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娘亲。

    我松了一口气,也看到了地上的碎片。

    原来是我腕上太后赏的镯子碎了。

    我就说,太后赐的东西怎么都这么不结实。

    我俯身将手镯碎片捡了起来塞进怀里,娘亲抽出我的画卷,语带责备问我:“这是什么?”

    我陪笑着:“这是我出去看过的风景。”

    娘亲嗔了我一眼:“别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到蘩蘩的……”

    她听了轻斥,是因着看到了我画卷里的江山。

    她从未看过的,大好河山。

    她捏着画卷的手颤抖起来,而后,眼泪止不住向外流。

    我怕她哭湿了我的画,先是一把从她手中接过了画,而后卷起来又塞回了箱子中,这才抬手抹了抹娘亲的泪。

    “娘,别哭了,哭肿了眼就不好看了。”

    “蘩蘩啊,我的蘩蘩。”

    娘亲揉着心口窝,我知道她很疼。

    “我的蘩蘩,从小就不叫任何人为难,她从来都不吭一声的,即便是爹那样苛求她的功课,她也不曾有一点懈怠。如今,如今她出嫁了,却也不能回我们柯府出嫁,我也没有再摸摸她的小脸,不知道她是不是更瘦了。”

    “她肯定瘦了,这还用问么。”我一边擦着她的泪,一边回着。

    娘亲抬眸,眼里一片冷冽:“你为什么不争气?为什么将担子都压在蘩蘩的身上?你可知太子最开始看上的是你?”

    我不知道,我哪里知道。

    没有人这样和我说过,连他也不曾。

    可是我的心痛了一下。

    她发疯一样继续说道:“是你不学无术,气得先生说你是朽木。是你大意放纵,让太后认为你难堪大用。是你好吃懒做,让公爹对你失望。若是蘩蘩瘦的不成人样,你也难辞其咎!”

    我轻轻笑了一声:“娘亲,你没有生出弟弟,被祖父责怪的时候,可有自怨自艾,可有对祖父生出半分怨怼?”

    娘亲怔了怔,舌头如打了结一般,半晌说不出话。

    “娘亲,不管祖父是不是怪你,柯家的未来,是和你无半点关系的。”

    这句话,似乎戳到了娘的痛处,她摇头着:“不是的,不是的,是我生不出儿子为柯家延续香火,是我辜负了公爹和你父亲的期待,是我让你父亲顶了数年不纳妾的压力,也是我,害得蘩蘩到这步境地!都是我!都是我!”

    我笃定说道:“娘亲,你不知道,这京城里有多少人羡慕你。他们说,你生来便是汝阳侯的女儿,又嫁给了宰相唯一的儿子,此生衣食无忧。即便无子,丈夫也决不纳妾,感情和睦,又是多少未出阁的姑娘艳羡的对象。你握着太多太多别人此生都无法企及的东西,却整日忧心忡忡,实在是暴殄天物,不知上天的恩赐已有几多。”

    娘亲不信,连连问我:“是真的吗?”

    我拢住她的手:“是真的,连街边卖包子的小贩,都艳羡你的人生。”

    娘亲敛下眸子,似是思索着什么。

    “娘亲,你和蘩蘩一样,为太多的外物所累。谁说柯家的荣宠需要你们去扛?柯家旁□□么多,为什么不挑一些优秀的宗室子过继过来,继承门楣?柯家上下近三百口,就因着如今官拜四品以上的只有祖父,这家族的荣辱兴衰就要我们去挑?而他们便可以高枕无忧,坐拥着田地仆从,金山银山,吃喝玩乐?”

    娘亲眼底有一些不可置信的光,仿若我不是她从小养大的女儿。

    “还有,柯家如今极致荣荫,丹青史书上定然有我们一笔,为何太后娘娘和祖父还抓着后世的荣宠不放?柯家从寒门至今时,已经几代人努力,若终归回到寒门之中去,又有何不可接受?他们就这样执念,柯家必定永远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娘亲知道我说的这些离经叛道的话,实在是大不敬,意欲堵住我的嘴巴。

    而我低声说出最后一句:“大昭需要的,究竟是柯家,还是栋梁?你和蘩蘩在维护的,究竟是柯家的后世,还是祖父和太后的尊严?”

    人只活一世,为何不肯承认后人的平庸。

    娘亲将我抱在怀里,她在我耳边说道:“好孩子,好孩子。”

    我也将娘亲拥住:“娘亲,其实无关好坏对错,正因有你们这样的人,世家才可以沿袭百年。蘩蘩的选择,娘亲的选择,自在人心。”

    选择无关乎对错,毕竟一生短暂,不负自己便好。

    娘亲将我的画卷放好,回了房。

    我到了自己的房中,将怀里的碎玉收进那个放着蟠龙黄玉的妆奁匣子里,连同那段记忆,再度被封印。

    明天,我是没有资格去给蘩蘩送嫁的,于是清早去了城北的寒山寺,为蘩蘩烧一炷头香。

    保佑她此生得偿所愿,与太子殿下琴瑟和鸣,子嗣昌茂。

    三日后,归宁。

    我早早在院中翘首盼着,等着太子府的马车。

    门口早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太子亲兵的架势不像是归宁,而像是来打仗的。

    马车停到了门外,祖父和父亲迎了出去,我透过隔离女眷的屏风缝隙向外看去,只见太子一身暗色长袍,如珠如玉一般挺拔,他下了车并不急着向内走,而是回首等着蘩蘩,我先看到的,是蘩蘩满头的朱翠,夸张的云帔。

    她的脖颈因为常年的女红,三不五常下雨阴天便要疼痛,这么沉的东西挂在她的脖子上,应该会很难受吧?

