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鸦雀无声。

    荷华不动声色打量着对方,那青年虽然面有菜色,然而眉目清秀,隐约带有一股凛然之色,似乎笃定自己说完后,就会被处置。

    念薇压低声音,“小君,这件事恐怕不简单。”

    荷华明白念薇的意思。

    如果仅仅只是“欺压良民”,不至于让男子当众告状。再结合他所传唱的民谣……

    想到这里,荷华悄悄给时鸣使了个眼色,让他将此人带下去询问,随后登上马车,回到紫宸宫。

    及至日暮的时候,时鸣才回来禀告。

    “那个人叫樊离期,是天耀城人,而他想状告殷苛,是因为他的妹妹失踪了,他怀疑与殷苛有关。”

    “妹妹?”荷华挑眉,有些意外。殷苛好男风在宸国不是什么掩人耳目的事,难道他现在又对少女感兴趣了?

    时鸣点头:“樊离期父亲原是个百夫长,可惜在兆朝覆灭后,平叛幽京的战役里送了命。母亲改嫁,家里只剩他拉扯着一个妹子艰难度日。几个月前,他妹子给殷府送菜,然而送完菜后,便不知所踪。”

    “所以樊离期便怀疑是殷苛抓走了他妹妹?”荷华大概听懂了来龙去脉。想了想,道,“这件事你继续查下去,如果殷苛真的犯了事,便交给大公子处置。殷苛是玄止的人,正好借机杀杀他的威风。”

    然而时鸣却摇头:“不好查。”

    “为何?”荷华疑惑。

    “樊离期曾经多次上报官府,但最后都不了了之。我借着大公子的名义,查阅过相关卷宗,里面廷尉叶旭的批语都是不予处理。但如果只是普通的人口失踪,不至于会让叶旭亲自过问,所以这个‘不予处理’,十分微妙,像是叶旭知道什么,但不能管。除此之外,樊离期本人,也曾遭遇过死亡威胁,而用来暗杀他的武器……”

    时鸣看了看四周,确认无人后,压低声音,道:

    “正是连珠弩。”

    荷华神色登时凝重。

    世人皆知,连珠弩是她的外公,兆朝工匠大师姚叔子发明的武器,后来又因兆朝与宸国联姻,制作技术被宸国得到。有这层原因在,难怪樊离期会编纂出这样的歌谣,来诽谤自己。

    “既然是连珠弩,那可有什么证据在?”荷华又问。

    时鸣点头,呈上三只短箭,道:“当时天色漆黑,刺客向樊离期同时射出三支短箭,幸好樊离期跟着父亲练过一点功夫,被他躲了过去。刺客见没有得手,便逃之夭夭。但从樊离期的描述来看,倒是和宸王烨遇刺时的情况很像。不过阿姊,这箭……”

    荷华定睛瞧着短箭,箭头上勾,内带血槽,十分锋利。沉默一会,她轻声道:“不是我们兆朝的样式,但是陛下遇刺时,也是用的此箭。”

    时鸣同样道:“是的。此箭名为狼牙箭,如今在宸国也是少见,我打听过,它原本产自荣国,似乎是容姬夫人嫁到宸国时的陪嫁。”

    “所以……与容姬有关?”荷华抓住重点。

    “不排除这个可能。但这样一来,我们想查,难度只怕会更大。”时鸣道,“而且,我总觉得整件事情透露着蹊跷。如果真是容姬夫人与公子玄止所为,她为何要留下这样一个大的破绽?”

    荷华沉吟片刻,“这样吧,你先回去,将此事禀告大公子,就说本宫的意思,务必将此事查清楚。除此之外,保护好樊离——”

    “樊离期”的“期”字没说完,便有小太监匆匆忙忙跑进来,向着时鸣和荷华行礼后,道:

    “廷尉叶大人听闻有人在街上妖言惑众,诽谤王后,派人把……把造谣的人抓走了。”

    两人均是一怔。

    想起连日以来容姬一伙人的动作,荷华脸色沉下来。

    挥手让小太监退下后,她对时鸣道:“告诉大公子,请他去一趟诏狱,若是能将樊离期带出来,本宫要亲自见他。”

    时鸣回到明华殿之际,摇光刚刚从屈纯口中了解整件事情的经过。他端坐于书案前,长眉轻蹙,翻看着有关樊离期的卷宗。

    一个普通兵户出身的青年生平被完整呈现在他眼前,除了父亲樊於宽是个百夫长,曾跟随自己前往幽京平叛之外,看不出任何稀奇之处。唯一值得他特别关注的,大概就是樊离期少年时期跟着夫子游学,去过几次兆朝的汴下学宫。

    兆朝,汴下学宫……

    咀嚼着这两个词语,摇光微侧过脸,吩咐屈纯:“去好好查一查樊离期夫子的身份。”

    再转过头时,便看见静立在门侧的时鸣。

    少年低眉颔首,唯独脊梁却挺得笔直,犹如一只宁折不弯的鹤,从衣领里探出头来——他偏又换了灰白的内侍常服。

    摇光语声淡淡:“进来吧。”

