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暗自腹诽,这太子怎么知道我无事。

    算了,太子说无事,那便无事吧。

    我随着太子,登上了御花园最高之处。

    往日的松柏,如今终于得见其冠,树木葱盈之外,时看坠落的天光。

    太子抚着假山湖石,望着宫城的尽头。

    层层叠叠的回字形,扣住这个清明世道皇权至高的象征。

    “芩芩,你觉得宫里好吗?”

    我心里没什么感觉,甚至因为蘩蘩,觉得这里并不好。

    可是,我哪里敢这么说。

    我说:“挺好的。”

    而后,我舌头一顿。

    他叫我什么?

    芩芩?

    我吓得双腿一软,连忙跪倒在地。

    “太子殿下……”

    太子俯首看着跪在地上一团的我,笑了笑。

    “还想摸我的鞋子?”

    我见太子并无厉色,这才敢仰起头。

    逆着夕阳的他,那样温柔。

    我渐渐立起脊背,与他对视。

    他伸手向我:“起来吧。”

    我鬼使神差将手递了过去,他的掌覆在我腕上太后赏赐的白玉镯上,几不可查颤了颤。

    我察觉到了,不敢再动。

    可他最后,还是将我拉了起来。

    他转过身去,指着宫门御道上一点点亮起的灯火,问道:“你觉得宫里哪好?”

    其实我并不觉得宫里好,可也并不觉得宫外好。

    好与不好,都需要比较,可我生性便是个不爱比较的人。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只下意识说道:“宫里的人最好,宫里的人,都是大昭的希望。”

    他又转过身来,眸中似有破涛涌动:“那你愿不愿意做大昭的希望?”

    我,愿不愿意,做大昭的希望。

    我愿不愿意来这里。

    我听懂了。

    我只当做自己没听懂,眨眨眼:“可是,蘩蘩是柯家的希望。”

    “可是柯家不止一个女儿。”他深深地看向我,他的目光中,全是蛊惑的光:“所有人都不在意,是柯家的哪个女儿。”

    日落的更鼓声从鼓楼传来,我才回了神,喃喃道:“宫禁……”

    太子却并不在意那更鼓,只是向我又走近了一步,他的气息落在我的耳畔。

    “你也可以是柯家的希望。”

    我的心中翻滚着滔天的巨浪,而他,踏着更鼓的节奏,下了御景亭。

    夜幕垂下,暗夜及至。

    而我,在这暗夜之中,恍然长大。

    我到储秀宫的时候,蘩蘩急得像只热锅上的蚂蚁。

    在看到我的那一刻,她那不值钱的珍珠又淌了下来。

    “芩芩,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被人抓到了。”

    我拥紧蘩蘩,抚着她的后背:“我只是迷路了。”

    “来了就好,来了就好。”蘩蘩哭得更大声,而我,也不知不觉哭了起来。

    那一夜,我们并肩躺着,却都没有睡着。

    从小时候的事,聊到中秋的夜宴。

    “蘩蘩,你怕吗?”

    我不知为何,明明知道她很怕,却还是想让她亲口说出来。

    蘩蘩满是冷汗的手覆在我的手掌上,恰好是今天,太子握过的地方。

    她低声说:“我怕。”

    “你那么怕,为什么还要进宫?”

    我问着她,不知是想给谁一个答案。

    “我不进宫,柯家怎么办?娘亲怎么办?”

    谁能想到,所谓男儿的功勋,祖宗的基业,最后竟然要落到一个只学女德的女儿身上。

    未曾看过女德一字的祖父,却将家族的全部希望托付给一个女子,何其讽刺。

    “蘩蘩,你总是为别人想的太多。”我叹了口气:“爹爹顶住祖父的压力不纳妾,是他在柯家和娘亲之中放弃了柯家,你应该有样学样,也不必将大任扛在自己的身上。”

    “可是娘亲跟我说,现在爹爹护得住她,可是以后,如果爹爹变心了怎么办,如果爹爹身子不好,早早……怎么办。”

    蘩蘩的话,越说越漂浮,漂浮的让我觉得渺远。

    “各人有各命,人不能总为了那一些可能,而放弃了眼前的确然。”

    我从小便想得开,或许,这就是柯家选择了蘩蘩的原因。

    “芩芩,我自小羡慕你。”蘩蘩侧身,她枕着的荞麦药枕发出细碎的声响:“羡慕你可以看起来与柯家毫无关系。”

    我心想,刚才有一刻,我似乎羡慕着,你可以和柯家有着这么紧密的关系。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我试探着开口道:“蘩蘩,如果你真的怕,我或许,可以代替你。”

    蘩蘩听着,忽的轻颤,抓住我的手腕问道:“真的可以吗?”

    真的可以吗?