    蘩蘩下了车,我才想起一个词:弱不胜衣。

    若不是这样繁复的衣衫支撑着,恐怕她瘦得让娘落泪了吧。

    我侧目看了看娘亲,娘亲已经落泪了。

    我抚了抚娘的后背,娘抓紧我的手。

    新妇见了礼之后,才回到我们后堂。前堂,是男人的天下。

    娘亲屏退了不想干的人,只剩下我和蘩蘩。

    娘眼眶又红了,直看着蘩蘩落泪:“蘩蘩,你好吗?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蘩蘩眼圈也红了起来:“娘,我很好,没事的。太子殿下对我很好,你放心吧,是我在成亲之前忧思太重,如今已经好多了。”

    我在旁边看着,哭得眼睛看不清。

    娘亲又叮嘱了许多,但这次,出乎我的意料,娘亲没有提让蘩蘩尽快繁衍子嗣的事。

    我知道,娘亲或许不同了。

    其实娘亲不说,以蘩蘩的性格,还是要多虑的。

    只是,娘亲不想再做那个让她多虑的人了。

    这很好,没什么不好。

    蘩蘩看向我,也摸了摸我的脸:“芩芩,你黑了,也瘦了,但是瘦得很好看,比我好看。”

    我握住她的手:“你是太子妃,哪里有人比你好看。”

    “外面的世界,真的很美。”蘩蘩笑着看向我:“太……我很喜欢,你以后,多画给我看吧。”

    我连连点头,又摇摇头:“不知道祖父会不会让我再出去了。”

    蘩蘩拍了拍我的手背,没有多说什么。

    没多久,午宴开始,太子和蘩蘩这对璧人坐在上首,而我,坐在席末。

    我闷头吃饭,从不看上首觥筹交错。

    可是,这样刻意沉寂的我,却还是被太子点了名。

    “柯姑娘走过了大好河山,似乎眼界都不同了。”

    我还未等抬手,带着笑意的话就说了出来:“哪里哪里,见过山水花鸟,不过是饱饱眼福,如今腹中空空,不还是盯着这满目珍馐。”

    不知为何,一直不曾有过喜怒的太子,忽的拊掌一笑:“太子妃给本宫看了你的画作,之前只知山珍海味,却不知山在何处,海在何处。托柯姑娘的福,这才得见。”

    祖父他们自然是被蒙在鼓里,听得一头雾水。

    太子不厌其烦讲了一遍:“柯姑娘游历山水,给太子妃作了不少的民间画作,太子妃很是喜欢,特地嘱咐我和柯大人要个通融,通融以后让柯姑娘多多作画,饱一饱太子妃眼福,也全了她们姐妹之间的情意。”

    让我继续作画,不就是想让我继续游玩的意思?

    祖父哪敢不应,连连应了。

    我感激地望向蘩蘩,我想,一定是她向太子吹了枕边风,太子才帮我说项的。

    可是蘩蘩却将目光转给了太子,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太子那双凌厉的眼睛正看向我。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眼中的意味是:你这个骗子。

    可是我定睛再一看去,太子的眼里又是那种拨云不见日的神色,我自然,也就无从分辨了。

    或许是错觉,一定是错觉。

    午宴结束,蘩蘩随着太子,又离开了自己曾经的家。

    而我,在这场午宴之后,就立刻牵了马,又踏上了离家的路。

    这次,我向西北行去,看大漠孤烟,长河落日。

    这次不幸的是,我在幽州丢了钱袋,幸运的是,我在丢失钱袋之后遇到了冯平。

    冯平去年自请来边关从军,他从小就和其他的纨绔不一样,是个有志向的男子汉。

    他给了我一些钱,又告诉了我一个消息。

    蘩蘩病了。

    我大惊,连忙问起是什么病。

    可他也不知道。

    是啊,太子家眷的事情,他怎么会知道的那么多呢?

    我有些懊悔,懊悔自己太恣意,完全不顾及家里的娘亲和蘩蘩。

    待到我策马回了京城,已经是腊月里了。

    娘亲因为侍疾,整个人瘦了一大圈,我连忙和娘亲说好,和她一起去东宫侍疾。

    我问娘亲蘩蘩得了什么病。

    娘亲说,蘩蘩的病不太好说。

    我吓了一跳,还以为是什么不治之症。

    最后娘才语焉不详告诉我,是女子的病症。

    我虽不太懂,但也明白确实难言。

章节目录

遥相顾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山枕轻眠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山枕轻眠并收藏遥相顾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