    时鸣这才躬身行礼,向他转述了荷华的话。

    听完荷华的口信,摇光沉吟片刻,道:

    “既然如此,那孤便往诏狱走一趟吧。”

    想了想,他又道:“告诉母后,孤明早会去给她请安。”

    距离樊离期被关入牢中,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天。

    墙壁上的火把摇曳着微弱的光,映出满是斑驳血迹的石墙。狱中弥漫着一股腐朽与血腥的味道,铁栏之后,那些被囚禁的人,有的形容枯槁,眼神空洞而绝望;有的则默默垂首,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被关押的时候,樊离期一只手给狱卒打折了,此刻手腕肿得老高,不时传来火辣辣的疼痛,令他无法入眠。

    愈发剧烈的痛楚里,他微微抬起头,高高的天窗只能透进半片黯淡的月光,仿佛是这黑暗世界里唯一的希望。而四周的寂静,却如同沉重的枷锁,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突然,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那声音在寂静的诏狱中显得格外清晰。樊离期的心猛地一紧,不知等待自己的将会是怎样的命运。

    沉重的铁门缓缓打开,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晃动的火光里,青年修长的身形被密不透风的纯黑斗篷所笼罩,只依稀露出俊朗的下颔线条,仿佛玉石雕琢。

    他的嗓音同样如击玉般泠然悦耳:“樊离期?”

    本以为来人会是殷苛的樊离期,不禁一愣。

    留意到他受伤的手腕,摇光递来一瓶药膏,“治疗跌打损伤的黑玉断续膏,你应该用得上。”

    樊离期没有接,只是警惕注视来人。

    “孤是宸国的大公子,你无须害怕。”摇光向他介绍自己的身份, “孤来找你,是为了了解一些事。若你能如实回答,孤可救你出去。”

    “大公子?”樊离期重复着这三个字,如同是在思考什么,忽然失声惊呼,“——您是摇光殿下?!”

    摇光微地一怔,“你认识孤?”

    樊离期点头:“家父曾提起过您。”

    “哦?”摇光挑眉。

    樊离期静静道:“家父说您十二岁在军营中历练的时候,他还是个小士兵。有次家父生了毒疮,恰逢您路过,听闻军医繁忙,便亲自为他包扎伤口,吮吸脓血。后来家父晋升成为百夫长,主动请缨,跟随您前往幽京平叛。”

    摇光回忆片刻,问他:“你父亲樊於宽是死于三十四年的秋天?”

    樊离期“嗯”了一声,语声渐渐低沉:

    “父亲的同僚说,他为了感念您的恩情,在战场上勇往直前,丝毫不顾及自己的生死,最后死在了敌人手里。如今大公子又来探望我,还递给我治疗骨折的伤药,承诺救我出去。”

    “所以——”他抬起眸,定定凝视摇光:

    “大公子这回又是瞧上了我的性命吗?”

    空气静了一刹。

    有微妙的气氛,在两人对视的眼神里无声流动。

    曾几何时,摇光总算微微笑起来:

    “古有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但在政客眼里,所谓恩情,亦是交换的筹码与谋略的棋子。你是个聪明人,能勘破这背后的玄机。孤喜欢和聪明人说话,便不卖关子了。”

    他开门见山:“你身上有孤需要的东西,孤也想利用你,来达成扳倒殷苛的目的。从这个角度而言,你和孤,是在同一条船上。”

    “我一介草民,不在乎你们朝堂上的弯弯绕绕。我只想知道,蓁蓁在哪里?”樊离期单刀直入。

    “孤不知道。”摇光淡淡道,“但孤知道,她之所以被殷苛抓走,是因为她不小心撞见了殷苛做的一些脏事。而你妹妹留下的关键证物,大概率落到了你手里。”

    没想到短短一天的功夫,摇光便查清楚樊蓁蓁失踪的原因,樊离期打量他的眼神里,不由得多了几分信任。

    斟酌一会,他总算开口:“东西被我埋在家里的床铺下面,大公子可以去拿它。但蓁蓁到底通过它想告诉我什么,我也没想明白。”

    青年的目光诚恳,应是没有撒谎。摇光稍稍安心,道:

    “你说的这条线索,孤记下来了。找到证物后,孤会想办法将你从诏狱里捞出来。这段时间,你就安心呆在这里,会有专人给你送上饮食,除此之外,别的吃食,一概不要碰。”

    “多谢大公子。”樊离期向他深深做辑,“草民的性命微不足道,只是蓁蓁才十四岁,无论如何,还请大公子……保住她的性命。如果她已遭遇不幸,那这个仇,也请大公子替我报了。”

    摇光颔首,算是应允樊离期的请求。

    然而,离开之前,他又听见樊离期的问题:

    以樊离期的身份,问宸国大公子这样的问题,属实是僭越了。然而摇光却没有理会他的无礼,他离开的脚步微微一顿,道:

    “能被人利用,总好过一无是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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