那玉塞进怀里,而后才反应过来问道:“我为什么会挨打?”

    他笑而不语,回身离开,走了几步,又回头挑眉:“因为你笨。”

    他踏着好看的鞋子走了,而我也听到了郭嬷嬷的叫唤。

    我和睡醒的蘩蘩又回到了太后面前,蘩蘩两手托住那柄蜿蜒的玉如意,而我一手一半拎着,觉得走路更舒服些。

    祖父他们一看到我手里玉如意的模样,立刻噗通跪了一地,说什么请太后恕罪,我并不明白。

    侧目看了看蘩蘩,蘩蘩也学着大人的样子,跪在地上。

    我正犹豫着跪还是不跪,忽见太后一双凤目里闪出骇人的光,我怕的也跪了下去。

    我不止跪了,我还连磕了几个头。

    于是乎,怀里的蟠龙黄玉又吧嗒掉了出来,磕在了光洁的地面上。

    我连忙捡起那黄玉,仔仔细细前前后后查看一番,还好没磕碎,不然是不是又要挨揍?

    可是后来,太后非但没骂我,反而让我们起身,还一直盯着我看。

    最后的最后,太后收起了之前赏赐的玉如意,换成了一人一只的白玉镯。

    临出太后宫门之前,她对我祖父嘱咐了句。

    “兄长,柯氏一族的后世,可要看你了。”

    祖父慎重一揖,面色凝重。

    我听不懂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在此之后,从来不管我们的祖父,为我们请了私塾先生,教授我们琴棋书画,德言容功。

    我不爱学习,我看窗外的鸟都比先生有趣,于是乎经常气得先生嘴歪眼斜。而唯一让祖父欣慰的,是蘩蘩。

    蘩蘩是个好学生,我觉得她要是个男孩子,一定是可以考功名的。

    我有时候十分可惜,想着蘩蘩要是个男孩子,祖父也不至于连年的唉声叹气,催促娘亲再生子,催促父亲纳妾。

    不过爹娘不愧是我的爹娘,他们最像我的地方,就是都不爱听别人的话。

    我父亲不纳妾,我母亲不急着生子,而我,不学习。

    因为不学习,所以祖父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蘩蘩的身上,而蘩蘩,也确实争气。

    她的簪花小楷,如先生所言,存着数百年来的古朴风韵,在京都高门贵女之间,无人可比。

    她过目不忘,出口成诵,琴艺精妙,特别适合替我引鸟。

    而那鸟有多好看,她绣的就有多像。

    她是我们柯家的骄傲。

    不过,她常年在闺房里练琴刺绣练字,以至于一样的年纪,我却比她高出了半个头,腰也比她粗了半寸。

    我常常劝她,她已经很好了。

    可是在每个祖父检查她功课的前夜,她总是睡得不好。

    所以,明明她有十分的能力,却总是在祖父面前紧张到出错。

    而祖父也总是吹毛求疵,说蘩蘩不认真,不刻苦。

    这时候,我通常都会拿起书本问起祖父。

    “祖父,女德第十页第一行是什么?”

    祖父气得眉毛倒竖:“我是男子,为何要念女德?”

    “可是祖父之前说自己遍阅典籍,饱览群书啊?若是要考蘩蘩,自己却一次未曾读过,又怎么知道蘩蘩学艺不精呢?”

    蘩蘩用手肘碰了碰我的臂弯,我砸吧砸吧嘴,适时的闭上了。

    祖父气冲斗牛,让我到院子里罚站。

    站就站,反正我身强体壮。

    而蘩蘩,愁容满面,又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了。

    祖父从我身边经过,长长一声叹息。

    十二岁那年,元宵佳节,祖父又要进宫去请安,又要带上我和蘩蘩。

    蘩蘩紧张的又是几天晚上没有睡好,而我,看着辗转反侧的蘩蘩,也不忍睡去。

    蘩蘩说:“芩芩,又要去宫里了。”

    我攥起蘩蘩冰凉的手:“蘩蘩别怕,不过是说几句吉祥话,太后再给我们些赏赐,这次我们好好拿着便好了,不会再摔了,没事的。”

    蘩蘩叹了口气,良久没有出声,在我以为她睡着了的时候,又听她低低问着:“听说太子纳了两位侧妃。”

    我想了想,太子已经十八岁了,有侧妃也无可厚非呀?

    我不知所谓问着:“那说明什么?”

    “说明,他很快就要娶正妃了。”蘩蘩喃喃着。

    她还说:

    “娘亲没有再生弟弟,柯家的香火实难延续。”

    我有些不耐:“蘩蘩,你也希望娘生弟弟吗?”

    蘩蘩听出我的口气,她支起身子,看向我问道:“如果娘亲有弟弟,祖父还会这样批评我们吗?这样的门楣之中,无子是多大的罪过呀?”

    我扑腾一下坐了起来,面对着蘩蘩问道:“蘩蘩,我看你读书读傻了吧?你觉得你被祖父批评和母亲不生弟弟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

    蘩蘩扁了扁嘴,不答。

    “前朝的琅琊王氏,鼎盛时期门第千人,那又如何了?还不是战乱倾颓,淹没在史书之中?我们柯家,就因为娘亲不生弟弟,就完了?”

    我义愤填膺说着,蘩蘩连忙来捂我的嘴:“芩芩,是我错了,你可别再说了。”

    我紧紧握住蘩蘩的手:“蘩蘩,别说那些看不见的东西。能睡好今天的觉,吃好今天的饭,就是对柯家最大的裨益。”

    蘩蘩轻声一笑,好看的小梨涡攒了一斛月光。

    进宫前夕,祖母派人为蘩蘩量身定做了一身宫装,未免厚此薄彼,也给我做了一套差不多的。

    只不过蘩蘩的是素淡的青色,而我,则选了明艳的黄色。

    娘亲嘱咐着我俩,叫我二人把多年前太后赏赐的玉镯佩上。

    这是第一次,我的腕上有这样累赘的东西。

    穿戴整齐,母亲千叮万嘱一切礼仪,蘩蘩有模有样做了一遍,半分不差。而我勉勉强强做了一通,只能说还看得过去。

    母亲叹了口气,一手一个,把我们领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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