    我不知道。

    可是,今晚的晚霞太会蛊惑人心,以至于面对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我依然想奋力一搏。

    我说:“蘩蘩,如果天亮之前你想好了,我就可以代替你。”

    蘩蘩看着我:“如果你在天亮之前反悔了,我也可以沿着这条路,走下去。”

    不知多久,我们相拥着睡了过去,而天光大亮之后,我们彼此十分默契地,不再提昨晚说的半句。

    那不过戏言,不过两个少女的梦呓。

    彼时的我们太年幼,也都不敢为了什么事倾尽全力。

    因为我们不知,这世上之物,何为万劫不复,何为触手可及。

    中秋之日,娘亲早早来了储秀宫,先是劈头盖脸骂了我一顿,而后和蘩蘩叮嘱起夜宴的事。

    礼节之繁琐细碎,我听着都替蘩蘩焦躁,可是娘亲白了我一眼,我也只得自己去更衣,等会跟着娘亲出宫。

    走的时候,我和蘩蘩深深抱了抱,我在她耳边说,别太难为自己。

    她在我耳边说,希望我一生快乐。

    其实,我也希望她一生快乐,我只是因着自己的私心,开不了口。

    我和娘乘马车,在宫门关闭前向外行去。

    我撩开车帘,向外望了望这幽深宫禁最后一眼。

    旁侧的宫道上,一辆华贵马车缓缓驶了进来。

    那车帘也被一只纤长的手撩开,我遥遥望了过去,对上他清澈的眼波。

    我们相隔太远,我看不到他眼中,究竟是遗憾的神色,还是戏谑的神情。

    正如我不知道昨天黄昏的风里,究竟是不是自己蛊惑了自己。

    我放下车帘,敛下眸子,放弃那些崎岖而瑰丽的幻想。

    只当是梦一场。

    柯府这夜灯火通明,只有爹爹早早睡去。

    娘亲攥着我的手,我也不好意思说手疼,直到我们双掌之间,一片濡湿。

    深夜,宫里传了话,柯如盼受封东宫太子妃。

    祖父将胡子顺的根根分明,大笑着叫好。

    母亲的泪水夺目而出,滴在了我的手背上。

    有点烫。

    我想,柯府的女儿真争气啊。

    不论是美是丑,是文静或是乖张,都会是太子妃的不二人选。

    到底是谁,在乎那个人是柯如倩还是柯如盼呢?

    会不会,只有我自己。

    他们的婚期定在明年,举家都在为了那一天而忙碌奔波。

    我终于逃避了先生的魔音灌耳,在一个深夜,拉上一匹马,离开了柯家。

    起初,我不知道去哪里,只得扮作男装,信马由缰。

    我踏过江南的梯田,走过边陲的山川,见过不少外面的世界。

    果然,比柯府好过不少。

    沿途之间,我听见百姓无数的赞颂,赞颂清平世道,赞颂明君仁德,赞颂太子聪慧明礼。

    我为此雀跃着,雀跃于我生活在这样的太平盛世,雀跃于我生于柯氏这样的清流之家,雀跃于我有幸见过这世间地位至高之人。

    我很快乐,却不知他们是否也快乐。

    许久之后,我不再纠结于快乐与不快乐,因着世间之人,人间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

    他们已享受了锦衣玉食,便要坦然面对美好樊笼的不快乐。

    我打马行过大昭的无数山川河流,在漫天星斗与蝉鸣蛙叫之间,我恍然想起,那个在宫禁重重,琼楼玉宇之间的太子,是否看过这样的人间。

    如果这样的人间是他未来的江山,好可惜,他其实不知,此生究竟为何事何人,殚精竭虑。

    于是乎,我开始学画。

    刚开始,我还未到写意的程度,便从画死物开始。

    我发现众生的智慧,一些机扩就可以将江水引流,灌溉田地,亦可以利用水力打糍粑。

    我觉得有趣,就开始学着画这些机扩。

    总图,拆解图,一张张,都是精密的文明。

    我不算有天赋,可好在我记性好,一次不成就画两次,两次不成就画三次。

    终于,像是那个样子。

    后来,我才开始画活物,画各地的奇珍走兽飞禽,画大昭的大好河山。

    数着日子,快到秋日,我启程回京。

    到家那天,大家都错愕着,看着这个黑的,瘦的我。

    祖父没空斥责我,便罚我去跪祠堂。

    我知道他们忙,所以跪了一会,我又溜了出去。

    我把我的画作好好裱起来,就当做是给蘩蘩的嫁妆。

    我知道,全家都不会在意我的这些东西,可是我想,她会在意。

    我将裱好的画藏在袖管里,潜入放置嫁妆的房间。

    摸着黑,我找到一口箱子的空隙,我将那幅画仔仔细细,顺着力塞进去,因着太认真,外面一点声响惊动,我手便抖了抖,只听“吧嗒”一声,什么东西碎了。

    我吓得一身汗,还在想不会是我弄碎了蘩蘩的嫁妆吧?

    恰巧此时,门被推开,火折子的光照亮了这个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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